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长安狱
他的手冰凉冰凉，就如这清冷的天空，虽然缀满了明亮的星星，但是挡不住阵阵寒风，这就是未央宫，这就是宣室殿，这就是大汉帝国天子的居所，他就是大汉的天子。而她却躺在那儿已经没了气息，也许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进这未央宫，更不该执着地把爱妻推上皇后的宝座，邴大夫劝过自己皇后应立霍家女子，也许害死平君的就是自己，他哭着，他从小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个家。“上天哪，我只要一个属于自己温暖的家，难道这么点小小的愿望也不能实现。”邴大夫现在要自己忍，虽然自己已经忍了一辈子，可将来还要继续忍，他这个天子只是一个傀儡，权臣当道，就是贵为天子又有什么用？这里还不如说是个更大的监牢，一个没有任何自由的地方。
家对他来说一直是个梦，他似乎就从没有过家，一直到了他娶了贤淑的许平君。
他的家在哪里？这个问题他一直搞不清楚，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没有家。
他生下来就是囚徒，一直住在长安郡邸狱中。至从他懂事起，他看到的就是阳光只能从小窗口中照射进来，那是女囚室。一般的时候那间狱门并不关，他整日和那些女犯在一起，不过狱吏都挺喜欢他的。说是牢狱也是吃不得闲饭的，这些女犯每日也要做些纺纱织布的活。养他的是两位女犯，只听得狱卒叫她们赵征卿与胡组，因为狱中每天都要点卯，而自己就叫病已，这名据说是廷尉监邴吉所起，更有意思的是他并算不得这狱中的正式囚犯，可也算不得不是囚犯，至于为什么呢？这里面的原因竟不清楚。
狱中除了两顿牢饭就很少有吃的，而这些狱吏们手里不时有好吃的麻饼，油果子，代价是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总喜欢逗小病已，只要他嘴甜或者满足他们的要求，好歹都会给他留点吃的。孩子哪个不贪吃，何况那孩子长得十分漂亮，白白的皮肤，胖嘟嘟的小脸，配上乌黑的头发，红红的嘴唇。
其实这样的日子过得很平实，大家都挺满足，这个可爱的孩子至少抹去了这牢狱中的单调和苦闷。这狱中竟然还有一个幼儿在这里能存活那么久，这本是不多见的。但是这座监狱的最高长官廷尉邴吉对孩子的特殊照顾确是有目共睹的，最好的房间留给了他和两位养母，不管怎么样，他也没有短过穿的和吃的，虽然他的衣服就是粗鄙的囚衣，却是养母赵郭征卿和胡组专门给他缝制的，他从没想过出去，他除了在院子里晒晒太阳，院角上找找小虫就再也没有什么奢望了。他没有亲人，也不知来自哪里，这个答案在这里没有哪个狱卒知道，他就是一个孩子，一个无父母的孤儿。
“病已，把数字从一数到一百，这糕饼就是你的了。”邴吉说道，他把刚买的糕饼放在桌上。他似乎偏爱逗病已。
“数不了，你没教过我。”小病已有时也会生气。这明摆着不想让自己吃。
“那你学好了。”邴吉念起了数，病已听得很认真，可是毕竟年纪太小了一下子糊涂了，数到一半念不下去了。突然间，他跃了起来，抢过一块饼往嘴里塞。
邴吉大笑起来，说道：“等下我罚赵征卿和胡组，她们养出来的小强盗抢了我的东西。”
病已放下了啃过一口的饼，跪了下来：“廷尉大人，请你饶了我的大娘和二娘，我以后不犯规了。”病已对两个养母竟然很孝顺，一听要罚她们就不敢了。
邴吉收起了糕饼，放到了自己的嘴里。病已看着糕饼一点点在邴吉嘴里的消失，都有点着急了，那个眼巴巴的样子也着实可爱。
“算了，剩下的给你吧！”邴吉把糕饼塞给了孩子。心里一阵酸楚，太子全家冤死，就剩这个孩子了，他还小，不知道未来在哪里，这真是活一天算一天，自己能做的仅仅是让他少受点罪。
病已开心了，他拿了糕饼就去找郭征卿和胡组。“这孩子真是个好孩子。”这个孩子是善良的又是孝顺的。
可是更多的时候，其他大人们的游戏就不是这么善意。
“来装狗叫几声！”“病已，把我的鞋子给我捡回来。”“来舔一下桌子。”“……”其实对于他们来说，这监狱里每一个人都可以是逗乐的对象，在这里的犯人根本没有什么尊严可讲。病已不会把这当成什么侮辱，因为他不懂，只要能不挨打还有吃的拿，做什么都无所谓，只要他们开心了，而自己有实惠，胡组也不阻止，只有赵征卿经常劝阻孩子：“病已，你大了，别被人欺负，只有自己瞧得上自己，别人才会尊敬你。”
“姐姐，瞧你说的，孩子还那么点，正是贪玩贪吃的时候，你却和他讲什么圣人道理，你也不看看，这是牢狱，他能有面子吗？再说了，不知什么时候，病已就会没命，这来世上这么一圈，多少好东西都没享受过，要面子做什么，我说啊，只要那帮人开心，就会给孩子带好吃的，这就是我们病已得福分。”胡组说着，把糕饼塞进了自己的嘴巴。
“我说不过你，可我这人就看不得被人欺负。”赵征卿说，在狱中孩子能吃饱能吃好的确比面子重要。只要孩子能讨这些人喜欢，好处的确很多。
“那也得看你有多大能耐，就你这小样，要是忍下那口气会呆在这里？还杀人？人虽说要脸皮，那也要看情况。”
赵征卿回道：“人都有忍耐的极限，你是不会懂的，你没有遇上那种事，我从没后悔过，我家男人都不嫌我，你这个贼有什么资格说我。”
胡组说道：“贼就贼，我是没法，男人不争气，家里穷，谁要我嘴又馋，就喜欢拿点东西吃，要不是隔壁胡大妒忌我，我会这个样？这小子看着老娘以后怎么收拾你。其实我们廷尉大人对待我们还是不错的，人又好，病已更聪明，嘴甜讨人喜欢。”胡组说道，她心里也不愿意人家提到自己偷东西，毕竟不是光彩的事。她们的狱室就是比别人的舒坦，不仅大还干净，这是廷尉大人的特别安排，说是小儿难养，怕病已经常生病。
“我们是占病已的光，他父亲有恩于廷尉大人，廷尉大人怜惜他还小，没爹没娘的，看着可怜，才会找我们照顾他的，我们别带坏了他。”赵征卿说道，她做事很仔细，心也细，留意的事情多。
孩子对于这两人却是最亲的。因为胡组最爱给小病已讲故事，这对锁在狱中的孩子可有吸引力呢，所以病已很喜欢她，但是她很喜欢耍小聪明，有时也会让病已吃点苦头，特别是故意耍着他玩，而征卿总是与胡组对着，不准她耍孩子。在赵征卿心中，孩子必须有颗善心，更关键孩子将来长大之后要知道人也是需要尊严的。本来自己是死罪，等着秋后处决，邴大人见自己有奶水就要自己喂养那孩子，至从看见病已那瘦小虚弱的样子，她的母爱就复苏了，从此病已就成了自己的孩子，由于尽责，邴大人竟然压下了自己，那个秋天过去了，自己却没有死，后来家人出了点钱帮她赎了部分罪，免了死罪，虽说还要服刑但是能活下去了。
夜来得也快，长安狱已经安静了。这里本是关押着普通犯人，但是由于太子一案牵扯的人太多，诏狱都已经呆不下了，而太子一案又拖了很多年，所以许多人犯都被关在了郡邸狱。后元二年，这汉武帝已是七十岁的老人了，身体一直不好。太子虽然已经死了多年，就连那造孽的江充也死了，但是剩下的人怎么处理也成了一个难题。汉武帝不会低下他那高傲的头，承认一切错误源于他。他只会去掩盖这一切。
夜空是那么明亮，特别是在今天，白天下了整整一天雨，现在天放晴了。而最近这段时间圣体一直不安，就是这种不安，让邴吉更为不安，皇上老了，自己管理的监狱越来越拥挤，因为陛下现在经常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他，而自己一个小小的廷尉并不能改变什么，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善待这些受冤之人。这夜都过了半，远处却传来了马蹄声，这是有人来了。邴吉迎了出去。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往往在这时候提人都是些密不可宣的事情。
半夜来的人并不忌讳什么，直接从大门进了他的大堂，直接就坐在了大堂之上，虽说这是一个监狱，但是也有完整的管理制度，所有犯人进出都要从这里经过，那也就是所有的人必须从这里才能到后面去提人犯。
来人自称是来宣诏的，名叫郭穰。这半夜怎么也会有诏书，原来是汉武帝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晚上找来了方士夜观星相，却观出一个长安狱中有天子之气。其实什么叫天子之气？不就是那看相的人信口胡诌的吗？有人出钱让他说，他就装神弄鬼一番给了这个答案。
汉武帝虽然年老体衰，可现在他最怕死，他已经经历了太多这种事了，这狱中有天子之气，岂不是在这狱中要出反贼。当年秦末大乱，贩夫屠夫平民皆有机会。
“这狱中都是一些该死的人，养在那边也是浪费口粮，如今长安城里竟有囚犯五六万人实在是个危害。”郭穰说道，他是小人，他知道他的对手很多都在狱中，万一这皇上一倒，他们得以翻身，自己恐怕要落个江充的下场，所以早早做了打算。
汉武帝更加坚定了要处理这些人的想法，把这些人放在那边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早早清除这隐患。郭穰所带的圣旨竟然是让狱卒把犯人全杀了，不论他们犯的是什么罪。
邴吉是个好人，他更明白他狱中关的都是被冤枉的人，听完郭穰的宣旨，他站了起来，却示意狱吏快进二门。
郭穰本以为自己这次必定能达成心愿，就放邴吉离开大堂，自己在堂上休息。邴吉离开后也立即进了二门，监狱的二门后是监舍，所以修得十分坚固，而他一进去就令人关紧门莫放郭穰等人进内。
这郭穰看着周围邴吉的人都走了，这半天也不见里面有什么动静，里面既没有点火把更没有声音，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反而这些狱吏都躲到里面去了。于是他走到门口，门口门关上了，里面静悄悄的。
“邴吉，放我进去，我要清点人数。”郭穰叫道。
“你来这里杀人，理由何在？别拿圣旨来糊弄我，皇上怎么可能那么晚宣旨，莫不是你在做梦？”
郭穰急了，进不去怎么杀那些人啊，万一皇上改了主意，自己不是白费力气。于是大声叫道：“皇上说有天子之气在长安狱，所以圣上圣体不安，待我为陛下除去这邪气。”
“有天子之气对吧！正常啊，这里皇曾孙在，当然是有天子之气的。”邴吉说道。
“皇曾孙？谁是皇曾孙？”郭穰随行的人也很吃惊，这太子家不是都死绝了吗？哪来的皇曾孙。
“皇曾孙是太子的长孙，生于征和二年四月，至今已经五岁，请你回去禀告皇上，询问一下是否连他都要杀。皇曾孙在此，何况刑法还没定他死罪，普通人都不能无辜被杀，何况皇上的亲曾孙呢？”
郭穰哪里肯离开，这时候这邴吉就是明着和自己杠上了，天一亮，皇上就有可能改主意，于是他令人围攻二门，可是里面的人也都铆足了劲，因为现在开了门，大家也活不成了。
天已经开始吐白了，郭穰胜算的机会越来越少，只有回去禀告皇上了，让他派人来治这不听话的邴吉。
汉武帝听了郭穰宣旨的经过，竟然长啸一声，说道：“天意哪！邴吉竟然还是个守原则的，这是老天让他这么做的，要不然朕真要又一次犯错了。”他这时的确清醒了，那郭穰学着邴吉的话本想让皇上治他的罪，哪知皇上竟让放过了他。
汉武帝登上了高台遥望东面，东面本来是太子居住之处，现在一片荒凉，至今已经过去五年了，想到这里竟然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