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胜说道:“别哭,别哭。傻孩子,难得你陪伴俺回家,临别之际,俺也没有啥可以谢你的,就把这个故事讲给你听,作为礼物送给你吧……这是一块仙石。传说是女娲娘娘炼石补天的时候,多余了一块,便丢在了花果山。它三丈六尺五寸高,二丈四尺围圆,按周天三百六十五度、政历二十四气长成;九窍八孔按九宫八卦所设。这块仙石历经千年万年,因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终于裂石成猴……”
随着孙大胜的叙说,吴承恩好像看到了“猴王出世”的惊天动地一幕:山正顶一仙石,内育仙胞,陡然迸裂,山崩海啸,产一石卵,见风化猴。石猴目运精光,射冲斗府,震动天庭。吴承恩听入了迷:“后来呢?”
孙大胜继续神往地叙述:“石猴出世以后,总得有个家吧,于是它和众猴一起,一找就找到了这个水帘洞,潺潺瀑布,直似挂帘帷。
千百只猴子蹿蹦跳跃,就是任谁都不敢闯进瀑布。一只老猴道,哪一个有本事的,钻进去寻个源头,又不伤身体的,我等即拜它为王。
丛杂中跳出个石猴:“我进去。”瞑目蹲身,将身一纵,径跳入瀑布泉中,睁眼抬头,分明是“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于是众猴一起向石猴拱伏,齐齐尊他为美猴王。
神奇传说令吴承恩不由得不重新打量水帘洞:“喔,原来这里就是美猴王的家。”
孙大胜继续道:“从此,美猴王就与花果山的穷人处得一家人似的,亲得很哪。可是,它见山民都有爹有娘,自己连姓啥都不知道,于是就拜山里老孙庄一个老药农作干爹,这样它就姓孙了。”
吴承恩说道:“正巧,孙大叔,它跟你五百年前是一家呀。”
孙大胜道:“后来,有一次,它的干爹在淮河行船,被狂风恶浪吞噬了,它一打听,原来是专门欺负穷苦渔民船工的龙王作的孽。它—他指着洞内的怀着为父报仇的怒火,就从这海眼里”——大圣井”:“一个猛子扎下去,直通大海,把拦路的夜叉打跑,把龟相鳖帅、虾兵蟹将打得宿颈藏头,把龙王打得趴伏在地、连连求饶,还拔起上有篆字如意金箍棒的定海神针,不由得兴起舞动金箍棒,海水沸腾,龙宫倾塌。”
这是吴承恩第一次听说“大闹龙宫”的神奇故事,听迷了,不由得走近大圣井,俯视清澈见底的石泉水,自言自语地说道:“真有这根想大就大、想小就小的神棒棒?”
孙大胜肯定地说道:“那是自然。不信你到后山去看,花果山有个金箍棒石柱奇观。那根围粗九尺、高十八尺的圆柱石还矗立在那儿呢。”接着道:“承恩,咱们登山时,曾经穿过南天门,还记得么?”
吴承恩点点头:“不过,我当时就纳闷,天,怎会有门?”孙大胜:“猴王就是从那里突入天庭、大闹天宫的。这是美猴王最精彩的段子,花果山人个个都会讲。”
吴承恩:“大闹天宫?大叔,您歇歇。天中爷爷,请您说说。”
天中爷爷捋捋胡须:“好。孙首领不是说过猴王闹了龙宫吗?龙王哪能咽下这口气,上天就向玉帝告了一状。这还了得,岂不是乱了套?玉皇就派天兵天将下界捉拿妖猴。猴王也不含糊,就在这——”他指着洞外一块平坦的巨石“点将台’点齐了猴兵,在花果山摆开了‘战场,与天兵天将干了一仗。他独拒四大金刚,戏耍巨灵神,大战哪吒三太子,把众天将杀得落花流水。玉皇一看,硬的不行,来软的吧。太白金星施了个招安的阴着子,劝玉皇封猴王做了个‘弼马瘟’,猴王开始也上了当,摇摇晃晃上天做了芝麻官。天上从此好像安宁了。”
吴承恩问:“弼马瘟是个什么官?”
天中爷爷说道:“不是有句话叫‘心猿意马’吗?玉皇的本意,大概是企图猴王心猿归正,意马收缰罢。可是当猴王在天上看到天公不公,自己受骗了,就扔去乌纱、扯掉官袍、抽出金箍棒,硬闯南天门,捣散蟠桃会,蹬倒炼丹炉,砸毁凌霄殿。”
吴承恩愈听愈精神倍增:“有种。孙大叔,美猴王跟你是一个硬脾气。”
天中爷爷:“对,要不然,花果山人怎么会宠它、敬它、爱它,称它‘大圣美猴王’?”吴承恩喃喃道:“大圣美猴王。”
孙大胜笑了:“所以俺命该绝于此,岂不是天意?”
吴承恩流泪道:“美猴王成了圣,孙大叔你也能好,能好。”
孙大胜感慨地:“犯神圣,乱法度,破礼教,连万物之首的‘人’都未必做成;而一只石猴居然做成了,人不及猴啊。”
天中爷爷:“大胜,不用自责,你分明做成了。”
吴承恩憋出了一句话:“孙大叔,我,我……我觉得,你就是人间的美猴王。”
众山民都虔诚地点头:“淮安的这位小秀才说得对。”
孙大胜闭起了双眼,不知是大段叙述后的疲乏,还是回顾人生后的沉思……
这时,年轻猎户气喘吁吁进洞通报:“明来禅师请来了。”旋即,一位中年高僧飘然而至,气定神安,看来内功修为深湛莫测。他向天中爷爷与众人行合十礼后,立刻蹲身入静,二目婆娑,为孙大胜把脉……令人窒息的片刻后,他终于松开手指,向天中爷爷微微摇头,向热切地指望着他的乡亲们,内疚地长长吁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孙大胜都懂了:“明来禅师不必难过,您不是常说,生即死,死即生;无我即能除烦恼,历经艰难好做人。俺区区一介山民,闹了朝廷半壁江山,不是死在官府的屠刀下,而是能重新长眠在天上美猴王的家里,是俺的福气。”
明来禅师充满崇敬,心意相通地:“无常如常常常无,果然自然然然空。大胜,真大圣也。”
孙大胜平静地:“天中爷爷、明来禅师、乡亲们,俺临走之前,还想再看一看……摸一摸猴王仙石……”
孙大胜被山民们用担架抬到花果山石猴峰。这猴王仙石天造地设,高耸于苍穹之间,四周是苍松老虬,荒草狂午;足下有罡风劲吹,乱云飞渡。——派凝肃气氛。孙大胜一来到猴王仙石脚下,不知从哪里陡长一股神奇的力量,他挣扎而起,双臂张开,一头扑向猴石基座,把自己的脸紧紧贴向巨石,圣洁地喃喃道:“俺回家了,俺回家了……”猴儿吱吱地叫着,惊恐不安地直往主人怀里钻。
三藏禅院的僧人们见状,都围着石猴,围着大胜,庄严地席地而坐,合十打禅,连连感叹:“人间天上,两位猴王,神合,神合。”他率领起僧人高诵经文。诵经声充溢着整座花果山,天籁神圣。
众山民也黑压压地齐齐跪倒,连天中爷爷也不例外,全体含泪膜拜山呼:“猴王,猴王。”
吴承恩哭得泪人仿佛,跪步蹭向孙大胜:“大叔,你不要走,不要走。”
孙大胜转身席地而坐,艰难地将吴承恩拥入怀抱,平静地:“承恩,你道乡亲们为什么美誉谬赞俺叫‘猴王’吗?那是他们送给俺的绰号。俺爷儿俩也算是生死忘年交了,临分手之际,俺也不再瞒你:这大明王朝腐朽黑暗,搅得天怨人怒,民不聊生。两年前,是俺召集杂剧班三十六人跑到这花果山起事,反了朝廷。一时间,俺们山民、流民、饥民、渔民、农民聚齐数万,骑着马转战江淮,劫富济贫,所以被朝廷骂成‘响马盗’,俺们则自称‘大圣军’。最火旺的时候,俺们一连三次打到京城边上……
“那是一段何等慷慨激昂的风云际会。大圣军旗在花果山猴石旁边高高飘扬;众义军在孙大胜的指挥下演练猴拳猴棍。古松下,站着天中爷爷、明来禅师,练武的队伍之中,还有三藏禅院的僧兵以及我们在杂剧班中已经见过的老耿头、二愣等,尤其是小水仙英姿飒爽,十分醒目。‘大圣军’军旗和‘孙’字大旗在刀丛枪林的簇拥下,迎风猎猎,千军万马在战场与官兵拼杀驰骋。经过山东、河北,渡过黄河,直指燕京,兵临城下,明王朝正德皇帝跌坐在金銮殿御椅上。”
孙大胜回光返照,面色潮红:“后来,朝廷派了十倍于俺们的大军围追堵截,把花果山围得铁桶似的,俺们拼得好苦,最终败了……乡亲们的血染红了山冈。俺对不起花果山的乡亲们,俺愧见孙大圣,妄称美猴王。只得突围流亡到淮河两岸,总想联络义士,东山再起。这才有了咱爷儿俩从淮安结下的这段缘分。”
吴承恩对孙大胜更亲更敬了,他抽泣着:“大叔……”
孙大胜郑重地:“好孩子,莫哭,临了,大叔想向你托付三件事情,行不?”
吴承恩咬紧嘴唇,使劲地点头。
孙大胜把猴儿抱到吴承恩的手中:“这一,托你好生照料这猴儿,它极通人性,伴我多年,留给你,也算是个念想吧!”
吴承恩紧紧抱着泪水滔滔的猴儿,趴下磕了一个头:“是。”
孙大胜又将《西天取经》的戏本交给他:“看来,你长大了一定是个文才,俺的事不值一提,但是,齐天大圣孙悟空可了不得,托你无论如何把他的故事写出来,流传千古,给咱老百姓鼓气长劲,九九八十一难也不怕。这就是刚才大叔给你讲美猴王的苦心。俺花果山人有精神、有血性、有武艺,啥都不缺,就缺笔杆子。孩子,你能替大叔、替花果山人代劳吗?”
吴承恩将戏本揣进怀里:“大叔,承恩这辈子,宁可什么都不做,什么都做不成,也要把美猴王写成功。”
“好。”孙大胜最后从脖子上摘下半片玉雕猴像,充满柔情地放在吴承恩手中:“这本来是一对雌雄玉猴,是大叔当年年轻时的定亲信物,你孙大婶被官军杀害之后,那半片玉猴如今在水仙手中。唉,俺的水仙女儿现在也不知流落何妨方?求你无论如何寻找到她,好生相待,若天地作合,这两片玉猴能……能……”话音未落,孙大胜气绝语断。
吴承恩泣不成声,磕下了第三个头。
此时,整个花果山区突然天公抖擞,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滂沱。天地间,为孙大胜奏响了一曲悲壮的绝唱。冥冥之中,花果山“大圣军”流传的歌曲又在崇山峻岭回旋。在众僧的诵经和声中,众山民齐声高唱:“朝求生,暮求合,兄弟姐妹难存活;不纳税,不交粮,造反举义迎猴王。”孙大胜的双目始终圆睁着。吴承恩和猴儿依偎着孙大胜的肩头,全身湿透,泪水纵横……
深夜,花果山巅峰石猴黑乎乎的宏伟剪影,仰视着满月。水帘洞外,吴承恩含着泪水,抱着猴儿,俯视月下猴王仙石。他依然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一夜之间,他似乎长大了。
站在石桥顶的天中爷爷悄悄关注着他,正欲向前劝慰,被一旁的明来禅师示意拦住。大圣军歌又隐隐传来,猿声呜咽……朝霞,晨雾,青山,云海。竹林内,纸烧化,新墓高拱。墓碑上是义士孙大胜之墓”七个大字。天中爷爷、明来禅师、众山民、众僧人一旁肃立。吴承恩跪地三拜,他把供于碑顶的戏本、玉猴揣入怀中,坚毅地将猴儿托至肩头。
故事又回到了吴承恩的梦境:孙悟空:“吴老先生,原来,本‘斗战胜佛’的三个原型:水神“无支祈”、石猴孙大圣、义军孙头领,你是这般认识的!真神奇,真神奇!吴承恩:“是啊,他们三个,虽各自成形,但有时又汇融一体。
从此,就活在我心里了,活了一辈子。”孙悟空:“以后呢?”吴承恩:“花果山人直待事态平息,才把我送回了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