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托梦
说好是第二天报到,马个费回到家,拎起菜篮子,借着临近中午的阳光到自由市场去买菜做饭了。
自从邵静先去重庆后去海南,马个费开始做邵静过去干的活儿。没办法,只得从买菜做起,然后学会了炒菜、蒸干饭、烙大饼、熬稀饭,也知道了买菜就得天擦黑去,因为那时候菜贩子们心猿意马地想收摊,菜价也就容易砍下来,而且还可以随便挑。知道了烧茄子必须多放油,豆角一定得拿开水焯,不然会中毒。知道了要想让稀饭熬得稠些,得适当撒一点点的碱。
马个费拎着菜篮子,在道上碰见一个警察学校的老同学。两个人站在马路边随便聊了几句。老同学递给马个费一张名片,马个费一看,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老同学感慨地说,说心里话,我到了公安这口没干几年就走了,我愿意经商,我就感觉到我干公安这行离理想太远了。还是经商自由,有了钱就自我感觉良好。我早就下决心要重塑自己,用自己的智慧和血汗创造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我不比你,你天生就是干公安的材料,到哪儿都是公安的神经。我经商也不容易,先后在外贸公司、房地产公司打工,扫地打开水干过,谈判拟合同干过,龙门也跳,狗洞也钻。在这期间,学到了不少大学里根本学不到的东西……
老同学慷慨激昂说完走了,马个费痴痴地站了好久,他也想跟老同学好好诉诉苦,说说自己的心事。
中午吃饭,马个费把手机关上了,因为总是有短信和电话打进来,他觉得小华还会打过来,却发现没有小华的任何信息。他躺在床上觉得空落落的,因为到公安局以来从来没有这么生活过。他觉得胸闷,突然听到桌上的电话响。他接过电话,是大金打来的,大金急切说,你上网了吗?
马个费问,怎么了?
大金说,网上都是你的照片,那件事情也被捅出来了。在百度上查你的名字,帖子都有好几千了。
马个费打开百度,他第一次敲上了自己名字,果然密密麻麻的都是前几天的那件事。不知道谁拍的片子,红色保时捷逆行开车,对面的大公共汽车近在咫尺,中间醒目地站着他,那手势十分鲜明生动。更新奇的是还有视频播放,清楚地记载了那段惊心动魄的一分钟。帖子上的话什么都有,只说这个人是公安局预审科的科长马个费,那个交警叫吕志强,三天后被调去了郊区的一个交通中队。有网友把那个开保时捷的女人调查得明明白白,叫什么名字,多大年龄,在哪工作,年薪多少,甚至家里的房子什么样子。还有那辆红色保时捷在哪买的,价格多少钱,付款方式是什么。
马个费再往下看就惊呆了,这个女人三年之内换了四辆车,每次开车都有多次违规记录,还记录了她闯了多少次红灯,逆行开车多少次,撞过几次人。她甚至把一个过路的妇女撞成双腿骨折。这个被撞的妇女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家医院,花了多少钱,所有的一切都一清二楚。更多的帖子都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吊销她的驾照,谁给她撑着保护伞。有几个帖子直接说出了姜祖德,于是又有一批照片贴出来,是姜祖德跟嘉樱的,还有姜祖德征地时跟钉子户拍桌子的画面。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贴着一句话,说,姜祖德跟黑社会有关,红白两道通吃。
当晚,下了一场小雨,一直没有停,弄得人心烦意乱。
马个费无聊地躺在床上,拿出什么书来看都烦。透过落地窗,瞅着烟雨潆潆云雾冥冥的夜空,突然想起今天是母亲的忌日。他寻思今晚母亲该来看他,因为每次在孤独无助的时候,母亲都会坐在他床头。
果然,约摸下宿的当口,不知道在梦里还是现实,母亲来了。她穿着蓝色的紧身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母亲坐在马个费床头,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儿子,想母亲啦?老人们都说,跟死人说话不吉利。马个费翕动着嘴唇,没敢吱声。母亲抿嘴乐了,弹了他一个脑崩儿说,不愿和母亲说话,母亲不怪你。告诉你,我在那儿不错,见你父亲了,他正伺候你姥姥呢。你姥姥要在这儿给我寻一个新主,我不干,说还是你父亲吧。你姥姥骂我没出息,说你父亲在阳间这么对不起你,到了阴间怎么还跟他。儿子,夫妻之间吵架不当事,就怕不吵了,那就跟死了一样。母亲就是放心不下你,让你媳妇生孩子,我好托生出来,可就是不见你媳妇生,活活憋屈着我。我想念你呀,我知道你活着不如意,总是受人欺负,你是一个受不了委屈的人啊。
马个费哭了,死死拉着母亲的手,舍不得松开。母亲走了,像是一片随风吹的叶子,轻飘飘的。她走前,把马个费踢掉的压床被拾起来盖好。屋里黑漆漆的,马个费只能瞧见母亲那双明亮的眸子在闪烁。
妈!马个费大叫了一声,听见窗户在咣当咣当响着,他爬起来,看见窗户被风打开,雨还在下着,越下越大。马个费脸如白纸,嘴唇急剧地抖动着,两个肩膀缩成一堆。他看表已经凌晨五点多了,可外边还是漆黑一团。
这时候,电话铃声骤响。马个费恍恍惚惚接过话筒,是雅风恐慌的声音。马个费问,雅风,你怎么了?
雅风喘了半天气才说出一句话,刚才我看见你母亲坐在我的床头,她一直嘤嘤地哭,问为什么我没给你生儿子,为什么不让她出来和你见面。我一动身,那黑影刷地没了。
马个费安慰雅风,别害怕,那只是梦。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你可能白天想了,晚上就梦了出来。
雅风说,我真的不知道今天是你母亲的忌日,马个费,我害怕,我是不是应该给你生一个儿子,让你母亲托生出来?
马个费抹去溢出眼窝的泪坐起来,看压床被真的让母亲盖得严实极了。他对雅风说,你睡吧,没你的事了,我们已经不是夫妻。生孩子的事我让邵静去做……
雷所长握住马个费的手,皮笑肉不笑地说,知道你现在是困难期,来我们后街派出所就是你的福分,起码没有人整治你。上级领导让我给你安排普通民警工作,权当你是我的下属,那你就得听我的,毕竟我现在是你的所长。
马个费举手敬礼,说,我就是一个普通的警察,你就是我的所长。
雷所长笑了,说,这就好,这就好。雷所长说,我带你转转,你长期在上面,不知道派出所是怎么回事,今天让你开开眼。
雷所长带马个费走进设备精良的警械装备室,现代化气息浓郁的信息采集室。给马个费印象最深的是警械装备室,一排排的小橱里整齐地摆放着九大件单警设备,其中有头盔,夜光背心,灭火器,通讯器材等,每个人的设备价值都得五千多元。还有投入不菲的视频监控室,几十个点位的摄像镜头清晰地映入了眼帘。雷所长说,后街处在市政府周围,我们警察必须震慑住非法人员,保护这方土地的安全。
雷所长的语气很坚定,手势也很有力。马个费细致地翻阅了所有的内务用品,内部标示,工作簿册,物品摆放,从外到内都整齐划一。雷所长看着马个费的表情,问,感觉怎么样啊?
马个费笑了,我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啊。
马个费到后街派出所的消息在风传,背地里有很多人在议论其中原委,有人说他背了处分,到派出所就是对他的惩罚,大家纷纷揣测,马个费究竟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误,为什么给他这么重的处理。马个费置若罔闻,每天按时上班。没几天,派出所民警就觉得他是很特别的人物。
刘德来跟预审科的大金是好朋友,大金问他,我们马科长跟你们哪不一样?刘德来说,马个费就是特别喜欢看书,晚上值班的时候枕头底下掖的都是书,有关刑侦方面的书最多。也有小情调的,比如香港张小娴的书,还有美国马克·汉森写的《心灵鸡汤》什么的。
大金说,他就是喜欢与众不同,脑子里总是晃动不闲着。
大金问,还有别的什么吗?
刘德来说,没什么,别的都跟我们一样。
雷所长对马个费的到来很是反感,他不习惯马个费的这种缠绵绵的感觉。那天,轮到马个费值班,雷所长过来说,你应该喜欢枪,喜欢书的警察就拿不起枪了。
马个费笑了笑,也不解释。雷所长说,你是不是觉得落魄了,以前在局里耀武扬威的,现在下到派出所做了一般民警,心里气不过?
马个费说,只要让我穿上这身公安制服,做什么都无所谓。
雷所长摇头,我不信,我劝你别立那么高的志向,放低点,要不然你会很难受的。
32洗浴中心
马个费负责的这片居民区是全市面积最大的,有五六万人,是长湖最繁华的地段。有农民拆迁户被政府分过来的,也有附近拖拉机厂的工人家属,更有不少外地民工住在这里。这样各种人聚集,就会经常出事,马个费没来几天就成了所里最忙的片警。雷所长让他记住这五六万人的详细情况,马个费就把所有居民都编制在他的网络里,天天背诵,一个礼拜后竟然都能如数家珍。周副局长过来看望他,随便问他一户,马个费都能回答出来,而且十分细致。周副局长当场表扬了他,说,你小子做官是官,当兵像兵,没有躺下,我放心了。
雷所长破例笑了一次。周副局长对雷所长嘱咐道,你要允许他自由一点儿,你别真把他当成你的下属。
雷所长说,别人不行,但对马科长,我可以允许他看缠绵绵的书。
周副局长青了脸,对雷所长说,尽量不要让他再缠绵了。
马个费也换了脸色,对周副局长说,您要看我,我感谢。但您要借机说我什么,可别怪我不高兴。
周副局长恼怒地说,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马个费说,我怎么缠绵了,难道我缠绵了就这么对待我吗!
周副局长说,就你这态度,就在这里待着吧,一辈子也甭想回去!
说完,周副局长头也不回地走了。雷所长感叹地说,你这么跟周副局长说话,我听着都怕。
一个周末,可能是春天刚到的缘故,外面的风暖暖的,吹得人心里痒痒的。能开的花都开了,能绿的树都绿了,姹紫嫣红的,马个费听到派出所外边的流浪猫始终在叫。雷所长不耐烦地对刘德来说,轰走,这时候叫春让人心躁。
每次马个费值班都是二十四小时,下了班人就跟散了架一样。好容易赶上不值班了,一天把这个方圆六公里的小区走一遍,犄角旮旯都过目一次,别说身体累,就是心也被拆得七零八落。
这个小区有个外来工叫猛子,五大三粗的,一脸的络腮胡子,跟水浒里的李逵差不多。猛子跟马个费是老乡,马个费老家跟猛子的家相隔一条河。马个费是在河西,猛子在河东。马个费见了猛子,很亲切,因为小时候玩的都是一条河上的船,游的都是同江水。而且乡音一样,他们两个人说话别人都听不懂,只有他们之间能有沟通。
猛子在这个小区一家饭馆当厨子,他炒的菜很有味道,特别是炸臭豆腐,那特有的香味能熏死很多馋鬼。猛子是个精力很旺盛的男人,他下班后总想上街遛弯,找茬儿打架,可没人是对手,谁都对他客客气气。他知道自己是想拼命发泄,他憎恨在饭店里吃饭的情侣们,看着两个人在一起卿卿我我的就别扭。
有一次,他看到男的总是时不时地亲吻那个女的,两个人接吻时发出咂咂的声响,猛子就全身热血沸腾,他就故意端着一碗热菜汤,到了跟前,装成不留神的样子,给男的烫了一身。当然赔不是的不是他,他笑呵呵地走回后厨,都是当服务生的奈奈过去装笑脸。
奈奈是个很秀气的姑娘,是重庆万州人。奈奈在家乡有男朋友,可猛子就一直对人家不依不饶的。后来,奈奈实在忍受不了猛子的穷追猛打,到派出所找了马个费,因为奈奈知道马个费能制服猛子,猛子特别服气马个费。马个费向猛子提出警告,你再这么下去就拘留你。
猛子问,我犯什么法了?
马个费说,你抓住人家奈奈的手放在嘴里嘬,那就是犯法,那就是调戏妇女,懂吗?
猛子粗鲁地说,去你妈的,我那是对她爱的表达。
马个费说,人家有男朋友了,你知道吗?
猛子说,只要她没结婚,我就有权利。
马个费说,那你也只能动口不能动手,动手就是强迫,懂吗?
猛子使劲敲打着自己脑袋,说,我看见她胸脯就受不了,谁让她胸脯那么高,长得这么白净,就跟刚卤出来的豆腐一样,那是她的错!
这天下班后,猛子拉着马个费坐上他刚买的摩托车。马个费说,去哪呀?
猛子说,我知道你是民警,我能让你小子犯法吗。
马个费坐在后面疑惑地问,那你也得告诉我去哪,你怎么干什么事情都强迫人家,也不说出你的想法呢。
猛子得意地说,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
摩托车朝着市中心行驶,在路过一座高架桥上,马个费沐浴着灯光的诱惑,心里突然懵懂着一种冲动。他想起邵静,这么多天也不联系他,看样子是铁心要和他分手了。他忽一下想起了小华,他发现突然没有了小华的声音很闷。他是因为小华下来的,也是因为小华闹得邵静跟他分手,但他却不怪罪她。这次下来,他觉得自己就是炼狱,他想要剥离这两个女人,让自己漂浮的心沉静下来。
没想到,下到后街派出所他觉得很有意思,生活变得有了情趣。前天是他的生日,在生日宴会上,猛子为他忙碌着炒菜,顾不上过来敬酒。马个费和同事们越喝越放纵,那天雷所长也喝多了,看见奈奈端菜过来就对马个费说,你如果没有结婚,是不是会喜欢上奈奈呀?
马个费不满意雷所长这么说,这多少有些亵渎他。他没有想过奈奈,就是觉得这个长得很纯洁的姑娘跟邵静和小华不一样,一根筋的脑子,就像是向日葵总是冲着一个方向,从来没有动摇过。马个费不想让雷所长难堪,就玩笑地说,漂亮女人谁都喜欢,正是男人正常的冲动。
大家在笑,因为马个费说得很自然,谁都没有觉得他话里有什么意味。雷所长在叫板,对马个费认真地说,你有胆量就跟奈奈喝一个交杯酒。
同事们起哄热闹,喊着喝一个。马个费脸色红到了极点,他不善于跟女人开过头的玩笑,有也就是过过嘴瘾,雅风就说过他,看起来你是花心大萝卜,其实你老实得像是一根木头。
马个费就是埋头不说话,其实他是怕猛子看见,他不想伤害这个老乡。可当他抬头时,看见奈奈就这么看着他。雷所长端过来一杯酒递给了奈奈,说,你跟马警官喝,你不喝我不跟你们老板结账。
奈奈满不在乎地跟马个费喝了交杯酒,并且在同事的推搡下拥抱在一起。马个费的心脏几乎窒息了,他已经很久没有跟女人这么亲近过了,最后一次跟邵静亲热也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了。他本能地躲闪着,雷所长上来推搡着他和奈奈靠近,马个费不高兴地甩开了雷所长。当猛子喊着出来敬酒时,马个费对雷所长和同事们紧张地小声示意道,千万不要提奈奈,谁提了我跟谁急!
摩托车在霓虹灯闪烁的路上行驶,马个费脑子很乱,他正在拼命地梳理,雷所长为什么这么放肆地开他和奈奈的玩笑。猛子开到一家高级的洗浴中心,马个费皱着眉头问,到这里干什么?
猛子说,我们是老乡,看你天天忙来忙去的我心疼,今天在这里放松放松。
马个费本能地拒绝,说,我是警察,我跑这么敏感的地方放什么松啊。
猛子诡秘地笑了笑,说,你紧张干什么,你都想什么坏事了,我们可就是来洗澡,领导人也要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