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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蕾丽与马杰农(3)

夜幕降临大地时,他又忧伤不安起来,像是彻夜不眠的蜡烛一样,一宿垂泪,直到天明。早晨越想越难过,不禁想再到蕾丽的部落走一趟。这样一想,又像死而复生的人一样,口吟情诗,奔蕾丽家去了。在路上,见到一个老妇人,她虚弱不堪,用一条绳子拴了一个男人,拖着沿街走。马杰农一见这个被拴着的人心里又可怜起来。他走上前去问老妇人为什么拖着他走,请求她看在真主的面上,把他放了。老妇人对他说了其中的实情。原来老妇人家贫如洗,她用一根绳子拴了这个流浪汉,沿街乞讨。如有人看着可怜,赏些钱财,他们俩得了钱二五平分。马杰农落着泪伏身在老妇人面前说,你解开这个男人脖子上的绳索,拴在我的颈上吧,你把我拉到什么地方去都行,得了钱,全部归你。老太婆一听,十分高兴,马上把拴那男人的绳子解下来,绑在马杰农的颈上,拉着往前走。马杰农在每家门前都口吟情诗,蕾丽蕾丽地不停叨念。那老妇人挣了许多钱。一天,他们正巧来到蕾丽家门前,马杰农就在她家门前的草地上伏身倒下,像落雨的春云一般哭了起来:

如今我的头和脚被双双捆绑,你逍遥自在,我受苦遭殃。

不要再让我忍受欺凌屈辱,杀死我吧,这日子比死还痛苦。

死在你面前我甘心情愿,强似失掉你忍受熬煎。

心上人近在咫尺不得相见,马杰农心痛如焚,悲伤难忍。他激动得一挣,竟把那绳索挣断了,于是他又跑到荒野去了。

却说蕾丽的父亲与努法尔息兵罢战之后,感到一场凶险的风波已成过去,他略为整理一下衣冠,兴高采烈地回来对蕾丽备述经过情形。蕾丽却十分焦急,心中暗暗叫苦,等父亲一走,她的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她哭诉道:

向什么人倾诉衷情,哪里有知心人共谋良策,我这里凄凄惨惨饮下的,好似美酒,实际是一杯忧愁。

在这以后,四镇八乡不断有人抬着衣物彩礼,前来求亲。埃本·萨拉姆一听这个消息,也送来大批礼品,要求择吉日过门。他请来个能说会道的人前来劝说,这个人伶牙俐齿,连石头也能被他说软。他带来礼物,花言巧语地劝了一番,蕾丽的父亲终于答应了。

次日一早,新娘的父亲把新郎和娶亲的人请到家中,举行结婚典礼,婚礼按阿拉伯的礼法举行。行礼已毕,布置好了新房。但是,不幸的蕾丽仍然在无人处暗自流泪,连句话也不肯讲。当东方的太阳又把晴空照亮的时候,新郎兴高采烈地起身准备好了象舆,把悲悲切切的新娘安置在座位里,吹吹打打地接回了家。接回新娘以后,他耐着性子,倒也相安无事。后见无隙可乘,心中不免焦躁,正待动手动脚,那蕾丽几个巴掌打下来,直打得他跌倒在地,不省人事。蕾丽说道:

你要再敢想入非非,准备着我与你玉石俱碎。

我向造物的真主立下誓言,——是他赋予我形体容颜,从今后不要对我起不良之意,用刀剑相逼也只会落得血花飞溅。

埃本·萨拉姆见她心意坚决,听了她的誓言,也只好权且忍耐,只图每天能看到这位美丽的新娘,问候一声。那生着闭月羞花的容颜的蕾丽眼睁睁地等待着,盼着有一股风从自己情人那里刮来,安慰她那忧伤的心。

这时,马杰农正失神落魄地在荒野里流浪,口吟情诗,倾诉衷情。忽然,见一个骑骆驼的客人,远远而来。来人到了他身边,认出是马杰农,便勒住缰绳,与他大声打着招呼,告诉他蕾丽已经出嫁了。

你那倾心的情人,你不会想到她会变心,现在她已背弃了前言,抛弃了你,恩仇变换。

马杰农简直听不下去了。他急得好像是灵魂飞离了躯体,又像是一只被砍下头的鸡在地上扑打挣扎,急得以头撞击石头,衣服也被血染红。他立时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直奔蕾丽的家门,口中不停地叨念:

就算是背弃了前言改变了初衷,可以前为什么说自己满怀深情?

我对你始终是一心一意,原来你对我是甜言蜜语。

可是,稍一定神之后,又想起蕾丽平日的情意和自己的不幸,他又吟诵道:

虽然我被你折磨得这样悲惨,可你还是我身上力量的源泉。

我为你受尽了万般苦难,忍受不了折磨,我意乱心烦。

事到如今我已无可施之计,只好把我这生命奉献给你。

再说那马杰农的父亲一天比一天衰老,他因儿子不能好转而深感失望。他担心自己一旦两眼一闭,见不到儿子了。于是不顾身体虚弱,手扶拐杖,带领几个青年人到深山旷野里去寻找马杰农。他在深山野地里转了好几天也没有看到他的爱子的踪迹。后来一个过路人告诉他马杰农呆的地方,虚弱的老人又赶了一天路,才在一个黑黝黝的山洞里找到他。他见本来生得体态丰满、一表人才的儿子这时已瘦得皮包骨头了,真正是气如游丝,危在旦夕,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父亲连忙走上前去,坐在地上,抚摸着儿子的头。马杰农这才睁开眼,但是,他已经认不出自己的父亲了。他打量了一阵,问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做什么?”他的可怜的父亲答道:

我是你的父亲,已经如此潦倒,满怀忧愁到处把你寻找。

父亲劝他回家,说怕自己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父子不得见面。但马杰农执意不肯回去。他父亲无奈,只好独自回家去了。到家以后,终日闷闷不乐,不消几天就由于思念爱子而含恨辞世了。有个猎人经过马杰农呆的地方,把他父亲的死讯告诉了他,马杰农立即跑到父亲坟上大哭了一场。

一天,马杰农困倦睡去,迷蒙中见一棵大树枝叶茂盛。忽然一只鸟儿从树梢上飞起,向他吐出一颗光闪闪的珍珠,马杰农把珍珠放到自己的头顶上。等一觉醒来,地平线上早已红日高悬。他正回想梦中情景,见远处尘土飞扬,一位骑者飞驰而至,来人对他说:“我带来你的心上人的信息,如果你想知道,我就对你讲。”马杰农脸上登时闪现出希望的光辉,他对骑者说:“你有什么消息赶快说吧。”来人说:“昨天我经过一个地方,看见一个花容月貌的美人,但是她那迷人的面庞已经变得憔悴不堪,而且不住地哭泣,我心中动了怜惜之情,忙问缘故,她说:

蕾丽是我的本名,但我心神恍惚,胜过一千个马杰农。

他爱上了一颗黛色的星,我比他一千倍更加钟情。

他内心纵然充满痛苦,毕竟是男子,我们女子更加不幸。

情场上他本就刚强不屈,什么人他都毫不畏惧。

但我生来就如此不幸,能向谁诉说我的心情。

有时胸中的爱情鼓励我挺胸站起,对乌鸦似的小人根本不理。

但荣辱的顾虑又从旁提醒,乌鸦的背后是更凶恶的兀鹰。

我无论如何割不断这缕柔情,我这虚弱身体也撑不住这么多悲痛。

来人又说蕾雨柔情如缕,痛苦万分,她想了解心上人马杰农的情况,她要了解马杰农是如何苦度时光的。我把了解的你的情况对她说了,还把记得的几首诗也背给她听,她一听就落下泪来,央求我找一天给你送个信,昨天我去看她,她果然写了一封信交给了我。”

马杰农接过信,先吻了吻,然后,放到面前,他兴奋得昏了过去,待苏醒过来,打开信封:

这是一封深情的书信,失意人捎给焦心人。

为囚禁我而紧锁墙院,你这鸟儿却把笼儿挣断。

你接受了我的一片真情,你使得爱情光辉晶莹。

啊,你的热血染了山石,血色长留,好似宝石嵌到石中。

啊,你是黑夜里救命的仙泉,你是飞蛾围绕黎明的蜡烛盘旋。

你一点也不吝惜自己的躯体,放一把火,烧毁了自己。

你一向可好,你的日子如何度过?

我热爱着你,你对谁有情有义?

我是一弯新月,你是灿烂的太阳,我睁开眼,从远处向你望。

你命中注定我们永远分离,天生的一对,但身处两地。

我听到你父亲去世的消息,心中感到无限悲戚。

你我之间有的是真情一片,我依俗按礼把你的亲人祭奠。

失去慈父不要像闪电一样心焦情急,也不要像乌云一样落泪悲泣。

父亲去世了,但愿儿子健康长寿,犹如把矿石击破,把宝石开采到手。

马杰农读完信后不由得落泪,他拿起笔来写道:

你的美丽的面庞是我心上的玄石,你的家门是我向往的方向。

我潦倒不堪犹如你脚下的灰尘,你是清泉一泓,清泉终归何人?

不要刺伤我的心吧,请对我爱怜温存,用火点燃我这死灰般的心。

你对我好,我会给你带来幸福欢乐,离开我,自己心头也会愁云封锁。

我是你的奴仆,早已名声在外,你若嫌弃,就把我赶开。

我甘心为你的奴仆,任劳任怨,你使奴唤婢,理所当然。

是你决定了我的优劣善恶,因你致病,终究要靠你解脱。

如花似玉的姑娘啊,我怀着对你的爱,苦度日月,双眼常湿,嘴唇干裂。

我的心比你看到的还要痛苦,我的神智比你听到的还要糊涂。

爱情若不使我的心受到如此折磨,那爱情的价值还不如大麦一颗。

却说那埃本·萨拉姆一日身染重病,连日高烧,卧床不起。又兼医治不当,调养不善,那病竟一日重似一日,后来,竟像破墙遇到地震一样,一命呜呼了。

按照阿拉伯人的礼法,丈夫死后,女人不再出门见人。蕾丽也躲在一个角落,悲悲切切地落泪。看起来她哭的是丈夫,可实际上她是在为自己的心上人而悲伤。

很快秋天到来了。花枯树萎,水冷叶黄。在肃杀的秋天,花园中也到处是一番败落景象。花儿枯萎了,白杨也枝垂叶败,失去昔日的光彩。蕾丽的身体也渐感不支,气力一落千丈。原来满月似的面庞,这时竟瘦得如同月牙儿一样,亭亭玉立的身躯变得瘦似干柴。寒热折磨得她形容枯槁,双唇上长出了串串水泡。

暑热渐渐把露珠蒸干,狂风任意把郁金香摧残。

这时,蕾雨才把母亲唤到床前,揭开内心的秘密。

啊,亲爱的妈妈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

小鹿已经把含毒的乳汁吞下,请再抱一次我的颈项双肩,我与您本是骨血相连。

我就要走到生命的终点,远离开挚友,魂飞梦断。

我长久默默地忍受折磨,如今,让我把心事诉说。

我熬干了心血,这算什么爱情,我受尽了煎熬,这算什么人生。

如今,我已揭开心底的秘密,万请珍重,我就要离您远去。

为我滴洒的香水要他的两行热泪,熏香的香料要他的满怀悲戚。

我是殉情的人,尸布要色泽鲜红,让它像婚礼一样,彩色馥浓。

要把我打扮得像出嫁的新娘,入土时,盖头要罩到头上。

那为我而流浪的人得到消息,当他知道我已离家远去,我料定他会满怀悲痛地赶来,赶来为我吊唁奔丧。

他是我的挚友,心上的情人,请代我招待,要周到殷勤,看在真主面上要相待以礼,万万不要对他鄙视嫌弃。

我始终对他怀着真情热爱,您也要像我对他尽心款待。

告诉他,当蕾丽辞别这折磨人的人世,当她挣断一切束缚人的锁链,她怀念着情人,与世长辞,她清白地死去,死时还在把你思念。

蕾丽对满怀忧伤的母亲留下了最后的遗言,就安然长逝了。她母亲伤心悲泣,老泪纵横。依着女儿的遗言,把她打扮得像新娘一样。失魂落魄的马杰农得知蕾丽的死讯,悲痛欲绝,他直奔蕾丽的墓地,到了她的坟上直哭得血泪合流,一边哭一边痛苦地呼号:

啊,你这被秋风摧残的明媚的鲜花,还没开始生活你就辞世远去,你怎能忍受这黄土的折磨,这黑漆漆的洞中如何将息。

到何处再寻你那似豆粒般的痣点,到何处再找你那鹿一般的双眼,当你一来到众人面前,人人心中惊羡地把你盛赞。

如今,你青松般的身躯伫立在哪条河边?

散心消遣,漫步在哪座花园?

你为何遭到这么悲惨的折磨,春去秋来,洞中日月如何度过?

此生今世,你我永难相见,但你又永远活在我的心间。

今后,再不能见到你的面容,但别恨离愁长留在我的心中。

从此以后,马杰农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比以前更加神志不清,他又返回荒野,终日与兽类为伍。那一带没有一处野草荆棘不因他的伤心叹息而枯萎,没有一处山石不染上他的血泪的颜色。他每天都像山间奔流而下的洪水一样,急冲冲地奔到蕾丽的墓地,伏身在她的坟上狂吻:

他本是被命运之火烧焦的禾垛,如今,又痛心疾首,雨泪纷落。

真主毁坏了他的神志,神志已废,生命长逝。

他在蕾丽的坟上日夜啼哭,祈祷真主让他也早日解脱。一天,他的头终于垂在情人的坟上,不再抬起了。

向着情人的墓低垂下头,呼唤朋友的名字,万事皆休。

据说,马杰农的尸体整整一年都伏在蕾丽的坟上,人们都惧怕野兽,无人敢上前搬动。一年以后,野兽四散了,人们这才上前,洒泪把他葬在蕾丽坟丘旁边。

到世界末日他将在此安息,一段情缘招来几许非议。

此生今世相约海誓山盟,彼生彼世才得同床共梦。

在这胜似花园的园林,有情人都会前来栖身,一切都要听凭命运安排,哪一个能不栖身这座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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