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节，本来应该是一轮明月挂天际的时候，可天色刚刚暗下来就突然刮起了大风，风裹着哨在空中鸣响，街上的人顿时少了。路上有些纸屑被风卷到半空，上去又滚下来，像是无数只白鸟在随风而舞。这儿的民风很盛，一般百姓都是除夕放鞭炮，可这座城市中秋节也放鞭炮，说是送天震地。四周的人喜欢到这座城市过中秋节，因为很有节日气氛。可老百姓也有反映放炮坏处的，说一个除夕就够了，再加上一个中秋节，会有些厌烦。结果，张书记采纳了这个意见，市里一个红头文件下来，中秋节放炮要定时，像炸弹那类的鞭炮要绝对禁止销售。就这样到了中秋节，鞭炮声依然不断，隐隐约约还会传来消防车的笛鸣。
在公安局的办公楼里，唯有110台屋里的灯最亮，老远看就像夜里星星一样在闪烁。马个费在110台的屋子里来回忙碌着，他不高兴，觉得委屈，但他也很倔，一旦上了岗位就什么也不顾了。小华对他去110指挥中心很生气，找周副局长闹过一次，被周副局长训回来，说，你这么一闹更证实了你们的暧昧关系，知道局里人说什么吗，说马个费离婚就是你鼓捣的，你现在还跑来吆五喝六的，知道脸皮贴在哪儿了吗？
小华是哭着走出副局长办公室的，她觉得是自己害了马个费，她恨父亲，恨他是市委书记。
马个费忽然觉得小华就是一个晦气符号，只要沾了她就不断地倒霉。所以马个费走时也没打招呼，小华来电话也很少接。下午，小华又打进电话，说，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中秋节了，我们也要互相祝福一下。
马个费说，你别打，我的电话是要命电话，你占了我的线就害了别人。
小华说，我不管，我就给你打。
马个费胃疼，好比有人用五指使劲地揪。他想吐，可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很纳闷，邵静分手后就再也没有来找过他，这根本不符合邵静的性格。
正想着，邵静就打来电话，说，我在海南三亚呢，晚上给你打电话。你无论如何也要给我留出两分钟的空儿，我们虽然不是夫妻了，但作为朋友也要在电话里叙叙旧吧。
马个费不想跟邵静多说话，他发现自己还割舍不了与她的那份婚姻感情，心一软也就满嘴应下了。邵静不放心，叮嘱道，你这人从来说话不算话，你要不给我留时间，这辈子你就甭想再见我了。
马个费看看表，已经晚上六点多钟了。他拿出几块饼干，梗着脖子往嘴里塞，一点滋味也没有。这是雅风教给他的治胃疼的办法，果然胃里稍稍好受些。电话铃突然响了，马个费接电话，是一个老大爷的声音，有些熟悉，问，是不是110啊，我祝你们中秋节快乐！
听声音断断续续，忽大忽小。马个费听不清，禁不住大声地嚷道，我是110，请讲。
对方也着急地大声喊，我说，我祝你们中秋节快乐！我是代表全院的邻居。要不是上回给你们打电话，你们来得快，那帮抢自行车的坏蛋早就跑了。还有张奶奶的孙子让鱼刺卡住了，也是你们跑过来救的。
对方拿着电话使劲儿摇晃，自言自语，这破公共电话，打完电话我嗓子一准就得发炎。
马个费听出是李大爷，他上班头一天接的就是李大爷的电话，所以记得很清楚。马个费高兴地喊，是李大爷啊，转告张奶奶，我们110在中秋节，祝你们健康长寿……
外面风更大了，风声像是在鸣笛。马个费觉得有些冷，窗户被风吹得咣咣直响，插销又坏了。马个费冷得坐不住，就在屋里来回小跑。他想上厕所，小便憋了半天，就不敢离开台子，他怕有谁来紧急电话给耽误了。已经有一年了，马个费尿尿，小便疼辣辣的。邵静说他，这都是你平常憋的，憋长了就有这毛病。你再憋下去，就是严重的前列腺炎。我就不信，你们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抽不出来。
马个费想到这里，就觉得尿脬被小便挤得快要破了，就拔腿走到门口要上厕所，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他又急忙跑回来接通电话。对方不满地说，110吗，你们那儿怎么总占线啊！我拨电话拨得手都疼了。我有急事，特急特急的大事，急得我满头是汗，我的心脏都快蹦出来了……
马个费耐心地说，请你讲什么急事？
对方烦躁地，是这样，我们一大家子在我爸爸这过中秋节。我们这一家子人多了，有我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的……我爸爸家在东郊区的六台村，我呢，在市里。我临出门在煤气上放了一壶水，刚才才想起来，忘关煤气了。你想，这要是着起火来……
马个费知道必须要打断他的话，就问，你家住在哪儿？
对方回答，你知道中心花园吗，从那儿往左，再往右，再往左，然后再往右，有一个涮羊肉的小铺，然后再……
马个费觉得预审室跟这里的区别是能主动打断对方的问话，并且能发问，不允许对方再说什么。可在这里不行，来的都是急需帮助的老百姓，态度不能蛮横。在预审室，马个费曾经一言不发地坐三个小时，让对方不断出汗，屋子里死一般沉寂。也可能都是马个费的问话，对方连插嘴的余地都没有。还有就是马个费一直在笑，笑得对方发毛，最后求饶，说，你要是再笑我就崩溃了。
马个费也会发脾气，怒吼半个小时，一直到嗓子哑为止，对方哆嗦地看着他，全都抖出来。
这时，马个费耐心地问对方，你能告诉我具体地址吗？
对方说，我的具体地址是……地址是……你说，我的地址是哪啊？
马个费忍耐着，这是在预审里绝对不会有的回答，他还是缓慢口气问，您慢慢想，越急越容易脑子蒙……
对方说，我想起来了，我的地址是……
这时，门被推开，带来一股冷风。马个费处理完电话，才发现是值班员小李捂着脑袋坐在他对面。马个费忙关心地问，你脑袋怎么啦？
小李敷衍着说，没事儿，骑着车，"咣"的一声爆竹响，一个二踢脚冲我飞来了。我一闪，爆竹就在我头顶上开花了，把我脑袋震得嗡嗡乱响。
马个费说，你回家吧，我看你脸色不好，跟白纸似的。
小李内疚地说着，马科长，也不知道上级怎么想的，怎么让你来值班，这样你的才华不是白糟践了吗。可话说回来，跟您一起值班，我觉得也是享受。
小李从随身带的大兜子里拾出个热饭煲来，打开，取出一盒冒着热气的饺子。我妈妈让我来陪陪你，中秋节，您一个人值班怪闷的。您尝尝这饺子，鲅鱼馅儿的，是我妈跑到菜市场买了一条新鲜鲅鱼，然后一个鱼刺一个鱼刺地摘干净，挺香的。
马个费接过饺子，狼吞虎咽，我就不客气了，反正我妈去世了，你妈就是我妈。
小李哈哈直笑，说，马科长，我刚才回家的时候，嫂子从长春给我打个电话，让我一定叮嘱你，她半夜十二点会准时给你打电话，你千万别忘了。
马个费听罢愣了愣，问，什么嫂子？
小李说，你爱人啊，叫邵静对吧？
马个费心一抖，问，她给你打电话干什么？小李说，她说怕您不接电话。马个费说，你别插手，我们之间的事说不清楚。
小李说，她说你答应她了，到时会停止一切活动。
马个费说，我那是敷衍她。
小李顿时急了，说什么也得给嫂子留个空儿。
马个费摇着脑袋说，绝对不行，那就严重违规了。
小李伸出手指，就一分钟。
马个费说，一分钟也不行，万一要有什么重大事故打不进来，不就误了大事了？
小李央求道，我都应了嫂子，就五秒钟，就让嫂子说一句话，你一句话也别说，这总算行了吧？
马个费闷着头不再接茬，他没法跟小李解释，说邵静已经不是你嫂子，他知道邵静怎么想的，折磨他的马拉松又来了。
电话铃声又响，马个费嚼着饺子拿起话筒。对方沮丧地说，有困难找民警，对吧？听说你们对谁都能做到耐心周到，对吧？听说你们有求必应，对吧？我现在别扭，为什么放炮还讲定时？放炮是驱邪，懂吗？放炮就是把我们憋了大半年的火都放出来，懂吗？刚才我就偷偷放了一个二踢脚，好像还蹦着一个骑自行车的。我发现有吃饱撑得没事干的警察查是谁放的，就跑了，就是我放的。我要让这个城市有点儿动静。我看外面一家家的团圆，一家家的吃月饼，一家家的笑声，我就别扭。我老婆跟人家跑了，我一个人在屋里待着，那是什么滋味？你说，我哪点对不起她。跟你说，我对我亲娘都没那么好过，可她偏偏看上我发小，说白了，她找谁不行啊，非找楞子，你说楞子有什么好的，说话结结巴巴。我心里不服气呀，你说这大中秋节的，她跑到楞子家去团圆了，你说，这还有王法吗？告诉你，我今晚要杀人了，我绝对不是说说……
马个费心里一悸，忙把饺子放下，嘴里吃了一半的热饺子被他一口吞下去。他想起猛子，猛子就这么对他说过，他对着电话急切地说，你要沉住气，不能乱来，情况你未必熟悉。你要找她亲自谈，不能听别人说的，懂吗？你把楞子杀了，你会被判刑抵命的，这样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对方冷冷地回敬道，我要杀我老婆，我得不到的，楞子也别想得到。
马个费耐心地说，我听出你很爱你老婆，你还会忍心杀她吗？你应该好好地和她谈谈，听听她为什么不爱你了。
对方发狠地说，为什么？这不废话吗，我没楞子有钱呗，楞子他爹是开菜馆的，满肚子都是油水。我老婆嫌我是个猪脑袋，连中学都没上完。
马个费的问话本领这时发挥出来，他突然转移话题，问，请问你住在哪儿啊？
对方也很机灵，回答，凭什么我要告诉你呀！
马个费笑了，问，你打电话给我们就是相信我们，对吧？
对方猛丁儿在呜呜地哭。马个费说，我给你二十秒钟，你不说我就撂线，到时候你就可能后悔一辈子。
时钟在滴答滴答地走，对方说，不让我杀老婆也行，你能让我老婆回来和我过节吗？只要她回来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马个费抓住一线曙光，说，我能做到，但你得告诉我你的名字和住址。
马个费看了小李一眼，微笑了，小李给他面前的碗里又夹了几个鲅鱼饺子。马个费迅速拨通下面分局的专线，说，请你们速到新一号楼二栋四楼，找一个叫王贵生的，他现在的情绪很危险……
44动感情
一扇窗户被风吹开，风吹在马个费的脸上，火辣辣的。他觉得自己在发烧，一准是扁桃腺发炎引起的，因为一咽口水嗓子就疼。小李去关窗户，怎么也关不严实。小李埋怨，都说咱这儿多重要，可这窗户坏了，让后勤来修，还是三伏天时候报上去的，到现在都中秋节了，还没来修。你说，全市的老百姓有困难都找咱们，咱们有困难找谁呢？
马个费觉得实在憋不住尿了，就对小李挥挥手，我去趟厕所。
说着，忙往厕所跑。跑到厕所，匆匆解开裤子，可怎么也尿不出来。他就慢慢等，他听到又有几个地方传来鞭炮声，好一会儿才尿出来。尿的时候很疼，特别是最后那几滴，疼得马个费直咧嘴。马个费注意看，那尿色是褐红的。
马个费有些紧张，没跟邵静离婚前，邵静就一直催他去医院，嘱咐他平常多看看尿。说尿要是红了就离住院不远了。马个费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专门处理事故的高队长匆匆过来。高队长是他的好朋友，两个人见面总爱开玩笑，高兴了还讲一两段荤笑话。马个费挡住了高队长说，送你小子一个荤笑话，蜈蚣和蚂蚁结婚了，第二天，蚂蚁的朋友问，跟蜈蚣的性生活怎么样？蚂蚁抱怨地说，那蜈蚣的腿太多，翻了半天也找不到地方。
高队长瞪着眼睛，马科长你觉得好笑吗？你这时候说有意思吗？
马个费不解地说，怎么了？
高队长说，你在预审科就动嘴，到了110指挥中心还动嘴，可我们是动腿的，懂吗？我们多少人过不了中秋节，都是你们闹的。
高队长说完，推开他，大步腾腾地走了。马个费看着高队长的背影，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心里堵堵的。
回到屋里，小李正在接电话，脸色有些不对。马个费忙过去问，怎么了？
小李为难地说，马科长，我处理不了，您来吧。这树林子大，什么鸟都有，有一个妇女要生孩子，这事也找咱们。
马个费接过话筒，对方着急地说，我是清洁工，刚才在打扫公共厕所时，看见一个孕妇蹲茅坑，刚蹲着半截就嚷着要生孩子。我说，你在哪生都行，一定别在茅坑里生啊！我吓得赶快跑出来了，没办法才给你们打电话。
马个费问，您在哪个地方？
对方说，厕所啊。
马个费很清楚地问她，请说出厕所在哪条街道，周围有什么显著标志？
对方停顿半刻，说，反正我站在厕所旁边，能看见前面的长途公共汽车站。
马个费说，你等等，马上有民警和大夫赶到。
马个费马上拨通长途汽车站派出所，告诉他们厕所发生的事情。这时候，有电话踩着风火轮打进来，是个结巴，马个费勉强听出来，是大风把树给刮倒了，横在一条小马路中间，已经有一辆小轿车被堵在那儿了。
马个费处理完了问对方怎么称呼，对方不好意思了，就说姓高，叫高高高，后面的话怎么也磕巴不出来了。
马个费看见旁边台子上的红灯急速地闪亮，就把电话转到别的线上。好一会电话铃声才停下来。马个费刚想喘口气，电话猛地又打进来，还是那个磕巴。磕巴不高兴地说，你怎么也得让我把名字说完了呀，你怎么那么不尊重我呀？
马个费内疚地说，对不起，刚才电话太多。您说，您怎么称呼？
对方说，我叫高田园，田地的田，花园的园。
马个费说，谢谢您高田园。
对方没说话，马个费问，您还有什么话说吗？
对方说，我在这条小马路上站了一个小时了，我是个残疾人，就一条腿撑着。我是怕再出事，现在冻得我直流鼻涕，脚指头也生疼。好了，你们的人来了，我也该走了。
对方把话筒挂断，马个费觉得热乎乎的，他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可去110台报到时，周副局长叮嘱他，千万不要滥动感情，干这行的就要冷静，处理事情要果断。
屋里难得静下来，没有人打电话来。小李说，我们干一年了，也就这个时候电话少。
快到夜里十二点了，估计邵静的电话该打进来了。马个费觉得浑身发热，咽口水都跟咽火似的。马个费每次扁桃腺肿了就会发高烧，一烧就是好几天，又得连续打针吃药。没离婚前都是邵静在家操持，每回都说该去医院把嗓子眼里那小玩意儿割了。可每次都因为忙，没能去。马个费想起邵静，突然有了新的萌动，其实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很温暖的，就是因为小华，矛盾才不断升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