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能够比黑夜很长呢,于是我开始讲。
“我和她是火车上相遇的,也是开往上海的火车,刚见面的时候,和我们两个相遇差不多,也是这样坐在火车上聊天,那个时候我们刚刚大学毕业,我去上海是为了找一个女孩,筱筱去上海希望遇到一个男子,而对于遇到什么人,她和她将要遇到的那个人都显得无能为力。”
“你指的就是你们之间的相遇?”
“是。”
“那么你最初要找的那个女孩呢?”
“还在找。”
“就是你与筱筱生活在一起之后仍然在找,或者在等那个姑娘?”
“简单一点讲是这么回事,下面该你讲了。”
“所以她把你扔在那里?”
“从根本上讲,是这个原因。”
“所以她把你扔在那里你才不怪她?”
“不怪她是真的,可是我不知道是否是因为这个理由。“下面该你讲,你和被你抛弃在南方的那个傻小子之间的故事吧。”
夏从想了很长时间才开始讲,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一些故事确实比黑夜还长。
我之所以把她所讲的叫做故事,是因为夏从自始至终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口气一直冷冷的。
男人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惟一可以算是他的亲人和朋友的人就是一个小姑娘。这个女孩的名字叫夏从。他呢?他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了。他只记得夏从欢喜的时候叫他爸爸,不欢喜的时候,三天或者一个月都可以一声不吭。夏从已经连续几个月都不高兴了,他几乎已经忘记了夏从的声音了。一个人的名字,太长时间没有被人叫起,会被遗忘的。不单单是别人,自己也会忘的。
他也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年龄。只有在每一天都变化的情况下,人才能感觉到日子在过,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成熟还是苍老。
然而在一年的日子里,日子每天都是没有变化的反复,甚至连幻想都是。
他始终感觉自己与夏从的那天仿佛就是昨天,那是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就在这座城市最繁华的那条街道,一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大街上奔跑,车子也奔跑。车子和女孩马上就要相遇了。
他横空出来,救了女孩,用失去双腿的代价。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都搞不懂自己哪来那么大的勇气,当时完全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由此他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从骨子里还是一个好人。就是说,只要不犹豫,不被人影响,从最单纯的本质上来讲还是一个好人,这是他惟一值得洋洋得意的地方。
从此女孩就开始照顾他,并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一直陪伴着他。他认为女孩的生命是自己给的,所以这个生命属于自己。他清楚如果自己不挡在车子和女孩之间,女孩的一切就已经结束了。包括之后生活中的所有痛苦,当然也包括幸福。必须承认,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因为之后他也总是忍不住想,既然这一切是自己造成的,那么就应该给女孩足够的幸福,否则,还不如在那个瞬间,让女孩,在只是惊慌和恐惧而没有痛苦中死去。那个瞬间真的是太快了,或许女孩连惊慌和恐惧的时间都没有。
或许会有血鲜艳地跳跃,在马路上和整个城市中流淌,或许也会染红一片天空。或许会有路人的遗憾和清洁工人的诅咒,而这一切,都与女孩无关的。
“你叫什么名字?”当他从确定失去双腿的震撼中冷静下来的时候问。
“夏从。”声音小得可怜。
“你姓什么?”他又问。
“夏。”声音还是那么小。
“一直都叫夏从吗?”他奇怪,不甘心。
“是的!”这次她的声音高了一点,眼睛中还闪着一些厌恶的眼神。但这一切他都没发觉。
之后的日子,他们回到他的住所。他发现,她和他一样,都是没有亲戚,没有朋友,生着没疼,死了没人抬的那种。于是更加疼她,期待着她能过得好。兰然也期待着,死了之后能被她抬。
他叫她夏从,她叫他先生。
在收留夏从的时候,先生顺理成章地就想过把夏从收留来。先生在以后的日子中也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很幸福的家有一个贤惠的妻子,和一个流淌着自己的血液的儿子,那么他还会不会把夏从留下来。
幸运的是先生除了夏从之外什么也没有,这是先生的幸运更是夏从的。
一个人,在什么都很好的时候,发生什么事情,就会认为是一个很坏的预兆。如果在很不好的时候,发生什么很稀奇的事情,就会认为是一个很好的预兆。所以当一对无儿无女的夫妇拐到一个儿子或者是女儿的时候,一定会想这是老天节可怜他们而派给他们的福星,而不会想到,或许这个孩子会让他们原本就灾难连连的岁月中有更多的灾难。
所以,尽管先生在这次他认为是福兆的事故中付出了双腿的代价,然而,总是能够快乐起来的先生,很快就衡量出双腿和一个孩子在自己生命中哪个更重要。
而夏从恰恰是一个相当可爱的孩子。
他很清楚,一个人得到一样东西的时候,注定会失去许多东西的。所幸所有的人都是喜新厌旧的,包括一种生活。所以人们总是喜欢不断地拆腾,折腾,折腾到死去活来。
从女孩从天上掉下来的那天,那天就是一个转折,他的人刍将开始一种崭新的生活。转折之后都是有好有坏,但如果按照物以稀为贵的理论,无论转折之后的结果是好是坏,能够有转折,就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情。至少可以获得在从前无法想像的生活。
庆幸的是,先生是一个翻译家,足不出户就可以有不菲的收入,这些收入足够他过很富足的生活,够他聘请佣人来代替他做因为失去双腿而无法做的事情。而且失去双腿,使他可以更安静地翻译稿子。
先生一定不会想到,以后的日子竟然会成为那个样子。但一切真的就变了,但先生好像快乐许多,因为他的许多快乐和悲伤都已经不是建立在自己身上,而是建立在别人身上了。往往更大的快乐和悲伤,都是因为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某些事情。
而当一个人实在找不到人来影响自己快乐或者悲伤的时候,那就开始靠回忆,或者憧憬。
其实,一个人非但不能承载快乐和悲伤,有时甚至都很难获得。所以,在自己的后半生能够与这样一个小姑娘为伍,为了她的快乐或者悲伤而动心,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在以后的时间里,先生知道了,是夏从给自己起了一个这样的名字。而夏从之所以给自己起这样的名字是因为:夏从的家里有四口人,爸爸、妈妈、夏从和弟弟,他们在之前和之后的很多年里过着幸福而又单纯的生活。
没过多久,先生就知道这些人和这些事情都是夏从想像出来的,不仅仅之后的事情是幻想出来的,甚至之前的事情都是幻想出来的。就是说整个一个家庭都是凭空虚拟出来的。因为夏从的父亲一会儿是大学教授,一转眼又会是某某市很大的官,偶尔也会是浪漫的渔夫,夏从就是渔夫在一个美丽瓶子中救出的仙女。
夏从的母亲也是这两天是美容师,那两天是登山运动员。惟一没有变化的就是夏从的弟弟,一直是一个可爱而又调皮的孩子。
但先生从来都不会戳穿夏从的这些谎言,尽管先生知道这些就是谎言,但更是一个小姑娘幻想出的一个个美丽或者悲惨的童话故事。因为夏从就是从这个虚拟的世界中来汲取一个家庭能够带给一个可怜姑娘的全部温暖。
有很多的时候,戳穿一些谎话比很多其他类型的伤害,都疼。
先生认为,无论夏从带来了多少虚幻的东西,至少夏从是真实的。是真实地生活在自己的身边的。夏从知道先生的一个哈欠表示先生想喝一大杯又浓又苦的巴西咖啡。如果在吃晚饭的时候,先生的兴致很高,夏从就会拿出一瓶冰镇好的百威啤酒。而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与先生如此默契。
偶尔,先生也会让夏从喝。夏从就喝,喝过之后就会禁下鼻子或者伸下舌头,样子可爱得不得了。这个时候先生就会更开心地笑。并且愈发觉得自己用双腿的代价换来夏从,是这辈子最划算的一件事情。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夏从一年比一年安静。安静得像一条死鱼。
好像《天使爱美丽》中,那条患有忧郁症的鱼——总是忍不住要自杀。夏从也总是离家出走。不是因为乐趣,而是那份冲动每次都无法抑制。很多次,每次都信誓旦旦地表示走出去就再也不会回头。令夏从奇怪的是,自己几乎每次跑出都会下雨。这样,每次不等夏从穿过三条马路,浑身就会湿透。夏从是一个有些相信宿命的小姑娘,于是就会想,是否连老天都不让自己走。
于是每次都走了回来。所以先生对这样一次出走,也并未放在心上,
十五分钟过了,先生算计着,再过十五分钟夏从就会和往常一样打开房门。头发衣服都湿透透的,脸红地站在门口 。于是先生宽容地说:“去洗个热水澡吧?”说这句话的时候,先生总是很得意,有一种觉得自己伟大的感觉,和控制一个人于股掌的快感。
门开了,夏从站在门口,直视着先生。
先生也直视着夏从。三秒钟,夏从周围的地板全都湿了。先生看着夏从,头发紧贴在脸上,衣服紧贴在身上。
“快去洗澡,换衣服,然后把地板上的水擦干净吧!”先生。
先生一直把夏从当成小姑娘,可夏从确实已经长大了。
“你几岁了?”先生又问。
夏从却不回答,直接回到自己的卧室,然后传来劈里啪啦的翻箱倒柜的声音。
“夏从究竟几岁了呢?”先生一直在想。
一先生想起,刚遇到夏从的时候,夏从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
那么一晃四年过去了,夏从至少也应该十七八岁了吧!可到底几岁了呢?先生又想到了去年带夏从到区公安局办身份证的事情。
按理说,夏从这种状况的孩子是没办法办身份证,因为夏从是没有户口的。但派出所的局长是先生的好友,于是一切就变得简单起来了,公安局长只要求先生把夏从的姓名和出生日期填好就好。
最终先生在姓名上填的是夏从,在生日一栏上写着:1986年2月30日。
其实夏先生也不知道夏从是哪年生的。但先生喜欢1986,因为先生喜欢足球,而1?86年是世界杯年,重要的是,1?86年的世界杯之所以不同于其他的世界杯,完全因为一个叫马拉多纳的人。现在马拉多纳已经没球可踢了,但仍有许多和先生一样的人,怀念那个属于马拉多纳的年代。
如果单单按照这个解释,夏从就是一只夏天的虫子,夏从也这样觉得,其实做虫子没有什么不好,现在绿化搞得那么好,到处都有可口的树叶可以吃。可重要的是,一只夏天的虫子居然来到了冬天。无论她是飞来的,爬来的,还是凭空钻出来的。
一只来到冬天里的夏天的虫子,她惟一的希望就是把自己蛰伏起来,或者冬眠起来。她本来有这样的机会,但她厌倦了这样无聊的生活。于是她要走出来。
这是第九十九次还是一百次,夏从已经不记得了,先生也不记得了,开始的时候他们在练习程序,后来是在练习惯。
但夏从知道,自己每次都是下定决心要离开的。并且一次比一次决心更大,一次比一次准备得更充分。然而很多的时候,下多大的决心并不决定能够做出多大的事情来。夏从也怀疑过自己的勇敢,但最让夏从困惑的是,为什么每次离开的时候,老天爷都要下雨。夏从知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的事不是自己管得了的。然而,夏从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每次都这样,而且有好多次,天气预报明明说的是晴天,更有好多次,夏从清清楚楚看到了灿烂的阳光。可是就在她刚刚走出去,乌云比她的行走速度要快上许多,追上她马上即大雨瓢泼。
对此,夏从有许多假想:如果是在干旱地带,自己就会被看成是菩萨被供起来,等待很缺雨的时候抬出来敬拜一番。
夏从住在南方水乡,如果自己出去之后不回来,雨会不会一直下,会不会造成洪水泛滥(所幸夏从很害怕雨水,最多也就坚持走过两条街。
其实,这些都是很好解释的。因为夏从和先生住的地方是南方的一个小城市,这许多次的离家出走都是在夏天发生的,确切地说,就是在梅雨季节来到的日子中。而夏从之所以总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忍不住,也可以解释为,梅雨季节更容易让人产生郁闷和烦躁的情绪。因为一年四季当中,夏从都在忍受这种无聊而单调的生活,只有在这个季节才感到简直无法忍受。还有,如果是在冬天,夏从甚至喜欢这种生活。躲在房间中,躲在厚厚的被子里,如果有零食,有一档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最好能有个爱人抱着自己做这些事情。
有很多的时候,屋子其实是温暖的,但若只是一个人在屋子里,也是会觉得寒冷的。但夏从宁可一个人,也不愿意和先生一起做这些事情。这和一些被人追求的单身女人的心态有些类似,她们不是不希望有个男人来疼爱自己,但问题是,和有些男人共同生活,还不如自己生活于是仍旧宁可一个人。
夏从来到浴室,胡乱地把淋湿的衣裳扔在浴室的地上,然后开始调水温,用最合适的温度洗头发,洗身体。再然后用大大的毛巾裹住自己已经发育良好的身体,大摇大摆地从先生的眼前走过,看都不看先生一眼,直接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把毛巾扔到床上。裸身站到窗前,看街道上来往的路人。
人是不应该站在窗前的,人一站在窗前就很难控制自己不被外面的世界所诱惑。读书的时候,学习不好的孩子,一类是属于智商低下,再有一类就是喜欢坐在窗边,望天。望天只能说明一件事情,那就是心比天高。所以那样的人最终也多落得个命比纸薄的境地。
看来有一些事情是在最初就已经注定的了。
望着窗外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爱幻想无论什么样的现实生活都不能够让他满足。
窗户里的世界不可谓不好。不好的惟一理由,即窗户里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其实这世界,或者说生活,也和自己手中的洋娃娃,或者手指上的一枚钻戒一样。也美丽,也珍贵,只是长久了便也就不觉得了。几乎所有的岁月,往往都要到走过了这段岁月之后,用来怀念的时候,才觉得弥足珍贵。然而也有一些现在的日子,原本就是一堆废铜烂铁。那么就莫不如早些扔掉,扔的时候可以听到一些声响,之后呢,一身轻,走得也更快一些。走
的路也会更远一点,没准儿就拣到个什么百世不遇的稀世珍宝呢。当然,走出去还有另外一种可能,一身子的力气,一胸腔的激情,到处乱走。走到森林深处,迷路,走到筋疲力尽。之后是两种可能:一种是遇到了白马王子,过起童话般美丽的生活;另外一种是碰到一头饥饿的黑熊,一口吞下。当然,以上两种都是小说中的可能。在现实生活中,跳出那扇窗子后,只有一种可能,奔波。会遇到一些事情,好的或者坏的。一些人,重要的,擦肩而过的。
夏从是个勇敢的姑娘,是个善变的姑娘,是个古怪的姑娘,是个一窗子碎了,人无踪影,而后来的事实证明,夏从的这次出走仍然是失败的。
因为夏从真正出走成功的季节,是在冬天。但愿冬天的那天,没有雨。
那天阳光灿烂,小姑娘离家出走了,男人和姑娘在一起五年了,男人认为很了解她。所以并不跟随在她后面,而是相信,她哭过了就会回来。
他足不出户地在屋子里等了三天,她依然没有回来。可他仍然觉得,她好像随时随地会推门进来。
一年过了,他就等了一年。可她依然没有回来。他早就不相信她会回来了,但他总是劝自己,她会回来的,一定会的,因为他们相爱。或者在这里等待,好歹也算是一件事情,因为他真的不知道除了等待还能做什么。
他也不想做什么事情,因为等待一个人而不做任何事情,这是一个很好的借口,还有一种借口就是,因为寻找什么而不做任何事情。而他,对于寻找早已懒得,一个主观、一个客观,或许会有一个同样的结果,但这里有着根本性的区别。除了等待,他也经常幻想,她要是回来了,第一句话说什么?-定不要问地去哪了,也不要问她一年来做过了什么,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分开的一年,只不过是他们同时睡着的一个夜晚。而无论发生什么,都只是一个千变万化的梦。
他们相爱,即使发生了什么也是可以忘记的。
一年的时间里,他在固定的时间叫外卖,甚至每天的菜谱都已经固定下来。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的菜谱各不相同。每周会有一家固定的洗衣店把他换掉的衣服拿走,洗好之后送回来。也会有一个固定的钟点工,在每个星期五的下午,来帮他打扫房间,帮他买好他需要的生活用品……
故事很离奇,却也很合理,但我只相信这是一段故事。
因为我知道,故事里边的夏从,是一个爱幻想或者说是爱撒谎的姑娘,若坐在我对面的夏从就是故事里边的夏从,也必定是一个爱说谎的姑娘。确实有一些谎言,比一些事实更像是真的。
有一些谎言是真的,真的谎言。我开始摇摆不定。这个时候,太阳已经升起很高,我们都该睡觉了。
“ 先生姓什么?”睡着之前我问。
“ 夏”好像是梦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