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骏悠悠地展开折扇,白玉柄,鸦青纸,煞是古雅精致。他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礼单,心满意足地点点头,遂从大袖中抽出“淮安城防图”交给倭主:“怎样,值不值?”池田一看之下,喜出望外:“值!太值,大大的值!”
陶真人道:“贫道再陪同巡淮御使在这淮河岸边按兵不动,观赏它十天芦苇野鸭!十天,够不够?”池田说:“真人,多了,多了!三天足够!”
传来帐外高声通报:“淮安府上呈加急救援书,请求拜见!”刘骏一示意,池田转身隐入帐后。
淮安府的送书人正是吴承恩之子吴凤毛。吴凤毛展眼一看,心里就凉了半截,琳琅满目的礼品把宽敞的中军帐挤得稍显褊狭。然而,父亲的叮咛、沈叔的关照响在耳边。他还是忍气吞声禀报:“钦差大人,小人冒死突围,面呈天使,为的是讨个大人准备进攻的时间,以便城内同时发难,内外夹攻倭匪!”
刘骏问:“何人命你下书?”送书人回禀:“淮安知府,还有沈叔叔。”刘骏不究底里:“沈叔叔?”
送书人说:“就是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坤。”陶真人问:“你居然称呼状元公为沈叔叔?”送书人回答:“是。沈叔叔与家父是少年同窗挚友。”
刘骏问:“你父亲是?”送书人答:“吴承恩。”
刘骏妒火中烧,咬牙切齿道:“真是冤家路窄。左右,把这个小狂生逮了!”吴凤毛大出意外:“御使大人,你弄错了!”
刘骏再也控制不住了:“本御使与你吴家三代世仇,还能错?”又拍了两掌。池田从屏风后面狞笑着出来:“错了吗?哈哈!”
吴凤毛环视官匪勾结,满帐财礼,恍然大悟,怒道:“没错,没错!”他对着满堂的金银铜玉,丝皮绵绢狠狠啐了一口。
淮安城楼上下兵戎对峙。城外的池田用指挥刀指着城楼:“吴承恩,看看这是谁?”倭匪队伍中,推出被五花大绑的吴凤毛。
城楼上,沈坤、知府齐呼:“凤毛!”吴承恩大惊失色:“凤毛,你怎么会……”
城外,吴凤毛嘴巴被布封住,开口不得。
池田哈哈笑道:“吴太学,本主与你做个交易。你开城门,我放你儿子。”
城楼上,大家目光一齐聚到吴承恩身上。吴承恩又急又气又痛,一时无措。偏此时,正在城下与义民们一起为兵士烧水送饭的张氏、叶慧娴闻讯,上了城楼。张氏差点昏厥过去:“孙孙!”叶慧娴有如乱箭穿心,呼喊岔声:“儿子!”
城外,池田假惺惺说道:“你们中国有句古话,叫‘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吴先生,你亲手掐死独苗苗,怎么向白发老娘交代?中年丧子,人生大悲,怎么向你结发妻子交代?知府,沈祭酒!你们总不至于眼睁睁看着吴门断子绝孙吧!开城门吧!”
城楼上,张氏、叶慧娴无助地望着吴承恩。吴承恩咬咬牙,终于含着满腔悲愤之情,跪在娘的膝下哀求道:“娘,夫人!我吴家能用全城百姓换儿子吗?”
城外,池田凶相毕露:“不开城门,可以。吴凤毛将是什么下场,你们看!”他的刀一挥,几个郊乡农民被缚着推出阵来。几十个倭寇狂喊着冲了上去。农民们惨死在他们的锤、斧、刀、枪下。其中一个孕妇,被一个倭匪的镗铲剜下,随着一声惨叫,这个灭绝人性的东洋匪徒竟将婴儿高挑于镗上。众匪狂笑……
城楼上,眼看同胞惨死,群情愤怒到极点,疲惫不堪的兵士们一齐请战,全都气红了眼:“开城门,冲出去,杀!”知府也为民族情所染,摘下乌纱摔了:“横竖是死,拼个鱼死网破!”
吴承恩一家大为震动。他们跪地拦阻:“父母官,乡亲们,万万不可!吴家世代读书,深明大义,局势尚可转机,还不到死战的绝境。为了一子,而损失一城,就是陷我吴家于不义啊!”
城外,吴凤毛嘴巴里的布团终于被池田拔出:“小子,向你爹喊话,他开城门,我放你回家团圆!”
吴凤毛高声骂道:“呸!你听着,小爷我自有话喊!”随即在城下仰面大叫,“爹,你自小就教孩儿学美猴王,坚决跟妖魔鬼怪斗到底!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难道爹自己倒忘了吗!奶奶,娘!凤毛是吴家的子孙,没有给吴门丢脸!请恕孩儿今后不能再尽孝啦!”他一挺胸膛,猛地扑上池田的指挥刀尖。
池田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小子如此节义,想要收刀已经来不及了,鲜血喷了这个侵略者一脸。
城楼上一片惊呼:“凤毛啊!”张氏、叶慧娴悲痛欲绝,如同钢刀剜心,昏厥了过去!
城外,池田一哆嗦,慌忙扔掉刀,退了两步狂号:“云车攻城!”倭匪推来与城相平,外覆牛皮的高台云车攻城!车上置以麦草柴薪,纵火焚烧,黑烟腾涌,直灌入城。
城楼上,被国恨家仇烧红了眼的淮安守军一面咳嗽,一面拼死御敌。倭匪又一次的进攻被打退。
吴家堂屋圣柜上供着吴凤毛牌位。张氏颤巍巍地把银项圈供在牌位前,嘴里喃喃道:“孙孙,孙孙,好孙孙!”亲自给凤毛的牌位敬了大香。
吴承恩心疼地看着老母亲散乱的白发:“娘,你折杀小凤毛了!”
知府也来拜祭:“是啊,凤毛是我淮城的风骨,理该敬的!”他带领在场市民,全部跪倒。沈坤跪到张氏老太太面前:“伯母,你老保重!凤毛在天之灵,也巴望奶奶身子骨硬朗朗的。”
叶慧娴悲切切从厨房被两个妇人搀出来,她把她刚刚做好的肉圆敬给凤毛:“儿子,你说回来要吃妈做的肉圆,妈做好了,你吃,你吃!乖儿子,你怎么不吃呀……”全场一片抽泣。
在场的男人憋不住了,握起拳头跺起脚:“不哭了!拼了,跟倭匪拼了!”
众人回到城楼,硝烟尚未散尽,士兵伤亡过重,粮又不足,援军反倒成了敌军,怎么办?这时,有一些民众登城助战。沈坤精神为之一振:“父母官,不如由下官散尽家财,组织义军,助你守城如何?”知府看到一线希望:“状元公,求之不得呦!”吴承恩想了一想:“就叫‘状元兵’!”
叶慧娴绣了“状元兵”大旗,插在城楼。旗下招募义兵开始了:应召的铁匠、木匠、染匠、鞋匠、铜匠、窑匠、石匠、花匠以及家丁、奴仆、酒保、艺人、学子……排成了好几条长龙。
招兵桌后,吴承恩在一个个登记造册,俨然成了这支义军的掌书记。沈坤为登过记的义兵发兵器,不一会,连锈钝的兵器都发完了,好多义兵还赤手空拳。
沈坤面有难色:“看来真应了‘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的古语。为将者,兵不利器,算什么将呢?”
数日后的夜晚,月暗霜浓,角鼓低沉。偶尔从城外方向传来几声更梆声。
一盏昏黄的灯笼后,吴承恩与沈坤默默地巡营。前方,突然一阵厮打和战马哀嘶声打破寂静,几个义兵正为争杀一匹战马扭打,有个义兵举锤砸锅,突见吴太学和沈祭酒巡来,连忙停手敛息。
承恩用勺搅锅,只见一汪清汤,飘着几片菜叶;沈坤对着秋风萧瑟的夜空长叹一声:“连日恶战,缺衣少粮,难为你们了!”他搂着马头,含着泪水解下佩刀,对亲兵布置道“杀马充饥!”
陡然,前面一座破篷里传来低低的呜咽。二人走进,只见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娃娃兵在哭泣,疲癃创残的士兵或仰或坐,极力劝慰着他。
沈坤见手下义军流泪,心生烦躁,眼珠一瞪:“哭什么!没出息!”吴承恩:“小兄弟,因何啼哭?”娃娃兵吓得不知所措:“我……我娘……被倭寇杀害了!”
第二天,吴承恩就兴冲冲扛来一根铁竹制成的长兵器:“坤弟,送你一份厚礼!”沈坤看去,这种兵器从未见过,既非狼牙棒,又不是铁蒺藜,实是削去嫩梢绿叶的毛竹,主尖如矛,附枝尺许。他兴奋地说:“淮安遍地长竹子,这下有用不完的武器,够倭匪吃一阵子的了!吴兄,亏你想得出!”
吴承恩:“我还给这种土造兵器起了个凶狠的名字!”
沈坤问:“叫啥?”吴承恩道:“叫狼筅!”
沈坤拍手:“狼筅?好,有些个痛饮倭匪血的豪气!”
吴承恩道:“对!倭有戟刀,我有狼筅!”
沈坤抓在手中试试:“好是好,能刺,能挑,能拦,能挡。可是谁会耍呢?谁教我们这些市民农人耍呢?”
吴承恩道:“这……嗳,对了,我认识一位高僧,几十年来,与我相交甚厚,他的武功深不可测,而且寺里全是武僧,习练多年!”
沈坤:“他是?”吴承恩说:“花果山三藏禅院方丈——明来禅师!我去搬兵,来回三天足够了。只要他肯出山担任我们的武打总教头,状元兵的实战力定会大大加强。到时候,人硬兵器硬,何愁倭寇不败!”
薄暮冥冥,吴承恩纵骑于峡冈野林险道荒径。驰至三岔路口,前方映衬着淡淡的峡岗青影,是一座黑森森的老林。酒香袭来,林边斜挑出一杆蓝布酒帘,上写“太白遗风”四个字。吴承恩下马进林,原来是个酒棚,木凳矮桌,牛肉馒头,别有一番山野风味。内中已有三个樵夫、炭工模样的人在吃酒。
吴承恩入座。敏感的他觉得周围视线如芒刺背,不由得朗目环视,瞥见吃酒人面目丰采,眼光炯炯,毫无劳苦痕迹,心内存神三分,但表现仍不动声色。
这时,有个跑堂的卖酒人嘴里招呼着:“客家,酒来了!”他手中托着一个食盘,盆内放着一大碗酒,快步走到吴承恩身旁。
吴承恩见其身腰虽活,但跑堂的手脚却不协调,两条罗圈腿足见外功不差,连忙招呼:“多承,多承!”虚以双手接盘,实探对手两臂。卖酒人淡淡一笑:“客商请便。”吴承恩双手刚一触对方两臂,就有化铁如绵、从刚变柔的感觉。此人内功不凡。他心里明白了八分。
吴承恩端起酒碗,闻一闻:“好香、好香!”他刚将酒送到嘴唇边欲喝——在场所有人的心都兴奋地吊到了喉咙口。忽然,吴承恩又搁下酒杯:“店家,此酒因何发黄?”
卖酒人回应:“噢,客商,这酒虽比不得城里玉液流霞,可也算糯米酿造,陈年村醪,嗨嗨,开坛醉三家呀!”
吴承恩:“好!你先醉给爷瞧瞧!”甩手将酒碗对准卖酒人砸去。卖酒人麻利地闪身让过,酒碗砸中杉树,碗碎酒溅,枝干刺刺冒烟,眨眼间被烧得枯焦——显然是毒酒。
三个“吃酒的”见已露馅,发作起来!吴承恩随手扯断棚索,三匪被落棚套盖。这边,吴承恩刚一个箭步纵出,卖酒人的酒坛跟踪即到,吴承恩连忙闪过。卖酒人见飞坛落空,又抛出飞盘。吴承恩身架收低,探三个指头稳稳接住。卖酒人一步不让,连珠发出第三飞:飞碗!
吴承恩看得真切,撒手瓷盘,盘碗空中相撞!“当”的一声,全都粉碎。三匪已从篷中钻出,四匪会合,“哗”地亮出了梅花钩、虎头锏、三节棍,流星锤,虎视眈眈,围定吴承恩大打出手。
吴承恩见天色将暮,地形复杂,重任在肩,恋战不得,拔起一棵毛竹,横扫竖盖,冲出密林。马通人性,已顺路颠跑;吴承恩紧跑几步,飞身上马,海峡岗驶去。四匪见追将不及,叽叽咕咕投密林中一条小径而去……
暮霭锁莽林,残云飘远岫。承恩引马前行,走到浓荫处,突然一声呼哨,他一脚踩空,跌入陷坑。四条黑影跳出,搭定铁钩,承恩被缚,定睛一看,原来就是酒篷四匪。其中三人是倭匪,而那“卖酒人”却是一口地道的淮腔淮调:“姓吴的,你听好了,你不认识我,我可认识你!在下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大爷我叫邵德旺!你还记得当年刘知府的幕僚、赵知县的师爷吗?他就是我老子!”
吴承恩恍然大悟:“哈哈,你老子是个尽出坏主意的老狗腿子,你自然就是个小狗崽子了!”邵德旺道:“你别逼我!姓吴的,为了报仇,我可不走我爹的路耍笔杆子了,我练了一身的功夫,我的蛇形拳独步天下,缠死你就是抬抬手的事情!不过,今儿个刘骏大哥对你格外开恩,只要你画出新的淮城布防图交给我,兄弟我保你一条活路,从此你吴家与刘家、邵家世代冤仇一笔勾销……”
吴承恩问:“你又把图交给谁?”邵德旺支吾:“交给,交给……”
吴承恩大怒:“交给东瀛的海匪!你们连祖宗都能出卖,呸!汉奸!”吴承恩突然蹲身一个就地十八滚,扫堂腿把四匪扫倒。一个倭匪被扫了个嘴啃泥,气得抡起流星锤就向吴承恩砸去……
寒月垩白,烟迷远山。松竹环抱的岗头,藏着一座古刹“龙兴寺”。石阶像一轴条幅,飘展而下。四匪挟持着衣衫条碎、鲜血淋漓的吴承恩拾级而上。汉奸轻敲门环,小僧开门合十:“施主何为?”邵德旺故作斯文地用一口淮安腔:“在下淮城吴承恩,但求投宿。”小僧:“请稍待。”
须臾,小僧气喘吁吁跑出:“请!”小僧带着五人进入寺院,他们穿金刚殿,上笑佛殿,经韦驮殿,进大雄宝殿,从讲经堂折向东迥廊,过僧膳房时,只见一个老态龙钟的厨僧正在劈柴,令人吃惊处,他劈柴不是用斧,而是掌迭柳叶式,劈砍松柴,势同斧刃。
四匪看在眼中瞠目结舌,暗暗叫悔不迭,更为留神。他们来到寺后藏经楼院前,院门关着,但听得院内风声呼呼。小僧立在月亮门外:“禀寺主,贵客驾到!”“咿呀”门开,院内原来正在刮着的风声顿时息停。高大的藏经楼前石台的莲花蒲团上,古柏树荫黑暗中,迭坐着一位面容模糊的高僧。
台下是平展展的青石板堂地,十八个和尚手持铜棍,肃立两旁——显然,刚才的风声是拳、脚、棍舞练时所发。
邵德旺连忙整装端肃:“老方丈,晚生吴承恩打扰佛门!”
方丈长眉微颤,双目微眯,警觉地仔细地打量“沽酒人”:“谁?
你是吴承恩?何故深夜驾临敝寺?”邵德旺轻轻顿足:“嗨,一言难尽。晚生抗倭,反遭严党陷害,他——指着蒙面的吴承恩,就是臭名昭著的汉奸、严党刘骏手下—的干将!”十八个和尚怒形于色:“师傅,如此败类,亵渎圣地,不如早送西天!”邵德旺假惺惺地:“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