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告诉各位另一件事。弱势族群也具有侵略心,绝对敢挑衅多数族群。他们恨多数族群——不是无缘无故的恨,我敢担保。弱势族群甚至恨其他弱势族群,因为所有弱势族群处于竞争状态:每个族群都自称比别人更苦,冤屈最不得伸张。这些人恨得越深,这些人被迫害得越严重,他们的言行就变得更加下流!变得下流的人才有人爱吗?才不会,你们都晓得!既然这样,为什么变得好心的人会被唾弃?你被人迫害的同时,你会痛恨自己的遭遇,你会恨主导这种遭遇的人,你会陷入仇恨的世界。就算碰到了爱,你也认不出来!你会怀疑爱的真实性!你会认为爱的背后另有居心——动机可疑——可能暗藏诡计……”
讲到这里,乔治已经搞不清楚自己证明或推翻了什么道理,如果选边站也不知道自己采取了什么立场,更不清楚自己到底扯到哪里去了。但这些脱口而出的言语字字带真情,无论是道理或是歪理,全属肺腑之言。他以抽鞭子的方式讲道理,打醒华利,也鞭及艾丝黛、麦伦、全班,让有耳之士听见……
华利的表情持续尴尬——只是他既没被鞭子抽中,也没惊醒。现在乔治注意到,华利的眼光不再逗留在他的脸上,而是向上移,聚焦在他背后的某一定点,停在他头上的墙壁上。现在他匆匆瞥过全班,语气不连贯,冲劲流失,看见其他人的视线也往上腾挪,注视着该死的时钟。他不需要转头看就知道,一定是下课时间到了。话锋一转,他告诉学生:“下星期一再继续讨论。”全班不约而同起立,收拾书本,唧喳交谈起来。
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多数学生必须在十分钟之内赶往他处。尽管如此,乔治的心情还是荡漾不止。他很久没有这样纵情释放思想了,而且是在课堂结束前的几分钟。多丢人现眼!兽头兽脑的老教授,忘了时间唠叨个不停,全班则暗自叹息说:他又发作了!顷刻间,乔治恨起学生来,恨他们像野兽一样漠不关心,冷眼看他们迅速从教室流干。他再度以五分钱的价格兜售晶钻,学生又耸肩冷笑,转身就走,认为这个老贩疯了。
就这样,他在微笑里多添一些善意,面对三位留下来发问的学生。但玛丽亚修女只想问道,赫胥黎的这本书牵扯到很多诗书,期末考会涵盖这些作品吗?乔治考虑告诉她,对,连《索多玛一百二十天》也会考,看她会有何反应。不过乔治当然没有这样说。他向修女保证说不考,修女听了高高兴兴走开,课业压力轻了不少。
接着是巴帝,他只想为自己脱罪。“对不起,老师,我没有读赫胥黎,因为我以为你会先上课再讨论。”他是单纯的白痴或只是工于心计,乔治懒得去分辨。“禁绝炸弹!”乔治看着他的别针徽章说。乔治以前对他讲过同一句话,他现在龇牙笑得开怀:“对,老师,当然要禁!”
妮塔·托瑞斯夫人想问的是,赫胥黎先生描写戈尼斯特时,揣摩的对象是不是哪个英国村庄。乔治无法回答,只能告诉托瑞斯夫人说,在最后一章,欧比斯波医生、富翁史托伊、维吉妮亚一同去寻找第五代伯爵,好像是开车离开伦敦,朝西南方前进。因此戈尼斯特的范本最有可能在汉普郡或苏塞克斯郡……说到这里,乔治恍然大悟,托瑞斯夫人只是拿这问题当幌子。她故意把话题扯到英国,用意是说明自己十年前曾在英国住过三星期,令她难以忘怀。问题是她待最久的地方是苏格兰,其他时间都在伦敦。“每次听你上课,”她边说边以热切的眼光探照乔治的脸,“我一直回忆起那地方的口音,像音乐一样好听。”(乔治多想问她是哪一种口音,该不会是伦敦东区的土腔或苏格兰犹太腔吧?)而现在,托瑞斯夫人想知道他的出生地。乔治回答后,她说她没听过。趁她一时气馁的空当,乔治终止这段闲话家常。
乔治的办公室又派上用场了。他进办公室去躲避托瑞斯夫人,发现葛立卜博士在里面。
葛立卜兴奋异常,因为他刚刚收到从英国寄来的一本关于诗人夸尔斯的新书,作者是牛津大学的教授。葛立卜对夸尔斯的了解可能和作者不相上下,但牛津的名号响当当,作者因而沾光,使得可怜的小葛立卜敬畏得五体投地。葛立卜生在芝加哥治安不佳的一区。“让人不禁体会到,”他说,“出身不好,就别想成就这种大事。”乔治听了是既悲哀又沮丧,因为葛立卜毕生最大的心愿显然是变成那个可悲的教授,擅长写那种恶毒、俏皮又刻薄的八股文。
乔治捧起那本新书片刻,以适度的敬意翻几页后,认为自己非吃点东西不可。他走出大楼,最先认出的人是肯尼·波特与露易丝·山口。校园有几棵刚种下的小树,他们坐在其中一棵下面的草地上。这棵树甚至比其他树更小,树叶只有十几片,挑这棵树的树荫来乘凉显得荒诞,也许肯尼的用意正是如此。他和露易丝看起来宛若一对孩童,假装漂流到南太平洋的环礁上。想到这里,乔治对他们微笑,他们也以微笑响应,然后露易丝开始呵呵笑,笑得像日本淑女,笑得娇羞。乔治像蒸汽轮船似的航经他们的环礁,相当接近,没有停下来的意思。露易丝似乎知道他是船,喜滋滋地对他挥手,合乎一般人向蒸汽轮船招手的模样,只是小手和手腕的动作多了一分令人着魔的纤细。肯尼也跟着挥手,但他八成不知道船与环礁的情境,只是随着露易丝有样学样。虽然如此,他们挥手的动作暖和了乔治的心,所以他也挥手回礼。老蒸汽轮与青年难民交换讯号——却不是求救讯号。双方尊重彼此的隐私,无意侵犯对方的领域,纯粹只想互祝安好。乔治再一次觉得今天的心情开朗不少,如同网球男对他产生的效果一样。不同的是这次心海丝毫不见波动,一片祥和,阳光明媚。乔治航向自助餐厅,自顾自地微笑,连回头望一眼的想法也没有。
但这时他听见背后有人喊“老师!”,转头看见喊他的人是肯尼,原来是穿着运动鞋的肯尼悄悄跑过来了。乔治以为他有特定的问题想请教,例如接下来要规定读哪一本书,问到答案就走。然而,肯尼放慢步伐,和他并肩同步,以理所当然的口吻说:“我要去书店一趟。”他没问乔治要不要去,乔治也没说他不打算去书店。
“老师,你有没有吃过墨斯卡灵?”
“有,吃过一次,在纽约。大概是八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有查禁,我走进一家药房,店员没听过这种毒品,不过他们肯帮我订购,过了几天我就买到了。”
“你吃了以后,有没有看见奇景之类的东西?”
“没有,算不上你所谓的奇景。起先我有晕船的感觉,不是很严重,而且当然是有点害怕,像是变身怪医杰克尔第一次服用自制的药。然后有些颜色开始变得很鲜艳、很突出。你会想,奇怪,别人怎么没有注意到颜色变得这么亮丽?我记得餐厅里有个女客人,把红色皮包放在餐桌上,红辣辣的,简直像丑闻爆发似的!大家的脸变成滑稽的画像,差不多看得出画的是什么东西,但画得非常简陋。有一个人虚荣得荒唐,有个人担心到了想吐的地步,还有一个人很想找人打一架。然后我看见少数几个一看就觉得漂亮的人,只因为他们不焦躁也不咄咄逼人,他们顺其自然……对了,万物变得越来越3D:窗帘变得沉重,有雕像的味道;木制品的纹路变得很粗糙;花卉和植物好像活了起来,我记得有一盆紫罗兰,虽然一动也不动,我却知道它们会动,每一朵都像蛇一样,以盘卷的姿势慢慢地抬起头来……然后呢,药效发威到极致,我觉得四面的墙壁和所有东西好像在呼吸,木制品开始像液体一样流动……然后一切慢慢消退,恢复原状。这种药隔天不会有后遗症,我事后感觉很正常,只是晚餐吃得很饱。”
“你后来没有再吃药吗?”
“没有。我觉得我不太想再吃,体验过一次就好了。我把剩下的胶囊送给朋友。有个朋友说他看见的情形和我很类似,另一个朋友说他什么也没看到。更有一个朋友说,她一辈子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不过我猜她只是讲客套话,像感谢朋友办一场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