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辈眼中,李纨是个温良恭俭、恪守礼法的好媳妇。她孝顺体贴、安分守己,虽然不像凤姐那样能逗贾母开心,但她的尽心服侍、周到伺候也博得了老太太、太太们的欢心。芦雪庵里大家正在联诗时,远远地看见贾母来了,“李纨等忙往上迎”,把贾母搀扶下轿后,李纨“早命拿了一个大狼被褥来铺在当中”,“早又捧过手炉来”,贾母要吃“糟鹌鹑”时,李纨“忙答应了,要水洗手,亲自来撕”,贾母命她坐下时,她“便挪到尽下边”(第五十回)。不善言辞的李纨只是慌乱地忙着,伺候细心而周到。她没有凤姐那样伶俐的口齿、玲珑的周旋,但却凭着青春守寡的遭遇和安分缄默的个性赢得了长辈们更多的体恤和同情,特别是贾母,动辄就说“你寡妇失业的”她的月钱比凤姐等“多两倍银子”,“足的又添了十两,和老太太、太太平等”。她还分得园子地,年终分年例时,她得到的是“上上分儿”(第四十五回)。全家人凑份子给凤姐过生日时,贾母和她说:“你寡妇失业的,那里还拉你出这个钱,我替你出了吧。”(第四十三回)在姐妹妯娌眼中,李纨温厚纯良、端庄持重,从不逞强耍威、斤斤计较,是个善良随和、颇有威信的“长嫂”,连凤姐也称她为“佛爷”。贾母将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丫头交给李纨“陪伴照管”,李纨一边带着姑娘们“做针线教道理”,尽到长嫂的责任,一边也积极参加姑娘们发起的诗社,与她们打成一片,成为大观园中的“少女领袖”。在她的带领下,姑娘们时常“大顽大笑”,但她又颇有分寸,自矜节制,偶尔也会拿出长嫂的身份嗔怪一番。看到凤姐和鸳鸯合计着取笑刘姥姥,她劝道:“你们一点好事也不做,又不是个小孩儿,还这么淘气,仔细老太太说。”(第四十回)对宝玉,李纨采取了一种轻松戏谑而不过分亲昵的态度,动辄开玩笑说“饶过宝玉去,我不服”(第五十回),要对他施以小小惩罚,但分寸又把握得恰到好处,两人之间既是叔嫂又像姐弟。李纨对黛玉更是百般呵护,黛玉临死前,身边寥寥可数的送行人中就有李纨,李纨用她一颗善良而温暖的心,陪伴着孤苦的黛玉走完了最后的生命历程。对待下人,特别是丫头们,李纨厚道通达,很少责罚。她很羡慕凤姐身边有个平儿,人前人后地夸奖平儿,平儿挨打后,她最先把她接来安慰一番,还旁敲侧击地批评了凤姐一顿。她还常替鸳鸯说好话:“老太太屋里,要没那个鸳鸯如何使得?从太太起,那一个敢驳老太太的回,现在他敢驳回。偏老太太只听他一个人的话。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别人不记得,他都记得,要不是他经管着,不知叫人诓骗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虽然这样,倒常替人说好话儿,还倒不依势欺人的。”(第三十九回)行文到这里,我想我们已经无法再用“槁木死灰”、“死气沉沉”这样的字眼来形容李纨了。“以理杀人”的封建礼教把她推入无波的“古井”,关进幽寂的“稻香村”,而生命的冲动和生活的热情是关不住的。“满园春色关不住,一只红杏出墙来”,一旦走出世俗樊笼,走进纯净的女儿国,李纨就像稻香村里那“喷火蒸霞一般”的红杏,焕发出青春的美丽和明快,洋溢着生命的热情与活力。在诗的王国里,李纨是一个诗情洋溢的女子。她支持探春成立诗社的建议,积极参与诗社的创建工作,不仅自荐掌坛,自取诗号“稻香老农”,还推荐自己的稻香村作为诗社社址。对于诗社的管理工作,李纨更是忘我地投入,热心策划诗社的活动,合理分配各人的差使。李纨虽自称“不会作诗”,但对于评诗却意兴盎然,其鉴赏才能也不容小觑。宝玉说:“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因此对她的“评阅优劣”,众人心服口服。海棠诗会上,她评价宝钗的诗写得“有身份”,风格“含蓄浑厚”。众人都认为黛玉的诗为上,独李纨评价“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面对宝玉“蘅、潇二首还要斟酌”的异议,她坚决驳回:“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第三十七回)菊花诗会上,她把黛玉的三首诗推为魁首,认为她的诗“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宝玉喜得拍手:“极是,极公道!”(第三十八回)芦雪庵里,在宝玉联句落第的情况下,她提议罚宝玉去拢翠庵“访妙玉乞红梅”,众人都道“这罚的又雅又有趣”(第五十回)。于是宝玉欣然前往,踏雪寻梅,成就了一幅“琉璃世界白雪红梅”的诗意场景,而那枝怒放的梅花也正象征着李纨心头涌动的春意。李纨用诗来祭奠自己被虚掷的韶华,在她的统领下,风华正茂的少男少女们,以蓬勃的热情、绝妙的文笔,指点诗章,激扬文字,大观园的诗歌创作从此焕发出绚烂夺目的光彩。
一向罕言寡语、谨小慎微的李纨一旦进入诗的王国中,不仅有了“序齿我大”、一锤定音的自信,也有了谈笑风生、咄咄逼人的口才。黛玉曾指着她调侃:“这是叫你带着我们做针线教道理呢,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李纨诙谐地打趣她:“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把林黛玉说得“早红了脸”,拉着宝钗说:“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第四十二回)螃蟹宴时,平儿急着要走,李纨拉着平儿笑说“偏要你坐”、“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她议论平儿的话也颇有趣味,“有个唐僧取经,就有个白马来驮他;刘智远打天下,就有个瓜精来送盔甲;有个凤丫头,就有个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总钥匙”(第三十九回)“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李纨也被请到怡红院来,黛玉担心“日日说入夜聚饮博,今儿我们自己也如此,往后怎么说人?”李纨笑道:“这有何妨?一年之中不过生日节间如此,并无夜夜如此,这倒也不怕。”(第六十三回)好个“倒也不怕”!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李纨才有勇气说出这几个字,再也不必看人眼色,瞻前顾后,也只有在这个世界里,她才敢于和凤姐进行口才博弈。凤姐说:“难道必定装蚊子哼哼就是美人了?”李纨马上反驳她:“都像你泼皮破落户才好。”(第二十七回)两人之间还有过一场精彩的唇枪舌剑:李纨带着姐妹们来找凤姐为诗社出赞助,凤姐笑着大揭李纨的经济老底,咄咄逼人,李纨也毫不示弱,反唇相讥,滔滔不绝,“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他还是这么着;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忖夺了半日,好容易‘狗长尾巴尖儿’的好日子,又怕老太太心里不受用,因此没来,究竟气还未平。你今儿又招我来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第四十五回)李纨的锋利口才、尖利语言毫不逊于凤姐,一番话说得“凤辣子”毫无招架之功,只好认输求饶,一口一声“好嫂子”。李纨的妙语如珠,把她青春活泼的一面完全展示了出来,如果没有大观园这样一个晶莹纯净的世界,不是和这样一帮玲珑剔透的少男少女们在一起,李纨恐怕难得有这样纵情狂欢的时刻。在这里,她才真正地为自己活了一次,复苏了尘封多年的青春生命,闪烁着智慧的灵光,呈现出生命中的亮色,展现出崭新的风姿,唱响了一支美丽欢快的青春圆舞曲!
置身姐妹群钗中的李纨活泼而有生机,自信而又果断。我们耳边仿佛回荡着她爽朗悦耳的笑声和妙趣横生的笑语。然而在她心上的某一个地方,总有个记忆挥不散,在她度过的每个夜晚,总有着最深的思量。李纨对死去的丈夫贾珠怀有刻骨铭心的深厚感情。宝玉挨打时,“王夫人哭着贾珠的名字,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第三十三回)那份辛酸、那份痛楚、那份哀伤、那份忧愁,在失声痛哭中显得如此清晰。“镜里恩情,更哪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再休提绣帐鸳衾。”世间之事变幻万千,生死把有情的人分成两端,一对情深意长的青春夫妻,还没有相濡以沫、白头到老,就已是生离死别,镜花水月。爱情的终结幕布在她心中徐徐落下,梦里相会,醒时却是独自凄凉。“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在封建礼教的伦理道德下,李纨把对爱情的渴求与向往埋入心底,但在某一个时刻,某一个触动下,前尘往事涌上心头,历历在目,伤心之处,她还是放声哭了,任凭眼泪随着回忆一起放肆地流动,宣泄那揪心的离别之痛。一次,李纨拉着平儿话家常,无意间引发了她对丈夫的怀念,“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他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第三十九回)说着眼泪流下来。众人只是安慰,却不能理解她的痛楚,丈夫不在了,身边甚至连一个可以说说心里话的“房里人”也没有,这样的寂寞和孤独恐怕无人体会。因此,她除了把感情的涟漪深深地藏在心中外,别无选择。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李纨把对丈夫的爱和一生的希望都寄托在儿子贾兰身上。这个孤苦无依的女人牵着儿子的小手走在人生的风雨中,一切厮杀钻营、勾心斗角,到她这里都变得云淡风轻、海阔天空。贾兰是李纨的一切,她由于贾兰的存在而存在,为了贾兰的存在而存在。为此,她不施脂黛,素面朝天,放弃了女人美丽的权利;她三从四德,矢志守节,虚掷了女人美好的韶华。“梅花香自苦寒来”,李纨的用心良苦使得贾兰从小就懂得刻苦攻读,奋发图强,后来终于金榜题名,平步青云。李纨的判词前面“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她用一生的凄凉辛酸换来了晚年的封诰与荣华,可谓“老来富贵也真侥幸”。但好景不长,“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贾兰显贵之后没多久她就死了。李纨这个坚强的母亲,青春丧偶,静静守着悠长的岁月,守着往昔的回忆,寂寞而又坚强地活着,直至走完所有的人生路程。一个恪守封建礼教的女子最终落个“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的下场,这真是对封建礼教的莫大讽刺!
曹雪芹采取了欲扬先抑的手法,始则描写李纨单调沉寂的孀居生活,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是一个“槁木死灰”的封建孀妇标本,但愈到后面,我们愈从作者饱含深情的文字中体会到深藏在她体内的热情、活力以及深藏在心中的才智和痛楚,这个红颜少妇终于挣脱世俗羁绊,放射出诗意的光辉。夜宴时,李纨掣到的是“霜晓寒姿”的老梅,诗云“竹篱茅舍自甘心”。或许,她并不甘心,或许,她向往的是她在诗中所写的“红衬湘裙舞落梅”(第十八回)的炫彩生活,但命中注定她只能作一株苍白老梅,用白色的寡居岁月赢得朱冠耀平生,得到凤冠霞帔,但终究没有逃过“黄泉路近”的命运,只留得“虚名儿与后人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