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朵伤情,春风懒笑;一片片消魂,流水愁漂。
摘的下娇色,天然蘸好;便妙手徐熙,怎能画到?樱唇上调朱,莲腮上临稿,写意儿几笔红桃。补衬些翠枝青叶,分外妖娆,薄命人写了一幅桃花照。
——清·孔尚任《桃花扇·寄扇·锦上花》
在红楼丫头中,袭人是曹雪芹着墨较多、精心刻画的一个女性,虽然位列“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但她在全书中所占的篇幅和所具的影响甚至比正册中的一些人物还要多得多,大得多。同时,她也是遭受非议最多的一个丫头,许多人认为她老于世故、工于心计,奴性深重、道学气十足,甚至认为她“死黛玉、死晴雯、逐芳官、蕙香,间秋纹、麝月,其虐肆矣。”(《红楼梦》三家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然而,当我们细细探寻袭人的心路历程时,会从这个女孩身上看到一种生存的无奈。其实,如果把我们放在那个时代、那个社会,处在她那个位置,我们未必能做得比她更好,活得比她更磊落。曹雪芹送她一个“贤”字,可见她也是作者满怀着同情与惋惜、饱蘸着“辛酸泪”写出的一个悲剧形象。袭人出身贫苦,家中艰难时曾一度揭不开锅,为了不“看着老子娘饿死”(第十九回),她小小年纪就被家人卖到贾府作丫头。她原是贾母之婢,唤作“珍珠”,后来“贾母因溺爱宝玉,生恐宝玉之婢无竭力尽忠之人”,便把“心地纯良,克尽职任”的袭人给了宝玉使唤。宝玉知她姓花,便根据陆游的诗句“花气袭人知昼暖”,给她改名为“花袭人”(第三回)。袭人心地善良,温和宽厚,惜贫怜弱,乐于助人。刘姥姥喝得烂醉如泥,睡在了宝玉床上,鼾声如雷,臭气熏天。袭人见了慌忙把刘姥姥推醒,边收拾边笑着安慰惊惶失措的刘姥姥:“不相干,有我呢。”(第四十一回)考虑周到的袭人还给刘姥姥到了茶水,让她醒酒。袭人总是这样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事求其妥、人求其和,因此在贾府中她颇得人心,尤其是贾府的太太小姐们对她更是赞不绝口,喜爱有加。薛姨妈说她“模样儿自然不用说的,他的那一种行事大方,说话见人和气里头带着刚硬要强,这个实在难得。”(第三十六回);宝钗曾暗忖:“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第二十一回);黛玉也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你死了,不知别人怎么样,我先就哭死了。”(第三十一回)袭人的受欢迎程度在此不言而喻。袭人之所以能够凭借着一介丫头身份,得到贾府主子们的一致欢心,靠的便是一片忠心。袭人对主子忠心耿耿,人送绰号“西洋花点子哈巴儿”(第三十七回),她确实颇有些“痴处”——“服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如今服侍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一个宝玉。”(第三回)她的忠心耿耿换来了主子的绝对信任,其地位是在丫头群中是无人企及的:她是怡红院的“首席”丫头,管理着晴雯、麝月、秋纹、碧痕等大大小小的丫头;她还是宝玉的“贴身”丫头,对宝玉精心伺候、悉心服侍,不仅贾母有意栽培她为宝玉的“屋里人”,王夫人也口口声声唤她“我的儿”,还每月从自己月钱中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给她,规定“以后凡事有赵姨娘、周姨娘的,也有袭人的。”(第三十六回)在袭人因母亲病重回家时,凤姐更是大张旗鼓地亲自操办,袭人不仅衣着华丽、雍容大方,而且场面豪华,所受待遇是一般丫头不能与之相比的。可见,贾府高层早已把“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袭人内定为宝玉的“准姨娘”。这一点早已被聪明的黛玉和宝钗看了出来,黛玉动辄叫她“好嫂子”,开她玩笑:“你说你是丫头,我只拿你当嫂子待。”(第三十一回)王夫人派人给袭人送来两碗菜,袭人受宠若惊,宝钗抿嘴笑说:“这就不好意思了?明儿还有比这个更叫你不好意思的还有呢。”(第三十五回)袭人从一个出身卑微的丫头,渐渐地“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第十九回),成为一个“高级丫头”,每一步她都走得艰难而辛酸,特别是那个尴尬的“准姨娘”身份,更是她在付出了肉体和贞操的代价后换回的。宝玉一场春梦醒来,见袭人“柔媚娇俏”,性感迷人,便“强袭人同领警幻所训云雨之事”。一个“强”字说明了她的被动,但她“素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越礼”。对于一个已经被主子“与”了人的丫头而言,是没有资格讲感情、谈贞操的,她身体的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已不再属于自己了,更谈何冰清玉洁、守身如玉!宝玉提出的种种要求,只要不越主仆之礼,她便无权拒绝,只能顺从。或许她也有着冲动,是心甘情愿的;或许她也有着矜持,是无可奈何的。但最终她在半推半就之间,将自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宝玉。“初试云雨情”后,两人关系进入了“蜜月期”,宝玉视袭人“更比别个不同”,袭人回家时,宝玉给她留着酥酪,还不顾主仆有别,悄悄地去她家里看望;袭人生病时,宝玉守着她,对她百般呵护;袭人挨骂时,宝玉护着她,为她百般辩解。而袭人待宝玉也“更为尽心”(第六回)了,除了在饮食起居上无微不至的照顾外,她还经常规劝宝玉专心致志、埋头读书,走仕途经济之路。
这份主仆之恋,对于宝玉而言,得到的是肉体上的满足和精神上的愉悦;对于袭人而言,除了得到宝玉的“另眼相待”之外,她还得到了身份的无形提升和价值的自我认同。晴雯和宝玉发生口角时,袭人劝她说:“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第三十一回)虽然她表面上谨小慎微,但潜意识里也在悄悄地编织着一个美好的梦,一个和宝玉永远“我们”的梦。正因如此,当母兄要赎她回去的时候,她“至死也不回去”,说什么“刀搁在脖子上,我也是不出去的了”,而她母兄见她和宝玉已是那般景况,便心知肚明,“越发石头落了地,而且是意外之想,彼此放心,再无赎念了。”(第十九回)也许,在家人眼中,她攀上了高枝,乌鸡变成了凤凰,但无人知道,在这蜕变过程中,她付出了多大代价,忍受了多少屈辱!
首先,袭人忍受着来自周围人的明讥暗讽和冷言冷语。当晴雯听到她说出“我们”两个字时,便不无醋意地冷笑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第三十一回)宝玉的奶娘李嬷嬷更是公然骂她是“忘了本的小娼妇”,说她“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妖精似的哄宝玉”(第二十回)。面对这些冷嘲热讽,袭人只有忍气吞声、暗自落泪,却不敢做丝毫反驳。李嬷嬷吃了宝玉留给她的酥酪,她害怕惹起事端,便以吃栗子为借口转移宝玉的注意力,将此事搪塞过去。袭人总是生活在担心出事的忐忑之间,因为一旦风波骤起,受伤害的总是她。除了忍受这些来自同类人夹枪带棒的攻击外,她还要遭受过来自宝玉不明就里的踢打。一次袭人开开门晚了,被宝玉误以为是小丫头,一脚踢在肋上,口吐鲜血。这番打击对袭人而言非同小可,她又羞又气又疼,顿感无地自容,想起“少年吐血,岁月不保,纵然命长,终是废人了”,那“素日想着后来争荣夸耀之心尽皆灰了,眼中不觉滴下泪来”。尽管疼痛难忍,可她不但不埋怨宝玉,还劝他不要声张,只说:“没有踢着。”看到宝玉因此不安,她还强颜欢笑地为他开脱:“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第三十回)温柔敦厚的袭人就是这样痛并隐忍着,她把委屈和不满藏在心里,眼泪也只往肚里流,在心灵和肉体上受到了多少伤害,只有她自己知道。在她那妩媚的笑脸下面,始终隐藏着一颗痛苦呻吟的心;在那受宠的荣耀背后,永远隐埋着一份不为人知的辛酸。
袭人如此忍辱负重,与其说是为了一个姨娘的身份,不如说是为了一个男人——宝玉。如果说以前她对宝玉从未有过太多奢求的话,那么在与宝玉偷食禁果以后,她对宝玉的感情开始变得复杂。与宝玉的肌肤之亲,在唤醒她性意识的同时,也唤醒了她的占有意识,从此她对宝玉的关怀更加“无微不至”了。她常对宝玉说:“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第二十一回)但对她的劝说,宝玉充耳不闻、无动于衷,她心中着实忧郁,于是她便采取了“非常”措施——“可巧有赎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规箴。”(第十九回)袭人谎称家里明年要赎她回去,说得有板有眼,宝玉信以为真,泪流满面,极力挽留她。她便借此机会与宝玉“约法三章”,要他依从三件事:第一件,不许再说那些“灰飞烟灭”、风吹云散的混话;第二件,“作出个喜欢读书的样子来,也教老爷少生些气,在人前也好说嘴”,不可“毁僧谤道,调脂弄粉”;第三件,也是“更要紧的一件”,“再不许吃人嘴上擦的胭脂了,与那爱红的毛病儿”。宝玉连忙应允:“都改,都改。”(第十九回)然而,袭人这番“情切切良宵花解语”并没起多大作用,日后宝玉依然我行我素,“灰飞烟灭”的话照说不误,读书照样旁学杂收,脸上动辄一片胭脂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