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浊浪翻滚。河边耸立着长二十丈、宽十六丈、高五尺的祭坛。坛下,朝廷增援抗倭的御林军们身披道袍,毫无表情地持幡排立。坛上道士肃立,道童挥洒甘露,桂枝掸尘,木雕精细的供桌摆满牺牲玉帛、干货果品。
刘骏道袍宽大,立于道坛正中。陶真人则披发仗剑,绕坛诵咒,提诀书符在八卦炉中焚化,纸灰与青烟悠悠地飘向晦涩的天空,斋鼓醮钟使河祭气氛格外阴沉。沈坤、吴承恩、淮安知府等皆列于坛下。
祭祀完毕,刘骏陡地命令:“圣上有旨,将沈坤拿下!”御林军把沈坤押上台。
吴承恩奋不顾身冲破众兵护卫圈,撞上祭台,斩钉截铁地:“刘侍郎、刘御使、刘骏!你公报私仇,私通倭寇!这笔账,淮安百姓还没与你清算呢!”
刘骏道:“吴承恩!你不自量力,屡次与本御使为敌,咱俩这辈子算是飚上了!你等着,有清算的那一天!”
沈坤已被五花大绑:“刘骏,你凭什么抓我?”陶真人道:“凭什么?本真人告诉你们:自太祖肇基,天启大明,两百年来,海平浪静,万邦沾恩,东邻岛国唯有亲睦邦交。而倭祸每起,究其根源,全出自于你们的那个‘战’字!”
刘骏说:“沈坤扰乱皇上和策,妄挑战乱;纠集刁民,组织叛军;还网罗朝廷寻捕多年的少林寺钦犯,还,还有什么‘义渔会’,都是隐藏于射阳湖内抗租抗捐的渔花子,干什么?分明是武装割据,图谋不轨!”
吴承恩忍无可忍:“你们血口喷人!”知府道:“是啊,刘御使,吴太学说得是。沈祭酒毁家卫国,组织‘状元兵’,立下赫赫战功!怎么能功过不分,反倒落下一身罪名呢?”县令也进言:“这次抗倭初胜,要没有‘状元兵’,根本不可能。我山阳县百姓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沈状元!”
刘骏:“状元兵,哼,立刻给我散掉!”
沈坤道:“倭患不除,状元兵不能散!你说他们是刁民、钦犯、渔花子,我看他们才是抗倭的栋梁!大明江山,就误在你们这班奸佞之徒手中!”坛下的义兵、明军们整肃而愤怒。
暴风雨即将来临,崇陵叠嶂的浓云涌涌蔓延开来。沈坤身着囚衣,扛枷带锁,在御林军的押解下,颜色不乱,步入刑场。刘骏矜持地手捧圣旨殿后监斩。河水拍击堤岸,水花飞溅,漩流急转,暴风雨就要来了!
“状元公!沈祭酒!”成千上万的百姓、义兵呼号着哭泣着跑来,被御林军、被刑桌上供着的皇上的圣旨拦在了圈外。兵民们拄香对沈坤跪下,并将一碗碗“淮安五泉浆”倾奠于大堤吴承恩进入刑场:“沈祭酒,你我弟兄从儿时相处几十年,临别之际,请让我再喊你一声:坤弟!今后再也不能诗酒相和,肝胆相照,令人痛煞!淮安抗倭,不能没有状元兵,不能没有你呀,愚兄愿代你一死。”
沈坤道:“好大哥!平倭不能没有你们!只不过,平海边外寇易,平朝中内奸难。今后,一切拜托了!”吴承恩:“愚兄肝脑涂地,也不负遗志!”
沈坤说:“好,承恩兄,你我书画倜傥一生,临别也不作儿女悲态,互赠壮别如何?”说着,咬起笔管,在一幅宣纸上写下“西游轩”三个大字。又道:“承恩兄,把它挂在你那两间小书屋吧,小弟真羡慕它的雅静。平倭之后,望兄远离官场,潜心在书屋内把那妖言著述一本,也好留于后人,万世传芳。刻印成功,不要忘了,在坟前烧一本给小弟哟!”
他的视线转向了“镇淮台”上的淮河猿神“无支祈”。千载冤狱,万里宏图,如泣如诉,有情有志。一对老友在乐声中互通心声,一艘白帆船在波涛中疾驶而过,水天接处,传来飓风的呼啸。
心虚胆怯的刘骏陡地发现,台上被压在龟山之下的“无支祈”的火眼金睛烧灼着的眼神,多么像吴承恩,像沈坤,像周围的淮安军民的愤怒的目光。他打了一个寒战。
暴风雨,终于来了!
吴承恩的眼中,恍惚间,道坛上的八卦炉陡地倒塌了,从炉中纵身跳出了满身烟火的孙大圣,它“呼啦”一声,踩碎八卦炉。太上老君赶上抓一把,被他一摔,摔了个倒栽葱。孙悟空奋起金箍棒东打西扫,更无一神可挡……
沈坤被冤斩而死,进一步激发了淮安军民的斗志。城下沙场,明军与状元兵秉筅执戈,布列方阵。
吴承恩断发誓师:“倭匪逃进垛岛,但还在我国境内,不灭倭匪,即我淮安军民死地!”军民呐喊:“为沈状元申冤!为中国人报仇!”
吴承恩举酒祭旗:“坤弟,你等着吧!”知府和吴承恩率领军民驰至射阳湖边。面前,射阳湖失去了往日的温柔与平静,阴风怒号,湖水浩荡,见不到一艘船只,只有岸边倒伏的苇林在风中挣扎。
吴承恩向一位渔翁走去:“老乡,垛岛在什么方向?”渔翁指着烟水茫茫的西南方向:“在湖心深处哩。就盼着你们来剿倭匪呢!可就是难哪!”
吴承恩问:“老人家,怎么讲?”渔翁说:“那岛易守难攻,自古就是水匪的老巢。要攻垛岛,先要闯三关!”
吴承恩请教:“哪三关?”渔翁说:“第一关就是四十里水路!倭匪逃来时,已把我哩渔村的船只统统烧光,没有船只怎么渡水?就算有船,眼下风大浪急,黑涡暗流,不是弄水高手,也难渡射阳湖!”
吴承恩问:“第二关呢?”渔翁说:“垛岛周围,水中到处密布滚钩铜网,船只难进!历朝历代不知有多少征剿大军都在这里搭上性命!”
吴承恩再问:“请老翁再指点第三关。”渔翁说:“就算侥幸上了岛,还有三里淤滩。土深泥烂,一只脚踩下去,整个人都陷入泥浆里头!传说飞鸟不得过,你们这支大军怎么过?”
知府听明白了:“吴太学,看来,无舟楫不能渡水,还在其下;无水军不能平倭,这才是最难的啊!”吴承恩道:“是啊,我们的人可都是旱鸭子啊!”“水仙义渔会”的大旗在吴承恩的脑海中飘扬起来!他想起了那位骑白马挺银叉的女首领!
夕阳西坠,射阳湖森森红荆、萧萧青苇、白白芦花、茫茫烟水都罩在晚霞之中。渔翁驾的小船箭也似的犁波耕地,吴承恩迎风坐在船头仓板上。芦花荡中一首真朴自然的渔歌“篙破波底月,船压水中天;采莲渔家乐,先澄倭患烟!”伴着“咿呀”的橹声,从湖中飘出,惊起了鸥鹭。
吴承恩赞叹道:“老翁,‘射阳唱晚’列为淮安八大野景,是有些道理。等战事平了,值得来细细地品味品味!”话音未了,钻出一叶扁舟,两个鬓插野花的渔姑,前头的横篙,后面的摇橹。
横篙的渔姑用挠钩搭定吴承恩的小船:“什么人?”渔翁拦道:“丫头,不得无礼。这是吴太学吴老爷。”两个渔姑不听则已,一听“哈哈哈”地笑弯了腰。
摇橹渔姑说:“怪不得摇头晃脑,原来又是一个见财伸颈,见倭缩头的龟鳖!花果,上!”那被唤作花果的横篙渔姑将竹篙一点,双脚一蹬,早已飞上吴承恩的船头,两腿一悠,小船剧烈晃动起来。
吴承恩前跌后仰:“姑娘,有话好说!”渔翁火了:“谁家的小丫头赛小伙,不知礼数,好没家教,让我老头子教训教训你!”举桨来打。
花果“咯咯”地笑起来:“轮不到你倚老卖老!”一个背抛空翻筋斗钻入了水里。小船底翻朝天,吴承恩的“救”字刚出口,就“咕噜咕噜”沉入水底。
天已擦黑,暮色冥冥。吴承恩被花果押进了一个大渔村。沿途所见,有的渔民在练武,有的渔民在整船。几个渔家小孩对着两个草人射箭,一个草人身上标“严嵩”,另一个草人身上标“池田”。
吴承恩放心了,没有想到误打误撞竟然到了目的地:“姑娘,在下姓吴,叫吴承恩,是淮安状元兵的掌书记,这次深入湖区,原是为了见你们首领,冒犯之处,还请姑娘见谅。”
花果说:“想见首领,干吗?”吴承恩说:“有抗倭的重要军情禀报商量,你可别误会。”
花果说:“你?八成是个奸细吧?”吴承恩笑了:“是奸细,见了你们首领,不正好开销吗?”花果说:“好,依了你,可别后悔!快走!”
花果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呼唤“花果”的笑声。
“花果!”这是两个多么熟悉的字眼啊!吴承恩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他细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押解他的、充满着敌意、又充满着野性与活力的渔姑……
吴承恩被押到一座被绿树青竹裹着的茅舍,院内晾着渔网。花果把吴承恩推进土院:“站着别动!”便跑进了茅屋。屋内,传出了一个女人的问话:“什么?你,你说他叫什么?”
“吴承恩……嗨!你呀你!”茅屋门陡地关起。屋内低低的嘀咕声再也听不清了。好一会儿,屋内亮起油灯,雪白的窗纸上映出一位妇人动人的侧影。
屋外,站在院内的吴承恩睁大眼睛,激动地仔细辨认。屋内,毫无感情色彩的问声:“来人可是吴太学?”屋外,吴承恩答:“是。”屋内:“先生来的目的,是不是为搬兵拿下垛岛,剿灭倭寇?”屋外,吴承恩:“正是。”屋内:“其实,先生即使不来,我会也已备战停当,正打算主动与你们会齐,联手攻倭。”屋外,吴承恩由衷道:“义渔会忠心报国,令人感佩!”屋内:“先生不必客气。身为中国子民,抵御外侮,是分内的事。
何况身为淮安人,保卫家乡,更是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