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云没办法，只好又低了一层声气，一边递上一个信封——里面是前一天雷雨嘱咐着买好的购物卡，高丽却死活不肯收：“不是我们不肯用他，讲到底，用谁不是用呢？何况小刘又是王组长介绍来的。”说到这里，高丽顿了一顿，终究还是压低了声音：“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你最好带你儿子去医院检查下，他这里好像有些不大对劲哟。”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脑袋。
雷云一愣，却恼了：”高组长，你不愿意让我儿子在你这边上班，你也不用说他脑子有问题吧！我看你才有问题！”说着，雷云气恼地抽回了信封，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办公室。
刘志民终究还是没能圆”当作家”的梦。雷云想去超市找组长求情，末了却碰了一鼻子灰；心一横，就要带刘志民回家——这可不得了，刘志民坚决不肯回去，满口里只是“要留在大城市”“看透这个社会”“我要当作家”……
雷云被儿子折腾得没了法子，又觉得儿子不争气，未免有些拉不下脸来去娘家和妹妹那儿求助，只好打电话喊了老公刘畅过来。
刘畅是个老实人，脾气却是暴躁——刘志民从小就没少挨打，所以特别怕他爸。刘畅一来，二话不说给了刘志民两个耳刮子，接着就要带他回家，一边还跟老婆抱怨起来：”我就说别把娃儿送城里来，在镇上有什么不好的？放到外面，心都放野了！整天着三不着两的，咱们家是那个发财的命吗？”
雷云一听这话也动了肝火：”你就知道怪我，儿子从小到大，就是给你打怕了！城里怎么了，城里就是比你们镇上强！我当年要不是年轻不懂事，家里穷得没法了，哪儿会跟了你这个粗坯！”雷云恼火了，看着儿子刘志民被刘波打得瑟缩着，全没了“看透社会”的气概。
刘畅却冷笑起来：”你会教儿子，你不打他，让他放着好日子不过，白天黑夜的都梦游，不知道脑子里都想些什么！”刘志民被打怕了，也不敢反驳，只是窝在半旧的沙发上不说话。
“我不都是为了孩子好？天天在镇上能有多大出息？”雷云不由得眼泪都滑了下来：”我拉下脸去找娘家人，不都是为了儿子？”刘畅也觉得心里一酸，拍了下老婆的肩膀：”算了算了，就当我们老刘家没有当城里人的命，明天我们一家三口就回去。”
“我不回去。”沙发上的刘志民嗫嚅了一句，却被刘畅听了个明白，不由得又火从心头起，冲上去就要拎他：”不回去？你个小兔崽子，你自己不肯干了，还想留在城里吃白饭？叫你回去你就给我回去！再废话不要怪老子跟你不客气！”
刘志民吓得又拉着雷云不放，雷云只能叹气：”儿子，咱们没这个命，还是回去吧，这回工作也没了，老在你小姨这里住着，也不是个事儿。”刘志民沉默了下来，刘畅粗声道：”行了！你也没钱在城里过，就这么说定了，明天就回去！”
与来时的左一个电话，右一趟登门不同，雷云一家三口走的时候，只是给柳叶家里去了个电话，告诉了一声，便回了镇上。雷雨后来倒是来过两次，口口声声抱怨着刘志民把李家的老房子折腾得不成样子；雷雪在这件事上倒是觉得事不关己，便礼貌地过问一回也就罢了。
然而总有些东西在意料之外，这天柳叶正和雷霆准备带晓溪去打预防针，雷霆的手机响了：“喂……什么？”雷霆接到电话，有些惊讶，看了柳叶一眼——”什么事？”柳叶比了比口型，问道。
“好，我明天早上去车站接你们。”雷霆忙忙地挂了电话，柳叶一脸不高兴：”接谁啊？神神秘秘的。”
“老婆，不好了。”雷霆正色道：”刘志民好像脑子真的出了点问题，要来城里治病。”
“应该喊二姐回来，我们一起去看看小民。”雷雨坐在沙发上，一本正经地和雷霆说道。
雷霆摆了摆手，轻声道：”还是别去看了，我看了都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你们还是不要去的好。”
“老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外孙和小云？他老子又不管他，小云一个人，怕是照顾不过来吧。”杨梅瘪着嘴，上下煽动着，说到底，还是心疼自家女儿。
“妈，你就更不要凑热闹了！你们最好是都不要去，看了肯定受不了！要是真要去，就我们兄妹几个照应下就行了。”雷霆在这件事情上倒是坚持的，柳叶却忍不住好奇起来，：“我说雷霆啊，那个脑科医院什么样啊？这人在里面要不要紧？”
“你千万别去！”雷霆摆了摆手：“叶叶，你胆子小，我是怕你看了难受。”
“嫂子不去就不去，但我们到底是自家亲戚，我是要去看的——就这么说吧，明天喊二姐回来，我们一起去医院看看小民。”雷雨起身：”我来打电话告诉她，明天上午9点我们过来。”
柳叶其实倒是一点也不想去看刘志民，非但不想，在她心里，恨不得这群小姑子的麻烦事儿都不要拿到家里来说——加上给雷雨“自家亲戚”的这么一说就更恼火了。所以，当雷霆回房间问柳叶要不要去看刘志民的时候，柳叶想也没想就一口回绝了：“你以为我真想去啊？我才不去呢！我怕那个地方。鬼里鬼气的。”
“那也行，你在家陪晓溪吧。”雷霆想了想，”不去也好，今天看了那个样子，我都有点害怕。”雷霆这么一说，柳叶反而有点紧张，却又好奇了：“是不是打打杀杀的？有没有跟你动手啊？”
“哪儿能和我动手啊，反正就是不知道他想什么，嘴里唠叨个不停，看见人家穿得格正点的就骂。我们只能拉着他架着他，连哄带骗送到医院去呗。”雷霆叹了口气：”也不知道大姐怎么教育的，这孩子怎么成这样了。”
柳叶挑了挑眉：“我当时就说他不对劲吧，家里一个狠打，一个死宠，又是小地方的孩子，心理不平衡是肯定的……坏就坏在不该让他一个人住，想干嘛就干嘛，这下回去还得了。”
“叶叶，这话你就别说了，不然小雨听了不是不高兴么，她也是好心。”雷霆抚了抚柳叶的肩膀：”这事儿你就别烦了，你照顾好晓溪，我来带她们去。”
虽然有了心理准备，前一天也刚刚见过刘志民，但是雷霆带着姐妹见到病房里的刘志民的时候，自己心下还是一惊。
刘志民木讷地躺在床上，四肢似乎都有捆绑的痕迹；昨天还喋喋不休骂骂咧咧的嘴唇，今天却苍白无力地煽动着。眼神有些呆滞，胳膊上还打着吊针。一旁的雷云半眯着眼靠在椅子上，头发似乎白得更多了。
“大姐。”雷雨悄悄喊了一声，自己却不大敢进去——虽然是她主张来的，但是心里多少都有些害怕。雷雪就更不用说了，本来就是碍于姐妹情面过来，更不敢上前。
雷云微微转醒，看见是弟弟妹妹们，慢慢站起身，拽了拽衣角，走了出来。
“小民……他怎么样了？”雷雪问出声，雷云却似乎连眼泪都没有了，只剩下无奈的苦笑：“还能怎么样？昨天来了就不吃不喝，说我们都骗他……上午才电疗过，这会挂着镇静剂和葡萄糖呢。”
雷雨上前搀起雷云：”大姐，小民这会睡了，我们去花园走走吧。”雷云似乎真的有些老了，也可能是没睡好的缘故，脚下居然打了个趔趄，雷雪赶忙从另一边搀着她：“大姐，你自己也得保重些，别太为了儿子……”说着，又想起自己儿子豆豆，不由心上一酸，几乎也要滴下眼泪来。
“小雪，我是知道你的，我们都一样，养儿子就是辛苦的命……”雷云叹道，一边就向外走。”你们先走走，我去问问医生。”雷霆开口，雷云看了看弟弟，点头默认了。
雷霆走到医生办公室，刚好当班的是昨天接刘志民入园的徐医生。“徐主任，小刘的情况……严重吗？”
徐医生是见怪不怪了，淡淡地回了句：”什么叫严重不严重呢，比他更重的也有，杀人放火的，也有送来这里的。不过这么年轻，可惜了。”
雷霆听了心下有些不快，但碍着对方是权威，只好赔笑：”那……还能治好的吧？”
“这孩子小时候怕很了，多少心事积在心里，脆弱的很。精神疾病的发展都是有个过程的，比如一开始可能是忧郁症，慢慢积累了，有的就会有更坏的表现，像砸东西发泄啊、狂躁啊，到最后精神分裂，这都是个过程，不是一天两天，也很少说生下来就有的。”徐医生仿佛在讲今天买了什么菜、中午吃什么一样平静。
“那怎么治呢？家里要注意什么？”雷霆忍不住问道。
徐医生抬头看了雷霆一眼：”你是他舅舅吧？我昨天跟他妈妈说过了，跟他爸讲，孩子大了，不能老打。家里也别一会天，一会地的。我们这里能做的，就是药物治疗，让他不要乱想，保持睡眠充足、精神稳定。等出院了回家也要注意这些。”想了想，徐医生又嘀咕：”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院呢。”
“谢谢医生。”雷霆见也问不出什么，只好出了医院办公室，转去病房看看刘志民。
雷霆一来一去的光景，刘志民已经醒了，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天花板。雷霆在一边看了都觉得心里有些犯怵。没一会儿刘志民开口了，却还是自言自语：”没有人理解我……我要找个女朋友，要谈一场恋爱，要有个爱人理解我……”
雷霆听着觉得好笑，又不敢出口呵斥，怕又碍着刘志民的病情，只好坐在一旁不做声，任他自言自语个不停。
探视完刘志民，三人各自回家不提。
雷云陪了几夜，医院说刘志民还要住院治疗，雷云却觉得身子有些吃不消了——天天在医院半躺半卧着，又没个休息的地方，确实也不是个办法。本来说让她住到李家老房子住几天，雷雨却为难：”上次刘志民走了以后，老房子已经租出去了。”
这话一说，雷云也不好意思再和妹妹开口，只好打了几次电话给杨梅，希望能回娘家住上几天，等刘志民出院就走——这下可惹恼了柳叶。
“不行！”杨梅刚和柳叶提了雷云回来住几天的事情，柳叶顾不得雷霆和雷老爷子都在场，当即便一口回绝了。
“小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我也知道上次的事情大家都不怎么愉快，可是咱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杨梅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如果没地方住，可以住宾馆，这个钱我来出。”柳叶冷冷地撂下话，一口咬定不同意雷云回来家里。
“叶叶……”雷霆拉了拉柳叶，示意她不要和老妈正面冲突。
“这是钱的事情吗？有家不回像什么样子，老刘家还以为我们娘家没人了呢！”雷老爷子有些气恼，在他的观念里，只要有“家”在，儿女住外面是惹人笑话的。
“爸、妈，对，这不是钱的问题。但是上回麦麦和大姐住在家里，差点把您老命给搞没了半条，您忘了？”柳叶极力让自己说的话显得心平气和。
“现在人都快没命了，我们都不计较，你还计较什么！”杨梅这回是真的生气了：“我女儿来家里，什么时候进到你房间一步了，还不能来看看我们老俩口了！”
“行，大姐回来可以，睡客厅！晓溪的房间已经放了宝宝床，没那个闲地方！”柳叶觉得和他们没办法沟通，狠狠瞪了老公一眼，转身就回了房间。
在刘志民住院的日子里，柳叶家的人和走马灯似的换——每天来讨论的都是刘志民的病情、怎么给他治病，发病的样子有多么可怜……这让柳叶觉得很无力；但想着人家总是病人，便也生生忍到了刘志民出院回去。
如果一切就按部就班地来，那么我们的故事也就不具备成为故事的潜质了——就在刘志民出院没两个月，居然传来他要结婚了！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把柳叶都给吓了一跳。
“他怎么能结婚啊？你们不是害人家姑娘家么，你们告诉人家没啊？”柳叶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愤懑，直接问雷霆。
“你小点声……他们定了五一结婚的，农村么，父母双方同意了不就行了，现在他不发病又看不出来。”雷霆颇不以为然。
“精神病不能结婚的！”柳叶压低了声音，“是你大姐打电话来的？”
“是啊，她后天带小洁来买首饰，来家里吃个饭。”雷霆向老婆汇报。
“买结婚首饰啊？那你陪她们去吗？”
“我陪她们去干吗，小雨和二姐陪着过去，我们在家，给她们准备点吃的就行了。”雷霆淡淡地回道。
“吃个饭就走了吧，刘志民来不来？他要是来，我就抱晓溪出去，我真怕他。”柳叶心下怯怯地，小时候对精神病的印象让她颇有些心理阴影。
“他不过来，你放心吧。不过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们要去一下的，去一天就回来。”雷霆拍了拍柳叶的肩膀：“给个面子啦，到底是大姐的儿子，下个月就劳驾老婆大人空出一天陪我上山下乡……”
雷霆这样一说，柳叶反而被逗笑了：”行行行，都听你的。不过先说好，晓溪就不去了，万一有个什么事情，小孩子不经吓的。”
小洁进门的时候，柳叶正在给家里整理冬天的衣物，准备晒一晒就都收起来了。刚看到小洁的时候，柳叶从心底里有点可怜这个女孩子：瘦小的身躯，略有点枯黄的头发，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与身子不怎么相称的宽大上衣。
陪着小洁来的，还有小洁的大姐和雷云。雷雨和雷雪没有回来家里，雷霆说了她们是约好下午在商场碰面了。
“小洁，这是小民他舅妈，你跟着喊舅妈。”雷云见柳叶在厅里忙活，赶紧拉了拉小洁。
“舅妈好。”小洁怯怯地喊了柳叶一声，柳叶忙放下手里的活儿开始招呼：“来啦，坐吧，我给你们倒杯水。要不先去洗个脸？”口里说着，便去拿了一次性杯子，倒上了热水。
“小柳，这是小洁的姐姐，小清。”雷云拉着小洁姐妹俩坐下，小清和柳叶客气的点了点头。“客气什么，我去弄点水果，你们先聊。”柳叶说完进了厨房，杨梅在客厅里陪他们唠嗑。
吃了饭，一行人便去买金首饰。没想到雷雪先回来了，一进门就问：“妈，小柳啊，她们回来了吗？”
“没有啊。”杨梅有点莫名其妙：”事情办好了吗？不是说买了就回镇上去的嘛，没来我们这儿啊。”
“不提了，我大姐也太小气了，买个首饰都能买出一肚子气。”雷雪喝了口水，坐在沙发上开始和柳叶他们八卦——自从上回的“分手事件”之后，她带着豆豆和高子松一家住在一起，虽然总还有些摩擦，但有了婚姻保障的生活让整个家庭关系反而好转起来；加上自己感同身受，多少有些体会柳叶的不易，心里还是有些感激柳叶的。
“不是说好买一套金首饰么，大姐又不是没钱。”柳叶不以为然，雷云的退休工资是一点都不低，平日里又节省得很。“她儿子好不容易要结婚，一辈子就放一回血，哪里还有小气的道理啊。”
“小柳，你还真别说，她就是不肯！其实小洁还不错，今天去了就看中一套首饰，大概五千多块钱吧；后来说再看看，跟她姐一起逛到另外一个柜台，又看到一个六千多的。小洁是两个都挺喜欢，她姐就给她做主，说要买就买那个六千多块的！”雷雪顿了一顿，“你们猜大姐说什么啊？”
“说什么？”柳叶放下手里的活儿，倒实在是有些好奇了。
“大姐说‘当时讲好的，房子我们家盖好的，彩礼给一万，首饰五千，现在要买六千多的，那不是超过预算了吗’！我跟小雨都觉得那就算了吧，她就是不肯！搞得几个人在柜台前面难堪得要死！”雷雪一边说一边比划，杨梅在一旁着了急：”那最后呢？最后怎么样啦？”
“我哪里知道？后来小清拖着小洁就要回去，正好小高打我电话，我就先走了。小雨在那边处理的。”雷雪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赶紧解释：”不是我不管啊，是小高没带钥匙，我回去给他开门的……怕事情没完，就回家来问问。”
“这可怎么办啊？好不容易那个呆子能娶个媳妇，要得罪了怎么办啊！这个老大也是的，大钱花了千千万，舍不得热豆腐烫烫心！不就多个千把块钱嘛，真是的……”杨梅嘀嘀咕咕个不停，雷老爷子叹了口气：”这个婚结得！最后还是害人家姑娘！要是真跑了也算了，不然指不定以后怎么样呢。”
“老头子，哪有你这样讲话的，到底是你外孙子啊。”杨梅有点不高兴了：“小民这回不是治好了嘛，有什么关系，人家呆子傻子还能娶老婆呢！说不定他娶了老婆，一高兴，这病根也全去了，脑子也好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