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街被称为樟木巷。也许这里曾经种过樟树,现在却一棵也见不到。比较可能的是,早期居民取这名字来烘托美景。最早的一批移民始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他们舍弃脏乱的洛杉矶闹区和正经八百又瞧不起人的帕萨迪纳,前来此地殖民定居。他们搭建独栋的灰泥小屋和由护墙板遮成的简陋木屋,昵称为“村舍”,命名以俏皮取向,如“艏楼”与“够高”。他们对马路的称呼是巷、道、径,以契合他们心目中的森林风韵。他们的乌托邦美梦是一种亚热带的英式村落,携带巴黎近郊蒙马特的气质:一个精致的好地方,让你能偶尔绘画、写作,经常喝酒。信仰个人主义的他们自诩为断后特遣队,任务是与二十世纪进行殊死战。他们从早到晚大声庆幸自己逃过扼杀性灵的市侩主义。他们俗气又开朗,是叛逆浪人,彼此问好一百遍也不嫌累,具有无边无际的容忍度;打起架来,至少是挥挥拳头、甩甩瓶子和家具,不必劳驾律师。他们多数人的运气够好,能在大变局来临前渐渐灭绝。
大变局始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期,当时从第二次世界大战退伍的军人带着新婚娇妻,从东部蜂拥而来,在阳光明媚的大洛杉矶区寻觅更新更好的繁殖场地。在他们出海打仗之前,最后一瞥见到的家园就是这里,因此念念不忘。这里是山腰住宅区,步行五分钟可到海边,不见足以歼灭未来婴儿的车流,世上没有比这里更适合繁衍下一代的地方了。因此,村舍一间接一间易主,原本弥漫着自酿琴酒臭气、洋溢着哈特·克莱恩诗香的本地,现在被喝可口可乐的电视观众攻陷了。
退伍军人进驻原本是浪人乌托邦的本地后,起初适应良好,这一点毋庸置疑,有些人甚至可能在两场宿醉之间的空当提笔来创作。但娇妻从一开始就向另一半解释得清清楚楚,养儿育女和浪人作风是格格不入的两件事。想繁殖下一代,必定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申请房贷、累积信用、买保险。她们对先生说,等到未来的家境衣食无忧,才准你死。
婴儿来了,一胎接一胎又一胎。老旧的小教室变成一整群通风良好的新大厦,海边的寒酸市场也扩建为超市。樟木巷立有两面标语,其一警告民众不要采食溪床上的洋水芹,因为溪水不干净。(早期的移民吃了好几年也没事,所以乔治和吉姆试吃一些,滋味鲜美,事后没有异状。)另一个标语在黄色的背景上画了几个邪恶的黑色轮廓,注明“留心嬉戏的儿童”。
第一次来这里看房子,乔治与吉姆当然看到黄色的标语,但两人故意视而不见,因为他们对房子一见钟情,理由是进出的通道只有小溪上的一座桥,而且周遭的树木与后方灌木浓密的峭壁隔绝,使得这栋房子宛如坐落于林间空地。“和当岛主的感觉一样好。”乔治说。他和吉姆如涉水般走过深及脚踝的悬铃木落叶(这棵树长年惹人厌),两人决心要喜欢这里的一切。他们望进阴湿而低矮的客厅,一致认为如果燃盆火,晚上一定够舒适。车库外面爬满了纠结成瘤状的常春藤,半死不活,让车库虚胖了一倍。车库里面很小,因为完工的年代相当于福特T型车问世时。吉姆觉得可以用来养宠物。他俩的车都太大,停不进去,但可以停在桥上。他们注意到,那座桥已开始出现向下坍塌的迹象。“没关系吧,我猜在我们有生之年垮不了。”吉姆说。
那天下午,乔治与吉姆对这栋房子的第一印象无疑和邻居小孩一样。常春藤丛生,晦暗又隐蔽,正符合故事书里的卑鄙老怪兽巢穴。自从乔治开始过独居生活,他发现自己扮演的正是老怪兽的角色,而且暴力倾向越来越显著。这角色释放出他不愿让吉姆看见的本性。当斯川克太太的小班尼和葛尔芬太太的小乔在桥上跑来跑去,故意招惹乔治,气得他隔着窗户像疯汉似的振臂吆喝时,若吉姆瞧见这一幕,他会怎么说?(吉姆向来和邻居的小朋友相处融洽,常请他们过来摸摸臭鼬和浣熊,让他们对八哥讲话,然而他们却从来不会主动过桥来。)
住在对面的斯川克太太不时尽职地骂骂小孩,叫他们别去打扰人家,还解释说人家是教授,平常工作很辛苦。斯川克太太原本是电台歌手,为了替丈夫生养五男二女而割舍前途,个性被家事折腾得温吞,歌唱生涯不再的悔叹为她增添柔柔的忧郁。尽管如此,本性温柔的她也面带骄纵儿女的笑容,语带一丝许可的意味,忍不住告诉乔治,她的老幺班尼现在都以“那个男人”来称呼他,因为乔治曾在院子里追赶他,一路追过小桥,跑到马路上。原来是班尼拿着铁锤一直敲他家门。
乔治为自己对小孩大吼大叫的行径感到羞愧,因为他不是在做做样子,而是真的情绪失控,事后他觉得受辱,气得想吐。同时他也明了,邻居小孩其实希望他扮演怪兽的角色,而他的表现正中下怀。如果他突然拒演,脾气再也无法被挑起,他们只好另觅目标。他们绝不会想到的一个问题是:他是在演戏,或是真的讨厌我们?他们对他毫不关心,只把他当成神话故事里的人物。对这事耿耿于怀的只有乔治。因此,大约一个月前他做了一件事,更让他为自己一时心软感到羞愧。一个月前,他买糖果在街上请小孩子吃,他们拿了糖果却不道谢,只以好奇又忐忑的眼光看着他,也许正从他的态度学习到蔑视他人的第一课。
这时,罗斯金已经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品位是唯一的道德!”他一边咆哮,一边对着乔治摇手指。他越来越无趣,因此乔治在他意犹未尽时就以合上书本的方式叫他闭嘴。仍坐在马桶上的乔治望向窗外。
今天早晨很安静,几乎所有小孩都上学去了。再过两三个星期才是圣诞假期。(圣诞节的念头为乔治带来一阵绝望的寒意。也许他会采取断然措施,搭飞机去墨西哥城,买醉一星期,疯狂奔走在酒吧之间。“你才不会,你永远也不会。”有个声音对他说,语调冰冷而无趣。)
啊,班尼来了,手拿着铁锤。人行道上有几个等垃圾车来收的垃圾桶,班尼在垃圾堆里东翻西找,挖出一个有故障的浴室体重器。乔治看着他开始拿铁锤猛敲体重器,边锤边狂吼,假装体重器正痛得哇哇惨叫。斯川克太太以生了这小子为荣,以前居然有胆一面嫌恶得发抖、一面骂吉姆怎么狠得下心处置那几条不会咬人的加州王蛇幼蛇。
正当班尼残杀完体重器,斯川克太太走出来,站在门廊上。班尼站着,低头看散落一地的体重器零件。“放回去!”她对儿子说。“放回垃圾桶去!赶快放回去!快!放回去!放回垃圾桶去!”她的嗓门提高又落下,有意故作温柔的吟诗声。她从来不对自己的小孩嚷嚷。她遍览心理学丛书,知道班尼正处于侵略性增强的时期,和他的年龄完全相符,这种举止再正常、健康不过了。她全然明了的是,街坊可以清楚听见她说的话。她有被听到的权利,因为现在是母亲时间。班尼终于把残破的部分零件放回垃圾桶,她再以吟诗的语调说:“好乖哦!”面带微笑走回屋里。
在斯川克家和葛尔芬家之间的空地上,三个年纪比班尼小很多的幼儿,两个男童,一个女童,正在挖洞,班尼走过去搅局。(这两家的房子面朝马路,毫无遮掩,乔治的巢穴侧对着马路,比较隐秘,和邻居恰成对比。)
空地上种了一大棵老尤加利树。班尼抢着挖洞。他脱掉夹克,丢给小女生,叫她拿着,然后对自己的双手吐口水,拾起铲子。他化身为电视上的角色,忙着寻找地下宝藏。这些幼小的生命体只会模仿。一学会讲话,他们就开始学唱广告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