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有人来拦：“柳妈妈，博士不是说，让你等他回来，不要出门吗？”
还有这话？法师他……是有什么特殊安排？
柳妈妈推开她们：“这里谁是所长！”搀紧我的手，“小韩，带我去！”
天意如此，我想我不用法师的帮助也能独立收拾了她。
她的头发比从前白了，从前是那么黑而粗密的，现在从头顶疏下来，一段时间没有染、没有整理，越发露出颓态，在风里似枯草般抖。她一直是个胖子，年轻时真是很美的，脂光粉艳，如今脂肪也消下去了，脸皮耷拉下来，透出黄哈哈的陈年皮色，顿时苦相。
是什么把一个快乐轻浮的胖姑娘磨成了个黄哈哈的老太太？她……这些年也过得不太如意吧？同情涌上我的心头，我忍不住问：“柳妈妈，你有没有后悔过？想‘再来一次我绝不会这么做’之类的？”
她腰杆一挺、眼睛一瞪，精光毕露，问我：“什么？”
没什么。我怎么想到要同情她的？她从前是意气风发的人民老师，现在是意气风发的创业模范。她有什么要我同情？
我不欠她，她欠我。
我搀着她继续往前走。
四
我们住的小镇，属于一个大城市的郊区，但“郊”得也实在太彻底了，举头西望，只见黄云苍茫，根本见不到那幢城市里著名世界高楼的尖顶，往东南再走一点呢，就到了海边。这让我根本不觉得身处国际化大都市，只是边缘的、流放的，像迷失在某个魔幻的迷梦里。
如果没有柳妈妈，我的人生大概不会这样。
海就在前面，颜色昏黄，白色泡沫则随着一波一波浪涛，油腻腻在水面铺展。柳妈妈伸长脖子：“哪里？”声音颤抖。她认出这个地方了吧？
她认出，是在这里，上方一个岩石的平台、下方一片礁石的陷阱，是她让我跳下去死掉的地方吧？
我指给她：“那里、就那里——”指头一点点的挪、一点点接近我跳下去的地点。
她脸色灰败，在想什么？ “没有人知道那件事，不会有人故意指出那地方的。所以小韩肯定真的看到了个盒子，不然不会平白无故走到这地方来的”——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毫无戒备顺着我手指伸长脖子，找着什么盒子，她重心已经越来越向岩石外头倾出去。
我贴在她脖子后面，轻轻说：“老师，你的胸针真漂亮。”
多少年前，瘦弱的孩子跟结实漂亮的女老师要去沙滩上拣些海贝壳改善生活，走到这里，孩子羡慕的伸手去够老师胸前的胸针：“老师，你的胸针真漂亮。”
那只是一枚俗艳的胸针，镀金而已，做成乏善可陈的葫芦形，在当年已经是大胆的奢侈品。
柳妈妈身子一抖。
我伸手，一推，她向外面跌出去。仍然很肥硕呢，她，肥肉绵软的质感还留在我掌心。她跌出去了。
像多少年前那枚没有别牢的胸针，在孩子拨弄下，轻易就跌了出去，滑过未知的距离，跌到下头的礁石上。
柳妈妈在空中，一边下落、一边惊恐的瞪大眼睛看我。她认出我来了。我对她微笑挥手告别。
当年我哭着说：“老师，别打我，我下去帮你拣。”她答应了，却欠我这个告别。我应该比她有风度。
她肥胖的身躯跌在尖锐的礁石上，连同她的嚎声，破碎了，溅起油腻腻的浪花。我耐心的等着，直到她毫无生机的身躯在那儿载浮载沉，彻底成了浮尸。
她没有机会像我一样逃生了。
我微笑着回去。
五
任何人问我，我都会说柳妈妈贪财去拣个盒子，掉下去了。我没来得及救她。这都是我的错，是，是，但不是我的罪过。
什么？盒子到了哪里？也许被她一碰、给浪涛又卷走了。大海，你知道的，藏下了很多秘密。
我已经一遍又一遍想得很清楚，任何人都不能指控我犯了杀人罪。如今这年代，不能随便把人关进大牢了。当然如果柳妈妈家里有钱有势，事情可能又不一样……问题在于，她不是！
我很安全。
可是法师坐在我面前，对我说：“有一种怪病，叫视微症，是神经学上的一种高度迷惑性现象，影响到人类的视觉感知，会使患者对部分目标的大小、远近感知产生偏差，还可能伴有发烧、头痛、步伐不稳等类感冒症状。”
其他人听了会觉得莫名其妙吧？我却肩膀僵硬了、脑门僵硬了、骨髓都僵硬了。他说什么？一种病？编的吧！不是咒术吗！柳妈妈因为恨我，念了这个咒术毁灭我的人生，像她对科儿做的一样。她一直讨厌肮脏淘气给她添乱的小孩，她从没掩饰过！
“它经常在移民家庭的孩子身上发作，每次发作时间可能从几分钟到几周不等。如果及早干预，它还是可以控制或者治愈的。”
一开始，“看错了东西”的情况真的是很短的。后来便漫长、又漫长。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以为我发烧了、在说胡话。后来他们觉得没有这么久的感冒发烧，于是又认定我故意胡言乱语给大人捣蛋。我原来也很疑惑，是到什么时候才找到症结的？是那天，胸针掉下去，我觉得掉在离我脚很近的地方，跳下去最多只有半人高，于是主动提议下去拣，柳妈妈迟疑了一下，没有阻止。我跳在半空，才知道不对了。我会摔死！半空中艰难的仰头，想求救，柳妈妈对我挥了挥手，没有笑，眼神如释重负。她早觉得我是个负担，她想我死！于是我知道，一切肯定都是她的错，包括我的怪病，一定都是她陷害给我。
“一般来说，患儿最迟青春期之后即可自行痊愈，但也有些人成年后仍然难以摆脱它。至于你，现在都受这种病的折磨吧？”
他怎么会知道？我已经学会了从其他人的反应、颜色、气味、时间等种种参数里，仔细辨别我眼睛所说的哪些是幻觉、哪些是真实。它仍然偶尔袭击我，在我疲倦或特别专心做某件事时尤其如此。我已经学会跟它和平相处，他怎么还会看出来呢？
“你身上如果检查的话，应该有出血点。你是抽了自己的血，煮进鸡鸭血汤，又用公鸡血喷洒柳妈妈吧？你为什么想祛她的邪，又为什么想杀了她——是你杀了她吧？请告诉我。”
对，我那年没有摔死，化名为韩纤，挣扎着活到现在，做的都是底层活计，日子一直不太如意，因为某种机会回到托儿所，看到柳妈妈，我忽然明白了我人生的意义。我不止要复仇，更重要的是声张正义。但现在我不能说了。不能说出口。我这么久以来觉得自己受迫害，到头来，只是场怪病。柳妈妈只是个放任我犯病、没有救我的小气女人，而且这些年可能一直在受内疚的折磨。对这样的女人出手，我不再是什么正义，只是个笑话。我不能说。
他仔细研究我的表情，歉然道：“对不起，我来晚了……”
抱歉没有早点救下柳妈妈？我木然以对。
“你受的折磨一定跟你的病有关。对不起，我没能早点来救你。”
我猛然间泪如雨倾。
§§§尾声 心理医生韩青叶的日记
19日，晨九点，动车上。
工作这么久，跟安晴去枫镇度假是个不错的选择。在车上买了一份晨报，却注定叫我闲不下来。
枫镇发生的几桩怪事中，喷头洒血其实很好理解。这个举动，警告、或者说“祛邪”意味很浓。针对的是那个柳所长。
孩子们纷纷怪病入院，很可能不是感冒，而是癔症。但某一个体因为受不了环境压力患癔症时，周围人由於暗示和自我暗示的作用，可能相继出现症状相同的发作，这称为癔症的集体发病或流行性癔症，在寄宿学校之类的封闭性环境、性格还不健全的未成年孩子身上尤其容易发作。枫镇托儿所符合这个条件。
可能有人不了解流行性癔症，认为是有邪魔，所以才想“祛邪”。
但仔细看了新闻报道中的时间，洒血事件发生在第一个孩子犯病之后、大量孩子发作之前。为何有人在那时就会有以为有邪魔？很介意，非常介意。
因为是度假来的，没有带我工作中习惯使用的录音笔，我只好先用纸笔把我的想法记下来。
我觉得这次度假泡汤了。
……
午。
一开始就很介意“韩姐”。她试图躲在一辆玩具车的后面！
这是电动玩具车，大概半米高，制作精良，值几千元，不知哪个别墅的有钱小孩暂时丢弃在路边的。对于视微症患者来说，它可能跟正常大小的车子没什么区别吧？韩姐一定想不到，这辆车子一开始就已经让我注意到她。
……
午。去医院的车上。
雨水在民俗里是“无根水”，和糯米一样，是祛邪的。此人昭然若揭。
但我必须先去医院救助孩子们，并且进一步核实我关于疾病的判断。
……
晚。
仅仅是一天。一天，就成了这样。
我忙着去探视孩子们，他们的症状较轻。除了科儿可能需要长时间观察外，其他只要干预切断集体癔症就可以了。而柳妈妈回天乏术。对柳妈妈保护不够，是我的错。我确实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发展。
确实是韩纤吧？她到底为什么要杀柳妈妈不可？已经没人知道了。我拆穿了她之后，她流泪整整三个钟头，然后陷入木然状态。我将会试着给她提供医学帮助。谁也不知道她今后会怎样。
视微症，还有个别名，叫爱丽丝梦游仙境症状（AIWS），因为在这本著名的儿童小说里，女主爱丽丝看见许多事物会一下子变大、一下子变小，或者扭曲变形。在优美的外衣下，故事里有许多危机和杀戮。有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解释：杀戮经由女主的手，真实发生了，尽管女主在梦里一无所知。
她认为她自己做的都是合理的事。她是在梦中迷路的爱丽丝。
但愿我能拉着爱丽丝从梦里走出来。应该有人帮她们。
罹患“爱丽丝梦游仙境症”可能是遭到EB病毒感染，由于该种病毒会侵袭脑神经，使患者产生幻觉，看到影像会忽大忽小或倾斜，也会看到不存在的生物如恐龙等，发烧、头痛、步伐不稳还可能合并有扁桃腺发炎或感冒等情形。
爱丽丝梦游仙境症状（AIWS），或者叫“视微症”，是神经学上的一种高度迷惑性现象，以致影响到人类的视觉感知。患此视觉疾病的人类和动物，会把部分人以及无生命目标看得比真实的要小很多。常常这些被感知的物体，会在同一时间被看来非常得远或者非常得近。例如，一辆尺寸正常的汽车，可能被看来是一个小玩具。而一只宠物狗也可能被看作只有老鼠大小。
仙境症患者长大后便自行痊愈，但也有例外。这种病症无药可医，唯一改善的方法只有学习与之共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