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嚏——”
坐在教室里的清如打了个喷嚏，旁边的庄琴顿时关切地望过来，问道：“清如，你没事吧？”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一个男声：“清如，你还好吗？”
清如诧异地抬头，徐佳文就站在自己课桌旁，一身蓝色中山装穿在他身上特别妥帖。说起来，他也算是一个俊朗男儿。
清如忍不住红了脸，声如蚊蚋：“我没事。”
庄琴看出了几分门道，摇着自己的麻花辫，半开玩笑地说：“宁清如，早知道有人关心你，我就不关心你了！白白浪费心思！”
“你胡说什么！”清如的脸更红了，伸手轻轻地打了庄琴一下。
徐佳文也不好意思起来，挠了挠后脑勺，却吭吭哧哧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怏怏地走开了。
“清如，徐佳文看上你了。”庄琴小声道。
清如连忙喝止道：“别胡说了，我和他是正常的同学关系。”
庄琴白了清如一眼，说：“我知道，你们是同学关系，可是他对你不一样！他不喜欢你，能托人找关系，让莫于谦承认你是他徒弟？他不喜欢你，能四处帮你介绍兼职工作？”
清如怔了一怔，赌气道：“那他以后给我介绍工作，我就不去了。”
“别！别！”庄琴急了，“我说你这人怎么不上道呢？徐佳文家境好，人不错，你哪里看不上他？”
清如摇了摇头。
庄琴说得没错，徐佳文样样都好，可是她就是对他没有心动的感觉。
“我看，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庄琴扁起嘴巴，从课桌抽屉里掏出一张报纸，“喏，你看——孟公子和明星江瑶瑶的照片上了今天晨报的头版头条。难不成，这个孟公子对江瑶瑶有意思？清如，这个江瑶瑶可比你头脑清楚多了。”
清如看着那份报纸，想起自己之前的计划，微微一笑。
“不过，孟家三代经商，对男女之事又有多少真心呢？商人重利轻别离……士农工商，总是商人占末尾。”庄琴纠结地看着眼前的报纸，一脸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表情。
不知怎的，清如突然心念一动。那个人，那双看透一切的凤眼又在她眼前闪现。她脱口而出道：“不对！”
庄琴呆呆地看着她。
清如正色说：“商人重利轻别离，这是旧式女子口中说出来的。庄琴你想，如果有一天商人重情重义，日日守在妻子身旁，还怎么去发展自己的事业呢？我们这种新式女子，就应该给自己的另一半最大的支持！还有，谁说士农工商，商人就排在末流了？国不可无战，而不得不战的事情除了兵战和政战，也有商战。所以庄琴，你不要看不起商人，他们对国家的贡献其实不小呢！”
庄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清如，问：“你怎么跟变了一个人似的？”
清如将耳边一缕头发撩到耳后，抿唇一笑，说：“本来就是这样的嘛！庄琴，放学后陪我一起去万兴洋行取工钱。”
“看在你帮我要来江瑶瑶签名的分上，我就陪你跑次腿吧。”庄琴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上课铃响了。
清如忙坐正身体。她在这所学校里选修美术，但是对待文化课也是非常认真，尤其喜欢国文课。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的，照在玻璃上明晃晃的。清如忍不住又记起了那样一双好看的眼睛，清澈、温柔、慵倦，仿佛如万花筒般，集合了世间所有能够和美好沾上边角的形容词。
她忙使劲甩甩头，强迫自己忘掉孟嘉和。本来一个贫家女孩子能够读书已经不容易，自己再不珍惜，那可真是辜负光阴了。
可是清如没想到，万兴洋行的财务部居然拒绝支付自己的稿费。
“怎么会没有工钱呢？”她急了，“我给贵公司画了六幅人像，应该结给我两块银元的。”
穿着西装套裙的女会计冷冷地看着她说：“不好意思，这是总经理的交代。”
总经理？
清如一愣，难不成，他发现了？
庄琴结结巴巴地问：“清如，你是不是得罪总经理了？”
清如不知如何作答，但还是稳了稳情绪，盯着女会计说：“不管怎样，你们用了我的画稿就得给我稿费！”
女会计推了推眼镜，抬手一指楼上，说：“你要稿费，就直接给总经理说去！不过我事先警告你，如果你闹起来，我们洋行里的保安也不会顾忌你只是个女学生！”
清如狠狠地瞪了女会计一眼，转身蹬蹬蹬就上了楼。庄琴在身后喊她，周围无数双异样的眼光集合过来，清如也顾不得了。
今天拿不到这两块银元，父母和弟弟都得陪着她一起饿肚子……她不敢想，也不去想。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她看到孟嘉和正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她，
那目光冷峻而锐利，又带着一点不屑。
清如上前，伸出右手，简洁地说了两个字：“稿费。”
少女依旧扎着两条麻花辫，只是不是那日的旗袍，而是一身蓝衫黑裙，配以白袜黑鞋，学生味十足。
孟嘉和一怔，低头轻笑了一声，从桌上书堆中抽出一本书递到她手上。清如看了一眼，是英文故事书，便又重复了一遍：“稿费。”
“宁小姐，翻开第二十七页，读读那个故事吧。如果你能续写那个故事，我就给你稿费。”孟嘉和的表情特别像一只捉弄老鼠的猫，笑得很是可恶。
清如知道自己碰触了他的逆鳞，只好翻开书本读了起来。她的英文全优，所以看懂故事并不难，只是那则故事，是英文版的童话，名字叫做《穿靴子的猫》。
一只穿着靴子的猫，对一个穷小子说，我会让你娶国王的女儿。于是他先巴结上国王，将穷小子描述成一个有钱的王爵。有一天，猫算准了国王会经过一条小河，让穷小子脱光衣服跳进河水里。当国王将穷小子救上来之后，猫就告诉国王，是盗贼将穷小子的衣服都抢走了。国王和穷小子共乘马车，于是猫就事先威胁农户，让他们说这些田地都是穷小子的。国王很欣赏穷小子，于是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最后，穷小子受了国王许多赏赐，还娶了公主，对穿靴子的猫十分感激，让猫过上了十分幸福的生活。
清如读完，脸上火烧火燎似的。孟嘉和这是在讽刺她，说她就是那个空口说白话的猫。
“你想怎么样？”清如将故事书一合，直截了当地问。
孟嘉和耸耸肩膀说：“我不喜欢这个故事，说谎的人怎么能够这么逍遥自在呢？用谎言来成就的一段婚姻，怎么能够幸福呢？”
清如冷笑道：“你怎么就知道穷小子不会让公主幸福？”
“好了，别转话题了。”孟嘉和好笑地看着清如说，“你马上给我续写这个故事，合乎我心意，给你稿费！不合我心意，稿费免谈！”
清如咬了咬牙，他这是故意在羞辱自己。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想了想，用英文说：“The king will cat beat.（国王将猫打了一顿。）”
孟嘉和啧啧了两声，摇头说：“不好。”
清如只好又想了一想，说：“国王将猫饿了三天三夜。”
孟嘉和戏谑道：“太残忍了。”
清如忍住心中的怒火，一字一句地道：“那……国王知道了猫的诡计，作为惩罚，将猫的毛发尽数剃去。”
孟嘉和噗嗤一笑，拍着手说：“宁小姐，我喜欢这个结局！这个有趣！”
说完，他随手拨了一个号码，对着话筒说：“送一把剪刀上来。”
猫的结局，也就是她的结局。
原来他就是变相地让自己选择惩罚的方式。清如在心里权衡了一下，头发被剃光还能再长，只是以后要戴帽子上学了。
清如回过头，看到庄琴在门口伸出半个脑袋，做手势让她出来，意思是息事宁人算了。清如摇了摇头，没有拿到钱，她不能走。
剪刀很快就被送来了。清如拿起剪刀，咬牙将自己的一缕头发剪了下来。
她正想剪第二刀，孟嘉和突然出声说：“可以了。”
清如一愣，喃喃地问：“你原谅我了？”
孟嘉和唇边带着轻微的笑意，清淡如夜露，说：“略微惩罚一下就算了，我怎么舍得让美人落尽青丝。”
清如怔怔地看着他，鼓起勇气，将右手又伸了出来，说：“稿费，两块银元。”
笑容在孟嘉和的脸上凝固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银元，轻轻地放在她手心里，然后将手揣进口袋里，问：“宁清如，这个名字是不是出自朱熹的‘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名字倒是好听，怎么就这么爱财？”
一字一句，像针刺一般落在清如的心上。
大户人家的公子，哪里体会得到人间疾苦，怎么会明白这两块银元之于她的意义。
清如冷笑着说：“别和我提朱夫子，我平生最讨厌的就是他！好端端的，说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偏生跟女人过不去。宁清如，是‘清如玉冰壶’的清如，不是只往低处流的渠水！”
孟嘉和一顿，忙道：“你别误会，我只是开个玩笑，没有其他的意思。”
清如将那两块银元拍到桌子上，冷声道：“两块银元我也不要了，省得你孟公子觉得别人都贪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