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鞓红,宝钗压髻东风溜。
年时也是牡丹时,相见花边酒。
初试夹纱半袖。
与花枝、盈盈斗秀。
对花临景,为景牵情,因花感旧。
——宋·孙惟信《烛影摇红》
从《红楼梦》诞生的那一刻起,对于薛宝钗和林黛玉两人的品评就成了一个诱人的话题,意见相左的人们甚至“遂相龃龉,几挥老拳”(邹弢《三借庐笔谈》)。
一个是“冷美人”,一个是“病西施”;一个是“艳冠群芳”的人间“花王”,一个是“风露清愁”的世外“仙姝”;一个把握现实生活,有“杨妃戏彩蝶”的雅兴,一个追悼过往时光,有“飞燕泣残红”的幽情。正如俞平伯先生所言:“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俞平伯《红楼梦辩》)。人们对于“质本洁来还洁去”的黛玉往往抱以同情,对宝钗却褒贬不一,或抑或扬。扬者赞她“从容大雅,望之如春”,抑者则斥为“其奸雄之毒者乎”,认为宝钗八面玲珑、冷漠阴险,处心积虑地争夺宝二奶奶的宝座,最终拆散了宝黛二人。其实,宝玉和黛玉之间无果的爱情是悲剧,宝玉和宝钗之间无爱的婚姻又何尝不是悲剧?曹雪芹以精雕细琢的腕力塑造出钗黛二人,字里行间充满了“悲金悼玉”的情怀,而宝钗作为那个时代完美淑女的典范、贤妻良母的标本,被扼杀了更多的天性,阉割了更多的灵魂,因此更是个悲剧人物。
宝钗在“寿怡红群芳开夜宴”时掣出的酒令签是“艳冠群芳”的牡丹,诗云:“任是无情也动人”,出自唐代罗隐的七律《牡丹花》。牡丹,以浓艳芬芳、雍容华贵著称,素有“国色天香”之誉。唐代刘禹锡《赏牡丹》诗云:“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宝钗出身于“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金陵薛家,家中世代皇商,书香继世。母亲是金陵王家的千金,舅舅王子腾是九省都检点,哥哥亦是“金陵一霸”。出身名门、端庄凝重的宝钗是那个时代孕育出的一朵雪白而高贵的牡丹,在“无情”的外表下散发出“动人”的芳香。
薛,谐音为“雪”,宝钗是“山中高士晶莹雪”的化身,她的内心也是一片清冷的冰雪世界。一方面,她不事奢华,恬淡素雅。住的是芳草萋萋的蘅芜院,房间内更是“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有一个土定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连贾母也看不过去,叹道:“这孩子太老实了。”(第四十回)她不喜欢调脂弄粉,“从来不爱这些花儿粉儿的”,穿的是“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的素朴衣服。“淡极始知花更艳”,出身于“有百万之富”皇商之家的宝钗能保持如此淡定清雅的品性实属难得,但一个正值青春年华的美少女,如此平淡的生活也反映了她内心的清冷和苍白。
宝钗确实是个无情的“冷美人”,二十四情榜中说宝钗“情时”,我想这与她“随分从时”的性格是相关的。宝钗“罕言寡语,人谓藏愚,;安分随时,自云守拙”,王熙凤说她“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五十五回)脂砚斋曾这样评价她:“待人接物,不疏不亲,不远不近,可厌之人亦未见冷淡之态形诸于色;可喜之人亦未见醴密之情形诸于色。”面对金钏儿跳井自杀的悲剧,袭人“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落下泪来”,王夫人也愧疚垂泪,宝钗却安慰王夫人说金钏儿是“在井跟前憨顽,失了手掉下去的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在她看来,“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主仆之情了。”(第三十二回)这与其兄“呆霸王”薛蟠的“自谓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措辞上虽有文野之分,但都散发出一股铜臭气。面对尤三姐自刎、柳湘莲出家的悲剧,“薛蟠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薛姨妈也“心甚叹息”,宝钗却“并不在意”,说“也是他们前生注定”(第六十七回)。在《红楼梦》这部“大旨谈情”的书中,到处充满着人情的温馨,宝钗内心的冷淡、冷漠甚至冷酷确实让我们不寒而栗。
钗黛二人都博览群书,出口成章,但兴趣爱好全然不同。黛玉喜欢吟诗弄月、独抒性灵,对《西厢记》、《牡丹亭》这类“闲愁万种”的“杂书”情有独钟;宝钗却讲究“学以致用”,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顶礼膜拜,还劝导黛玉:“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主张“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的宝钗可以说是那个封建时代里最完美的女性,而她的缺点也就在于她太“完美”了。她的美貌,有着万种风情,却无一点个性;她的博学,有着万般道理,却无一点真情。她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将自己塑造成一个“轻言寡语、端庄凝重”的淑女,用“无情”作为人生准则,冻结自己的心灵,淡化自己的情感。表面上她“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似乎把人世间的血和泪看得云淡风轻,实际上她已在麻木中变成了一个思想和行为都僵化的木偶,她的才学、情感也都被这个畸形的社会压抑扭曲得变了形。宝钗试图以“仕途经济”之道“改造”宝玉,引来宝玉的极度反感,“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第三十六回)这是宝玉对宝钗的惋惜,也是曹雪芹“可叹停机德”的同情。这样“完美”的女性注定只能占据我们的脑海,不能占据我们的心灵,还是王昆仑先生说得好:“注重现实生活的人们,你去喜欢薛宝钗吧!倾向性灵生活的人们,你去爱慕着林黛玉吧!”(王昆仑《红楼梦人物论》)宝钗虽然无情,但她也确实有着动人之处。论相貌,宝钗“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比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除了拥有让宝玉看得发呆的白雪肌肤,宝钗更是冰雪聪明,多才多艺。湘云作诗时,她说出一番吟诗理论;惜春作画时她发表了一通关于远近疏密的绘画理论;贾母看戏时,她又“无书不知”,张口就来。她还拥有杰出的管理才能,凤姐病后她参与了贾府临时组建的“三驾马车”式的“领导班子”,采取“小惠识大体”的方略,“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大观园因此呈现出一派蓬勃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