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讲就讲一讲。天祥从红军来到杨家岭开始讲起,兴致来了,还带大家到现场去看,指着现景现物,给他们讲白云观的侦察活动,小松林里的预设伏兵,大门口的机枪阻击,冬青树下的神兵天降。他把他们带到冬青树下,指着围墙,要一个高个子攀上去。那个高个子是他小辈,按洪氏家族排班论辈,他应该是曾祖级别的,他喊大牛,你先给我上。高个子大牛一连试了三次都没有成功,还累得气喘吁吁,没了一点牛气。其他几个也跃跃欲试,经过几番努力,只有一个高辈分的现在叫运筹的小个子,凭着机灵劲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攀了上去,但仍然不敢站立起来。他现场演示了一遍当晚的情形,大家看到他轻盈地上墙下地,动作干脆利落,觉得红军真是个大熔炉,经几年时间的锤炼,天祥哪方面都比他们出息多了,强势多了,更坚定了他们跟着红军干革命的信心。
大家把他围在中间,绕着围墙,继续听他讲当天的故事。走到后墙,碰到一架横放在墙根的木梯子,天祥随便扫了一眼也没有在意。围墙很长,大家继续往前走,直到围墙的尽头,他停下脚,回头特地望了望那架梯子,其他人也跟着回头看,都不知道他到底在看啥子。
回到驻地,他的脑海里一直复现着那架梯子。梯子,一个问号。梯子,又一个感叹号。梯子,梯子,问号,感叹号。那架横放着的梯子一直在眼前晃动,老是挥之不去。他问其他人看没看到那架梯子。有的说看到了,有的说没有在意。围墙外面为啥会有一架梯子呢,是啥人在啥时候把它放在那里的呢,放在那里有啥作用呢。他思考着,把这一连串的问题提出来,像在问自己,又像在问其他人。他脑海里好像灵光一闪,梯子是不是与张啸虎有关系呢。他一个激灵,站起身,招呼大家,走,都跟我走,我们再去看看那架梯子。
来到后墙外,他反反复复地看了看,梯子还是梯子,没有发现有啥特别的地方。梯子上面已经扑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灰尘上面除了老鼠脚印,什么都没有,说明梯子已经放了好一段时间了。他把梯子竖起来,搭在围墙上,亲自爬上去,站在围墙头上,看到围墙上和墙内屋檐下,以及房背上都没有什么异样。他就沿着围墙一路察看过去。
围墙头是用青砖做的帽子,顶上只有一块砖,只容得下一只脚,不容易站稳,有恐高症的人,或掌握不好平衡,稍有不慎,就会从墙头上甩下来的。天祥尽力保持着平衡,慢慢往前移动着脚步。看过一间房子又一间房子,房背上小青瓦像鱼鳞一样整整齐齐,错落有致。除了堂屋外,其它房背上都装有一洞天窗,全都封闭着。过了堂屋,又往前走了约一间房子的距离,他发现一洞天窗以下的地方,小青瓦有些乱,一直延续至屋檐,而且还有几块扣瓦裂开了缝子。
看那样的情形,显然不是猫儿捉老鼠造成的,而是有人爬过。什么人到房背上去做啥呢,这个人又是咋个上的房呢,是从屋檐到的天窗呢,还是从天窗到的屋檐。要是从屋檐到的天窗,他到天窗那里去做啥呢,去维修天窗吗,完全不像。要是从天窗到的屋檐,他自然就是从天窗里出来的,难道天窗上还隐藏着啥秘密吗。天祥忽然想到了张啸虎的出逃。
天祥纵身一跃,身子轻盈地落在围墙外的空地上,大声喊,跟我来,奔跑着回到驻地,马上把自己的发现和推断报告给政委。政委正在看文件,见他风急火燎地进屋,认真地听完他的报告,当面表扬他又有了长进,学会用脑壳想问题了,还像一个红军指挥员,肯定他的推断有一定的道理,决定马上派人对庄园进行彻底搜查。特别强调,必须进入杂物室,还要到楼上去,看看那洞天窗到底是咋回事。
赵连长和天祥带着他们的人马,从前门进入杂物室,七手八脚地搬出那些破桌子、烂板凳。经过仔仔细细地搜查,发现了暗藏的机关,找到了那道暗门,终于搞清楚了张啸虎出逃的路线,同时在杂物室里,还找到了大量藏匿的银元和元宝,以及金首手饰等贵重物品。
春天,是清水河欣欣向荣的季节。菜花黄了,田坝里,山坡上金灿灿的,麦苗儿一阵疯长,齐刷刷地伸出小脑袋观看这精彩的世界。漫山遍野的樱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桃花开了,最漂亮的还是桐子花。田埂上,坡地旁,都有它们的身影。桐子树长在水肥充足的地方,挺拔高大,枝壮花繁,生在贫瘠的地方,干粗枝虬,一簇簇花开枝头,自成风景。人们满怀希望地迎接春天,拥抱春天,同时耕耘着春天。
清水河苏维埃政权正在酝酿和筹建中,丁一团的主要任务就是协助地方建立苏维埃政权。天祥和宣传科的全体人员自然成为筹建工作的骨干。
丁一团组建成若干小分队奔赴各地组织发动群众,启发苦大仇深的人勇敢地站出来,清算地主的剥削账,揭露劣绅的种种罪恶,自发地组织农民协会。
天祥组织宣传科的人员,草拟出建立苏维埃的宣言,又把宣言尽可能地条理化,通俗化,编写成顺口溜,再抄写在各形各色的纸张上,让小分队成员带到各个地区,以方便宣传,提高宣传效果。一时间,清水河的各个地区不分男女老幼,都能够随口来一段建立苏维埃政权的顺口溜。
苏维埃,为自己,打土豪,分田地。
是穷人,团结起,你帮我,我帮你。
作会员,要登记,入农会,建团体。
先保甲,后乡里,层层建,到县里。
站直腰,怕啥的,闹翻身,靠自己。
赵连长比天祥参加红军早,从某种角度上说,他还是天祥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他当排长了,天祥还是战士,两河口扩红后,急需基层指挥员,上级决定他和天祥搭档,一个做连长,一个做指导员,老赵觉得很满意。在他眼里,天祥比他有文化,脑壳灵活,会做思想政治工作,搞宣传更有一套,工作作风有点像政委。前次,发现了张啸虎出逃的秘密,他更佩服他的分析判断能力。所以,连里的工作,不管大小,他都要找天祥商量商量。
这次,老赵带领小分队到清水河,搞基层农会建设组织发动工作,群众发动起来了,农会组织的架子也搭起来了,但分浮财的工作却不那么顺畅。许多人分浮财不主动,有的人不愿意接受,还有人白天分到了浮财,晚上还要送回主人家去。这些人的家里本来就穷,有的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舀水都不上瓢了,粮食腊肉他们不敢明着要,其它好好的财物也不要。要说宣传发动呢,他觉得还是比较到位的,工作呢也还是到了家的。这到底是咋回事呢,对于这种事又该咋个处理呢。他决定利用回来汇报工作的机会,要专门和这位年轻搭档商量商量。不过,一些有关政策方面拿不稳的东西还得要向政委请教才行。政委脑壳里装了好多的政策和高深的理论,政委简直就是一个政策脑壳。
他们在驻地见了面。天祥老远就高声喊,连长,回来了啊。辛苦了,太辛苦了。吃没吃呀,没吃,这就给你整饭吃。
赵连长向他示意,不忙,不忙,不忙。指导员,走,陪我到团里走一趟,等汇报完工作,就在政委那儿蹭一顿,叫政委给我们办办招待,咋样。他们相互握着对方的手,满脸都是笑意,显得很是亲切。
好哇,这就去吧,我也有好几天没见到政委了。天祥欣然同意,俩搭档一边谈着,一边向团部走去找政委。
政委正好没外出,就在自己的办公室兼卧室接待了他们。汇报完工作后,连长似乎像记起了一件重要的事,就问天祥,指导员,你伙计不是说是清水河人吗,晓不晓得有个井田坝。
天祥笑着回答他,非旦晓得,而且还特别亲切。
哦,还以为不晓得哟。他一边描述,一边打手势比划。那座大天井大得很哟,有几十间房子。门挨着门,门对着门,有多少洞门,就有多少间房子。院坝是用整块整块的青石板嵌成的,平平整整的。院子十分坚固,后墙都是用石头砌的,是那种人字形的草泥石头墙。远远望去土黄土黄的。墙有两尺多厚,基础和下段还要厚一些。院子像一座坚固的堡垒,院门关到了,恐怕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枪炮对这座堡垒会无济于事的,除非用火攻,比张啸虎的庄园强上十倍。大天井外面的人和大天井里的人一样都姓洪,沟沟坎坎旁,坡坡梁梁上,田坝里,旱地中,到处都是姓洪的人家。他们占了大半条清水河,好大一个家族哟。以前还没见到过哩。
天祥给政委和连长简要介绍了洪氏家族的一些情况,对传说中的家史,他觉得没有多大必要说明。他告诉他们洪氏家族是大姓,几百户人家都是从大天井里发展而来的,都是一个祖先的后人,家家神龛上供奉着一个共同的祖先,自然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穷也姓洪,富也姓洪,姓氏分不出阶级成分。
这些洪氏后人中,大户人家有的是,有钱的人家有的是,衣食无忧的小康之家也有的是,穷人自然占了多数。他们同样吃不饱,也穿不暖。民间流传着这样一条顺口溜。九九八十一,老汉顺墙立,冷到冷不死,肚子实在饥。说的是头一年冬至后开始数九,清水河地区进入严冬时期,九数完了,天气转暖了,家中所存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人们不得不接受挨饿的事实。这时候是一年中最难熬的。粮食青黄不接,好多人家都靠借粮度日。有的不得不挖野菜,打嗅黄筋叶子充饥。不过饿死人的事,从记事起,在清水河就很少发生。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亲戚朋友,都能够你拉一把,我扶一下,相互帮衬着共度苦日子。大户人家有的辈分高,有的辈分低。辈分低的,在人面子上,见了辈分高的穷人同样该喊叔要喊叔,该喊爷的要喊爷,不管你多有钱,该做晚辈的,你得做,该当孙子的,你还是孙子。
在清水河,一般情况下的非正式场合,譬如哪家的红白喜事,坐上把位的,都是那些上了年纪,长了胡子,额头上起了皱皱布了梯梯的人,或者有钱有势有身份的人。真正要排班论辈的时候,像清明会那样的场合,洪氏家族的人聚到一起了,那些穷人老辈子该坐上把位,还得让座,你再有钱有势,该到哪儿还得到哪儿。不管你是哪个,只要你不懂规矩,你就得遭起,这叫说得脱,走得脱。辈分高的拿点儿用点儿吃点儿辈分低的东西犯不了多大的错,辈分低的孝敬点辈份高的一点东西也理所应当。反过来,辈分低的如果拿了用了吃了辈分高的东西,他们自己心里是不踏实的,总好像做了啥子亏心事了,就抬不起头来,当然也少不了要有人找话说了。俗话说,唾沫星子能够淹死人的,哪个愿意遭这种头子,受那个责难哟。
政委插话说,老百姓心地善良纯朴,从尊老爱幼发展到尊敬长辈,一旦规矩形成了谁都会自觉遵守,由此发展到辈分低的敬畏辈分高的高辈子,这已经成为一种文化现象。我们天天都生活在这种文化的氛围里,却没有多少人自觉去感受它,分析它,发现它,利用它。文化在特定的时间里,在特定的范围内是能够产生一定能量的。这种能量看似无形,却有形,它同样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控制人们的行为。你们工作中遇到的老百姓不是蠢,也不是愚昧,而是觉悟还没有提高。提高他们的觉悟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是一两个会议,一两次谈话,或者几句口号就能完成的。同时,一个人要得到一定的改造,也要靠整个社会大环境的改变,以及他们心理环境的重新塑造。这就需要我们多做耐心细致的宣传教育工作和思想发动工作,把工作做到家了,他们的觉悟提高了,这种事自然就会消失。
赵连长很是信服,他情不自禁地说,有道理,真是很有道理,实际上的情况就是这样子的。眼前正是缺粮的季节,那些辈分高一点的,分到了辈分低的粮食腊肉还可以麻起胆子享用享用,吃了就吃了,但绫罗绸缎,家什家具统统不要。辈分低的,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也不得不吃,家里稍微过得去的就不肯完全留下所有的东西。他们即使白天分到了高辈子家的东西,晚上还会稍稍地给送过去,或者留下一些,送过去一些。在小分队的震慑下,那些大户人家,也不敢轻易收回财物,有的送回来了,还得派人给送回去。辈分低的穷人不敢冒犯高辈子,高辈子同样不敢冒犯我们小分队。看来红军的威望高得很哩,小分队在那个地方也是有点儿权威的。
政委点了点头,表示肯定。他说你们小分队是去协助地方建立苏维埃的,苏维埃代表一级政权,历来那些代表政权的官吏不择手段地欺压老百姓,剥削老百姓,把老百姓都给整惨了,整怕了,老百姓都怕政府。要想使老百姓彻底翻身求解放,就得让他们觉悟起来,打消思想顾虑,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建立自己的政权,苏维埃就是这样的政权。
天祥和赵连长觉得很受启发,有些道理好像很深奥,但从政委的嘴里讲出来,就明明白白,让人懂得起,他们都觉得政委水平就是高,太了不得了。
他们都是政委的下级,也都是政委带出来的兵,如今一个做了连长,一个做了指导员,还是和政委的关系很近,都很随便。说完工作,又谈了其它一些东南西北的事,政委就留他们一起吃饭。饭很简单,几个人一小盆白米干饭,一盘素菜,一小盆酸菜豆腐汤,外加一小盘又脆又香的泡菜。那盆酸菜汤里加了一些豆腐,就算政委对他们的特别招待。
吃过晚饭,天祥陪政委踏着浓浓的夜色,再次到老乡情客栈去看他的爷爷。政委只要不太忙,每隔几天就要去看看爷爷,有时一个人去,有时也带着警卫人员去,同爷爷说说话就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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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祥这是第五次陪政委去看爷爷了。在回去的路上,他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把政委送回团部后,他干脆趁着夜色,慢慢地踱着步,想着自己的心事。他想母亲,想秀秀和依秀,想桃桃和斯桃,还有四新爷和爷爷。从种种迹像看,红军不可能长时间驻扎在清水河,随时都有可能移师他处。他一旦随大部队走了,老的老,小的小,他们该咋办呢。老的年龄都大了,鼻子都能闻到土香了。小的嗷嗷待哺,何时才能长大成人。秀秀身子单薄,家庭重担哪里挑得起来,桃桃孤身一人,生活的担子更重。她们都是弱女子,都特别需要照顾,需要呵护,怎能撑得起两个家呢。母亲也已上了年纪,虽说还提得起也放得下,但面对这样的景况,也难以应付啊。
天祥平时忙起来了,顾不上想家想亲人,一旦想起来了,则特别地忧心。越想心里越是着急,越是着急,越理不出一个头绪,越理不出头绪,就越怨恨自己,骂自己真是浑球,管不住自己的感情,像个二流子一样,碗里的好吃,还把锅里也盯到,太馋了,太贪心了。小小年纪就有了女人,有了娃娃,有了家,而且是两个女人,两个娃娃,两个家。看看人家政委,洒洒脱脱的,一心扑在事业上,多有成就感啊。真是真是真是的。咋办咋办咋办呢。他感到脑壳皮子一阵阵发麻,心口一阵阵发堵。他决定回一趟杨家岭去看看桃桃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