1
Las Vegas的确是一座神奇的城市。
不论是街道,还是饭店,都豪华得让人睁不开眼睛。
这里每座赌馆都有个主题。比如艾菲尔铁塔下面的Paris赌馆,算是赌城里规模最大的。饭店的大堂就像好莱坞的摄影棚,搭出了巴黎的街景,地面铺着古老的青砖,头顶还有一片人造的蓝天,打着背光,虽蓝却不很亮,看上去有点儿像清晨四五点的光景。
不过别以为我会订这家饭店,我没那么多钱。人都说Las Vegas住宿便宜,但绝不是在周末,即便周末也有便宜的,也绝不是提前一天能预定得到的。
不过我们订的旅馆就在Paris饭店的旁边儿。虽说是一家小汽车旅馆,可每晚也要一百多美元。这是我在网上搜了好久才找到的。
我们停好车,把行李往房间里一丢,就急急忙忙地找地方赌博。
Las Vegas是个遍地是赌场的地方,只要是饭店,不论大小都有赌博设施,就连快餐店和超市也在门口儿放着老虎机,付款之后找回来的零钱立刻就能派上用场。
我们大老远跑来的,当然不能屈尊于不起眼儿的小赌馆。我们一头钻进Paris饭店。好家伙!眼前铺天盖地整个一赌博的海洋。
随便往哪儿看,绝没有看不见老虎机或者牌桌的地方;就算把耳朵堵上,也绝不会听不见哗啦啦拉的钱币掉落的声音。我活了快三十年,去过好莱坞也去过华尔街,可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理解,这纸醉金迷是什么意思。穿着超短裙的小姐们,捧着托盘儿在各种赌博设施中像鱼一样穿梭着,不是普通的鱼,是光鲜耀眼的美人鱼,脸上永远都挂着甜蜜的微笑。这突然又让我想起那海怪的故事了。不知为何,每次想起那个故事,我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真实感,就好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或者见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却总觉得眼熟,在哪儿见过,好像是梦里,又比梦里更真切,更可靠似的。
这种感觉还真的有点儿不吉利。
所以那些穿梭的“美人鱼”也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吉利。
桐子却显得有点儿迫不及待。
我说你丫真要赌?他说当然了,不然干吗来了?我说你有多少钱呀就赌?他拍拍口袋说:“没多少钱,不过管它呢,好好玩吧。”他话没说完,就加快了脚步,直奔一个围满人的轮盘赌的桌子走过去,把我丢在身后了。
我自己慢慢走着,看着他的背影迅速混进那团花花绿绿的人群里。我还真的越发的不认识他了。要搁半年前,他一准儿对赌博这种事嗤之以鼻。才短短半年而已!我和他认识八年了!怎么说变就变了?可不管变还是不变,他昨晚在凉台上跟我说那些话,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边看着他赌钱边胡思乱想,时不时还得扼杀一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这样反反复复地扼杀来扼杀去,我越发觉得意兴阑珊了。其实此刻,我早没路上那种自由翱翔的感觉了,不知为什么,真到了Las Vegas,我反倒觉得自己是一只在沙漠上空迷了路的鸟儿,不知该往哪儿飞了。
突然之间,桐子狠命地一拍我肩膀儿,大叫着说中啦!我来不及看明白具体怎么中了,反正庄家正把一堆花花绿绿的筹码推到他面前。我说你丫发财了,啥时候请我吃饭啊?他说再等等再等等,我手气正旺呢,一会儿就去。我说那好,你丫继续发,我先到周围转转。
我在Paris里四处转了转,除了赌场,还有不少名贵的专卖店,珠光宝气的,可那更跟我没什么关系。正好是晚饭时间,自助餐厅前排起了等座儿的长龙。这里的自助餐也是出了名的,三十美元一个人,免费的香槟酒,差不多能尝尽各种法式大餐的名堂了。美食的香味儿正源源不断地从队伍的尽头冒出来,这儿也不是我这种饥肠辘辘的人能久留的地方。
我扭头走出饭店,在马路上随便蹓跶了蹓跶,不知不觉地,又走回自己的汽车旁边儿了。
我索性打开车门,斜倒在后座儿上,打算闭目养会儿神。可我还没合上眼睛呢,突然就听见手机的铃声儿。我四处找了半天,终于从座椅底下把桐子的手机给捡出来。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是旧金山的,我想了想,决定还是替他接。
林老板显然有点儿吃惊。他问你是谁?我说我是高飞,林老板您不记得我啦?他立刻客气起来,嘿嘿笑着说:“原来是你啊,记得记得!呵呵,我还以为是郝桐呢!”
林老板又继续笑了笑,那笑声有点儿像抒情歌的结尾,婉转而忧郁,而且有点儿依依不舍,我连忙赶在那笑声结束前说:“郝桐没在我边儿上,您有事吗?”
林老板说:“我没什么急事啦,就是那个荒(方)莹,打电话来,说有急事找他。”
我惊讶道:“方莹她已经回美国来了?”
“她不在美国么?”他反问。
“不在啊,她前一段儿回国探亲了,您不知道?”
“哦!我可不知道。”林老板好像有点儿不开心,“缓(反)正她打电话到家里找郝桐说有急事,我就把郝桐的手机号码给她了,让她直接打给郝桐吧。你见到郝桐,帮我转告一声。”
“好的林叔儿,您放心我告诉他。”
话好像都说完了,可林老板还在电话那边儿磨叽。我等了他两秒,他果然问:“你们在哪里?”
我回答Las Vegas。我没觉得有什么可隐藏的。而且凭我的直觉,桐子也会想让他知道——这想法让我没来由的有点儿失落。可没想到,林老板听到我的话,竟然一下子提高了嗓门,愤愤地说:“原来还是去啦!还说没跟我赌气!我的确很忙,可那也是没办画(法),他怎么不民白(明白)呢?这么……任性!”
“哦?您是说,本来您要跟他来的?”
“是啊!”他说,“唉!也怪我。生意太忙,根本没时间关心他,本来说好这微看(weekend周末)一起出去赌城玩的,可突然领班病了,叫我哪里走得开?”
我这才明白,原来这趟旅行是早就规划好的。桐子知道,林老板知道,东升酒家的女领班也知道。只有我不知道。而我却把着方向盘,把我的老本田车开出两三百英里,还觉得自己像只自由的鸟儿。
要不说呢,再聪明的鸟儿,也斗不过猎人。更何况是一只笨鸟儿。根本没人稀罕猎你,就上赶着往人网里钻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暗自把浑身的肌肉绷紧了,垂死地把肚子里那股子不舒坦给扼杀了,就好像闹肚子的人要扼杀大肠的运动。
我说:“林叔您别生气,他可能也不光是为了这件事。他爸不是去世了吗?是我拉着他出来散散心的。”
“他爸爸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林老板忙问。
“他没告诉过您?”
“没有啊!唉!为什么不跟我说呢?我若是知道,就算把饭店关门两天,也要陪他出去散心啊!”林老板的声音从肚子深处轰隆隆地滚出来,虽然隔了好几百英里,可他那副捶胸顿足的懊悔样子,已然活生生地在我眼前了。
一个在这里赌气,另一个在七百英里以外懊恼。桐子本来就是个喜欢跟自己较劲的人,他钻过的牛角尖儿还少么?也许真像他昨晚所说,他在思考人生,他甚至想到要离开林老板,可那只不过是赌气耍小性子罢了。他要的是什么?他不是从小就想要一个家,和一个能像父亲一样疼爱他的人么?
其实他昨晚那番话,压根儿就跟我没什么关系。
而我呢,充其量,是他真正的哥们。以前是,现在就更是。这关系再单纯不过了,可我却一个人傻呵呵地自作多情!
我恍然大悟,好像手术台上的病人,麻醉剂突然失了效,心尖儿的伤口刀割似的疼。
一瞬间,我替桐子做了个决定。也许又是自作多情,可我觉得这没什么错儿。我说:“不然,您今晚飞过来?”
“哦?好啊好啊!晚上有没有航班呢?”林老板好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恨不得立刻就插上一双翅膀飞过来。
“有啊,准有!从旧金山每天都有好多趟到Las Vegas的飞机,只不过这会儿买票,价格不一定便宜。”
“是哦!会有多贵呢?”
林老板突然犹豫起来。我试探着回答:
“买当天的票,恐怕至少要三四百吧?”
“哈!那没问题没问题!我还以为要上千呢!哈哈!”
林老板释怀。看来,他还赶不上美国的老农——就跟从来没坐过飞机也没买过飞机票似的。
电话讲完了。我抬手看看表,晚上八点,酷热的空气跟影子似的要与这赌城共存亡。天黑透了,马路上尽是飞驰而过的车灯,汇聚成了河流,穿梭于耀眼的霓虹之中,美丽却有些凌乱。
我又拿出桐子的手机摆弄。在上面果然看见好几个未接电话,都是从方莹的住处打来的。
看来她果然已经从中国回来了。可她找桐子又能有什么急事呢?
2
我拿着桐子的手机,走回Paris去找桐子。
他还坐在轮盘赌的桌子前,可他面前的筹码儿已经所剩无几。我拍拍他的肩膀儿,他有点儿不情愿,可毕竟还是跟着我挤出来了。
我说:“你丫别愁眉苦脸的,一会儿就见着心上人了!”
“什么?”他把眼睛睁圆了看我,好象我说的是阿拉伯语。
我从兜里掏出他的手机晃了晃说:“还不给我发工资?给你当了半天秘书!”
桐子一把夺过手机:“你这不是多管闲事吗?你再给他打个电话,叫他别来!”
“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是人自己主动要来的,我拦都拦不住!”
桐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儿,好像他并不在乎似的。
我又补充了一句:“他这会儿就该到机场了,就买今儿晚上的票,再贵也不心疼啊。”说到这儿的时候我有点儿心虚——要真是一千块一张票,他还来不来?
“你真希望他来?”
桐子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我的心却咯噔一下儿,难道。难道我刚才说服林老板来Las Vegas的决定是错的?难道桐子昨夜确有别的打算?难道这么多年,他都一直像我一样,有话说不出?
可我硬着嘴说:“他来不来,关我屁事啊?”
桐子冷笑了一声儿,淡淡道:“是,是没什么关系。”
我差点儿没冲上去揪住他脖领子,可不远处就有巡逻的保安在盯着我,所以我努力克制着自己,尽量不动声色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我也不知道。”他却突然皱起眉,低下头,两眼充满了迷茫。
我也有点儿迷糊了。难道他左右为难,难以取舍?可他的自尊心呢?他的哥们呢?他新找到的家呢?
于是我问:“你到底想不想让他来?”
“切!爱来不来!”
桐子小声儿嘟囔了一句,眼睛转向一侧,眼角却流露出一丝光,虽稍纵即逝,可还是把他出卖了。
我终于知道在他心里谁重谁轻了。这个傻瓜,我恐怕比他自己知道的还清楚!我随口道:“赌场失意,情场得意啊!”
他使劲儿给了我一拳。他说:“你不是饿了吗?饿了还这么贫!”
他这一拳打的,我心里可真疼。不过挺轻松的。还从来没这么轻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