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上的是一个和尚。
唐朝时最有名的和尚是唐玄奘，而我爱上的这位呢，是本朝最有名的和尚。他叫支道林。
爱上他时我并不知道他是个和尚。当然不！我只是想为自己的大劫找个庇护伞。
什么是大劫？啊就是天界那个无聊的“你来罚我来逃”规则，修炼到一定程度时候老天会给你个劫数什么的，逃不过去的话你就活该倒霉下辈子再见吧，逃得过去的话你则恭喜发财进入下一阶段修行，说不定能从妖身变人身、甚至成仙什么的……
啊？我？当然是妖精啊一枚，我没有说吗？鹤妖，就是脑门一个红顶子、白羽黑尾、光秃着两条腿跳来跳去的那种。
我不知道为什么本朝的名士们如此热爱我们的同类，毕竟连我自己都觉得鄙形象有欠观瞻。
他们不但爱我们、养我们，还愿意拿我们当礼物！我正找着避难所呢就见到我的一群非妖物同类们呆在一个贼庞大贼舒适的笼子里吃着芦苇芽嫩草籽喝着顶好的山泉水惬意鸣叫，几个青衣人类一边给他们搞卫生、梳理羽毛、推拿筋骨什么的，一边闲唠嗑儿：
“澄公干嘛要给支道林送鹤呀？”“好像因为林公曾说过一句：‘澄以石虎为海鸥鸟。’”“什么意思呀？为了这句话干嘛就要给他送鹤？”“唉，他们是有道高僧，咱们看不懂的。专心干活儿吧。”
显然他们不够专心。我的一只同类叫了起来：“你们扯着我尾巴啦！”青衣人类抱怨：“鹤唳真刺耳，亏他们名士还夸什么清越。”照扯不误。我的同类怒了，我弄个小法术让笼门开了条小缝子，它就飞走了。
这下，青衣人类慌乱了：“怎么办！少一只鹤，澄公要责罚的！快找一只品相好的补上！”
我欣然自投罗网。
度劫这种事，一要藏、二要靠。藏就是把自己藏起来，譬如一棵树藏在树林里，雷公找不着你、也就不劈了。靠就是投靠福祉深厚的家伙，譬如我如果往观音娘娘莲花座下一贴，雷公一瞧，天老爷啊，这地方也是能动雷火的吗？意思意思的那么转一转，就收兵啦，我也就安全啦！
上一次大劫，我就在河边找了个蛮福相的家伙，半夜爬上人家的小船，人家不鸟我，我厚着脸皮硬贴着人家，贴到第三天他就提着我的脚把我丢水里了。害得我差点被雷劈死、被水淹死、被大鱼咬死，一损就损了差不多千年道行吧。
现在我又要度劫了。藏在鹤群里，去投靠有福的高僧，这次一定要迈过这道坎，就可以修成人形，哦耶！
车马碌碌，一路往南，终于停下来时，我见到一个人，真丑，脸上棱角分明、双肩耸着，瘦瘦的立在那里比我还像只鹤，可他的眼睛多么深、又多么黑啊，像一双深渊，渊底透着明亮的星芒。
他看我们一眼，微笑：“呵，佛图澄自己攀附鸥鸟宏扬佛法，就以为我也要扮演归隐来攀龙附凤吗？”
随即他打开笼子，让我们飞，说什么：“尔冲天之物，宁为耳目之玩乎！”
什么冲天啊！天什么的有空了再冲也可以啦，人家现在是避难也！不管了，天空盘旋几圈，我厚着脸皮再飞回来投靠他。
他已经回到禅房，挥墨修改一卷字纸，写的什么“即色游玄论”、什么“色不自有，虽有而空。故曰色即为空，色复异空。”我看不懂，看不懂也不要紧啦，重点时他忙得没空理我，我偷偷往他桌底下钻。
鉴于我高大的身躯比野鸡什么的都肥硕一点，很有可能惊动到他了，他似乎朝我瞄了一眼，幸好幸好，没动脚踢我。
写完他的字，他掉了一把小米到桌子底下，我啄着吃了。后来他睡觉，我钻到他床底下。
当天晚上就打起了雷。雨下得那个哗哗啊、风刮得那个呼呼啊、雷那个转着磨子的打啊！我吓得哆哆嗦嗦的，尖嘴壳子老往床板上磕，很有帮雷公伴奏的效果。
床上的人就叹了口气。
伸手下来，无视我胆战心惊的回避，一把掐住我脖子，就把我拖上去了。
雷打得我心烦意乱，我想使个法术教训这个胆大的人类，又怕失了保护伞立马儿应劫；不理他吧，又怕他就地——啊不，就床——把我给吵了吃了。
他把我拖进被子：“别吵。”
呃……人鸟殊途，雌雄授受不亲，施主您的口味既然这么重，小妖我……
他心安理得打起了呼噜。
呃……雷还在外头咕啦啦的转，冷风还在飕飕的刮。他的帐子里宁静又安全。我呆看着他。乌黑的睫毛，带着种可恶的天真，像个脏小孩。他是在保护我么？
我不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梦里我又见到了上次大劫那位该死的公子，乘着小船荡悠悠，但这次我不用求他保护我，我已经变成人形了，一脚把他踢进水里，叉腰狂笑。他可怜巴巴抱着我脚丫子问：“姑娘芳名？”
对哦，人类都有名字的。我信口道：“眠舟。”舟是因为我们在舟上嘛，眠是因为我在作梦……
我是在作梦？
我蓦然睁开眼睛，仍然有双手努力拿被子往我脚上裹：“那末，姑娘是何方人氏？”
是脚，人的脚！我真的变成人了耶！这一劫……算过了？我拜天拜地拜恩人，顺口道：“啊我就是本地人。”
恩人笑：“没有本地人会穿你这样的服装的。”
啥服装？我头戴红玉冠、身着白羽裘、黑丝裙，裙子短是短了点，露出光秃秃两条长腿，也许细了点……
“师父。”外头小和尚叫。
支道林一激灵，把我整个儿裹被子里了，严令：“不准出来。”
我只好竖着耳朵听他掀帐出去，小和尚向他汇报，他前儿想向竺法深买邖山隐栖，人家回话说：“没有听说巢父、许由买了山然后归隐的。”
“深公仍然重名于实，”支道林扼腕，“欲离色入空、反而失逍遥境，着相啊！”
“师父，要不咱们别问他买了。”小和尚觉得很丢脸的样子。
“可那片山生得真好。”支道林叹息。
帐子缝里偷眼看，他那孩子气的惆怅，特别好笑。我悄悄变回鹤身，从床背后溜下来，跳出窗子，亮翅冲天。
他助我度劫，我该帮他弄到那座山，报答一下他！
我想在天上飞一圈，找到那座“生得真好”的山，可是飞来飞去，看哪位山神菩萨都漂亮。我想落到地上换个视角，也许会有不同的观感，结果……就迷路了。
本来迷路了也没什么，我上天高屋建瓴的继续飞呗！耳朵里忽然刮到一句：“……那林公少年入京一举成名。”
我立刻就飞不动了、就站路边了，一边装作啄叶子，一边光明正大窃听。
他们谈起支道林明明是僧，为道教《逍遥游》作注，令硕学俊彦莫不惊服；赞叹他讲解庄子超越向秀、郭象，新颖深刻令王羲之披襟解带留连不舍；可惜他老是在细节上犯错，不过精要大义理解得真透彻，他立的“即色宗”确实该压过于法开的“识含宗”，以后多多亲近他是有好处的——“不过今天，还是先拜访一下深公吧。
我跟着他们一路到了竺法深的山门，哇那座山果然俊逸非凡，值得骗到手。我飞到角落里捏着嗓子叫几声“吾乃山神也，本山要崩，汝等速离”之类的话，不怕他们不逃！
他们确实大乱，我正打算胜利鸣金，山神爷爷来了。
“你是山神，那我是谁？”山神气得把我踢回竺法深面前，我收不住腿，撞坏了他们佛前供的瓷花瓶……听说是很贵的古董花瓶……
他们很想把我炖肉抵债，眼神之凶恶令我吓得差点尿湿尾羽，支道林出现时我顿时热泪盈眶了。
“这是我们养的鹤。”他安静的认领我。竺法深倒愣了愣：“你怎么认得？”其实他真的是不用认我的，这样就不用赔偿花瓶了。但他答道：“就是认得。”
支道林把准备买山的钱用来赎了我，回头慢慢再攒，我看他一笔笔盘算：从王长史那里可以得到多少资助、谢长遐那里又是多少……这样精打细算的和尚，说也奇怪，比认真严肃的竺法深可爱。
过几天有个讲经大会，讲好了，对拉资助很有好处。那个佛图澄就是在北方贵族面前讲好了，才拉来满地浮屠的赞助。支道林不屑这个，他对大众开讲，说的是《小品》，莲花座上正说到精到处，忽有人赶来质难，一问一答，都是前人从没讲通的精要，支道林招架不住，气得大声道：“你为什么受人之托，故意与我为难！”
我笑得打跌。会动气的高僧，这个家伙！唉，若说喜怒不形于色，鹤都做不到吧。我这只辛苦修炼的鹤，想变成支道林这样的人。
话说那个来质难的人，果然是于法开派来的。他与支道林争执“即色空义”，渐渐败北，很不服气，叫徒弟拿千古公案来为难支道林。
既然是千古公案，他自己会不会解答，喂！我笑完了，重新变鹤，打算飞去照原样儿回敬于法开。
支道林埋首文卷中修改细节，他老是犯下错别字什么的错误，或者说写到后边忘了前面，有人夸他“得精要而忘小节”，我老觉着他是脑门儿抽筋。他抽着抽着就连于法开为难过他的事都忘了，我不帮他报仇，谁帮？可我正起飞时他忽道：“不准出去。你一出去准没好事。”
我左腿顿时磕在窗框上，扭了筋，结果只好这么伸着一只腿扭着一只腿飞到了于法开那儿——事实证明我如果排除万难要做什么事，这事儿准黄！
我眼瞅着自己陷入和尚法阵的围攻中。感情竺法深醒过味儿来了，跟于法开通风报信，合谋定下这个陷阱叫我自投罗网，准备收了我。我正准备装鹤到底抵死不连累支道林，支道林自己屁颠屁颠赶来了：“眠舟啊，身体不好不要赶远路……”
我当场呕血三升，于法开则笑吟吟声称会让支道林身败名裂——这个世界对和尚养只鹤妖当宠物的行为毕竟还是不能很宽容的——并且一定要杀了我。
我跟支道林转眼被困在浮屠中。
事到如今我也不难为人家了，我眼泪汪汪跟支道林说：“你走吧。”结果他问我：“如果我走到你的身体里，你能不能走到我的身体里？”
咦？为毛我觉得这句问话这么淫荡？老大，现在是诲淫诲盗的时候吗？！
他电光火石的就攫住了我的双肩，天雷地火的凑向我，我脑袋“嗡”的一声，就穿了……啊是附身了……
原来他说的是附身啊。我不纯洁，我晕乎乎的惭愧捂脸……附身这种法术，小妖如我也是会的啦，不过对方身体里最好是没有魂了、或者魂主动离开——咦？
脑袋晕得要炸掉。我在支道林的身体里，他的记忆都向我涌来。他也是妖啊！并且是船上提溜着我双脚把我丢下水的那个！之所以要丢我，因为当时他也要度劫了，而且劫数比我还大。丢了我之后，他被一个巨雷轰得妖身无存，幸好保住魂魄，逃出来一看正好有个人刚横死，就附了热乎乎的人身——这就是支道林。从此他向佛修炼，并指望能再见到我、向我道歉……
支道林附在我的鹤身上，向我歉然看了一眼，毅然决然出了浮屠。
我追出去，他已经被法阵围住，不但已经回天乏术，而且……就快要灰飞烟灭了吧？我一脚踢开法器，在于法开怒目下，庄重的双手合十：“上天有好生之德，给他一个投胎转世的机会吧。”
他的一缕幽魂就此进入六道轮回，轮到了哪里？已经不是我所能知道的。我好好的经营他的人生，渐渐成了本朝最有名的高僧。太和元年，我已经很老了，打算离开帝都去东山归隐，群贤毕集替我开离别宴。我离席更衣，忽见一只乌龟。
我跌足大乐，逃席而去，从此高僧支道林入山坐化。化个头！我揣着乌龟隐遁了。竺法深有句话说得对，归隐不必买山，哪儿都可以隐居。有一天也许我能修炼到可以脱掉这肉身……届时你可以修炼到人身了吗？我的小乌龟？
等到那一天，我只想问你一句话：如果没有因果、没有劫数，你还会不会发自内心的、没有理由的，对我这么好？
我会很耐心很耐心的等你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