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宋·苏轼《海棠》
在曹雪芹的如椽巨笔之下,大观园这个女儿国里总是摆脱不了“千红一窟,万艳同悲”的阴霾,对于那些薄命红颜来说,春天是那样的匆匆,寒冬又是那样的漫长,然而史湘云的出现如同一缕明亮的阳光、一片灿烂的云霞,给我们带来了一种鲜艳明朗的缤纷色调和欢快热烈的青春气息。这个说话有点饶舌,总是追着宝玉叫“爱哥哥”的女孩,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甚至有人喊出“娶妻当取史湘云”的口号。
在红楼女儿中,娇憨的枕霞旧友史湘云与幽怨的潇湘妃子林黛玉、聪慧的蘅芜君薛宝钗可谓三足鼎立。论相貌,湘云既不是宝钗那样端庄凝重的“冷美人”,也不是黛玉那样娇怯抑郁的“病西施”,而是呈现出“蜂腰猿背,鹤势螂形”的健康美,浑身上下散发着青春的活力。论个性,她有着宝钗所没有的纯真性情和黛玉所没有的宽厚度量。论才情,大观园里可与薛林二人相提并论的恐怕也只有湘云了。诗社成员中属她兴致最高,最为活跃,吟诗填词、联对行令,她无所不能,无所不长。看看她的成绩:海棠诗会,后来居上;菊花诗会,做主东道;芦雪庵联诗,名列榜首;偶填柳絮词,开头起首。无论是“自使霜娥偏爱冷,非关倩女亦离魂”的海棠诗,还是“数去更无君做事,看来惟有我知音”的菊花诗,都展现了她敏捷的诗才和逼人的灵气,众人评价“缠绵悲戚,让潇湘妃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除了做诗以外,她谈起诗家来也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论起阴阳来,也是津津有味、头头是道,真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若论身世,湘云的身世甚至比黛玉还要凄苦。她是贾母的侄孙女,虽出身于“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侯门之家,却不幸“襁褓中,父母叹双亡”,自幼寄养在叔父史鼎家中。然而“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叔父不管不问,婶母又尖酸刻薄,再加上家道中落,湘云这个“侯府千金”在家里竟“一点儿做不得主”,不仅得不到娇生惯养,还常常“做活做到三更天”,真是个小姐中的丫头。因此,湘云最快乐的时光,只停驻在大观园里。大观园是她的乐土,是给予她温暖和亲情的家,这里有贾母的疼爱、宝玉的关心、姐妹的呵护。一到了大观园,她就如鱼得水,如鸟出笼,尽情地玩耍,自由地嬉戏。赏花伴月、吟诗诵词、映雪赏梅、观菊吃蟹,时时处处都留下了快乐美好的回忆。可是她毕竟得回家,一到回家时,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她家的人在跟前,又不敢十分委曲。”(第三十六回)她私下里再三嘱咐宝玉要记得提醒贾母打发人常常接了她来,那付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人见人怜,颇为凄楚。
才貌双全的女性并不少见,然而很少有女性能拥有湘云这样“英豪阔大”的个性、“霁月光风”的气质。“大笑大说”是她的天性,“话口袋子”是她的绰号,哪里有她活泼调皮的身影,哪里就充满了笑语欢声。如果说黛玉柔情似水,宝钗冷若冰霜,那么湘云就像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着激情,洋溢着热情。湘云从小就饱尝生活艰辛,反而不识愁滋味,对苦难产生了很强的承受力和免疫力,对人生充满了难得的乐观和自信。她从不自艾自怜、怨天尤人,从不自寻烦恼、悲悲戚戚,正如她在咏白海棠诗中的诗句“蘅芷阶通萝薜门,也宜墙角也宜盆”,对于个性旷达、乐观开朗的她来说,生活中似乎到处都可以找到阳光和欢乐。虽然在这阳光和欢乐背后也隐藏着父母双亡的阴影、寄人篱下的辛酸,但她还会去安慰有着同样遭遇的黛玉说:“你是个明白人,何必作此形象自苦。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何况你又多病,还不自己保养。”(第七十六回)身在贾府,黛玉时时感到“风刀霜剑严相逼”,湘云却大大咧咧,笑傲其中。正如她的诗句:“清冷香中抱膝吟”,虽然置身于清冷的环境中,却有芳香的萦绕,有抱膝的悠然,有吟诵的自得。她活得淋漓尽致、意兴盎然,一如她在雪地里披着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在那个愁云惨雾、阴雨绵绵的时代背景下呈现出明快、亮丽的光彩。
在贾府这个“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的环境中,湘云的心怀坦荡、胸无城府呈现出浑金璞玉般的自然光芒,散发着“出淤泥而不染”的另类光彩。她口无遮拦,直言不讳,宝钗如此评价她:“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第四十九回)袭人也说她“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第三十二回)她毫不掩饰对宝玉的热情、与黛玉的对立、对宝钗的好感,说话从不看人眼色,迎合人意。她一向看不惯宝玉在黛玉面前的低声下气,“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第三十二回)她还经常当着黛玉的面流露出对宝钗的敬佩之意,“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第二十回)人人都看出演戏的小旦扮上活像一个人却不直说,偏偏湘云直言快语道:“倒像林妹妹的模样儿”。黛玉为此大为恼火,湘云也觉得委屈,收拾包裹,赌气要走,最终两人在宝玉的调停斡旋下才和好如初(第二十二回)。面对黛玉对她咬字不清的取笑,她可以泰然处之;面对宝钗“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的打趣,她也以哄笑带过。(第四十九回)当宝玉听了湘云关于为官作宦、仕途经济的话后,毫不客气地下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湘云却心无芥蒂,“点头笑道:‘这原是混帐话。’”(第三十二回)湘云的这番“混账话”一向为人所诟,这样的话从洒脱超逸的湘云口中说出,不仅宝玉感到逆耳,读者也觉得诧异。实际上湘云是个不肯趋炎附势、同流合污的“真名士”,对仕途经济、世俗功名毫无欲望。正如她在《点绛唇》中写道:“谿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第五十回)其实湘云之所以有那番话只是年幼的她鹦鹉学舌、人云亦云罢了,她自己恐怕也未必把这番信口胡诌的话放在心上。
湘云待人不像黛玉那样“孤高自许,目无下尘”,宝钗那样圆滑世故、城府森严,也不像探春那样界限分明、凛然不可冒犯。不拘小节的湘云与爱使小性儿的黛玉,本来因为性格不合的缘故,经常闹矛盾,但最终这两个有着不幸命运的少女,在“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惺惺相惜下,好得一塌糊涂,难舍难分。胸无城府的湘云与含而不露的宝钗,虽然也有性格上的差异,但宝钗的嘘寒问暖、善解人意,让少失怙恃、缺乏亲情的湘云倍感温暖。湘云要开海棠诗社,宝钗细心周到地替她着想,将自己家中现成的螃蟹拿来给她做东,令投桃报李、颇重义气的湘云感动不已(第三十七回)。因此湘云始终对宝钗十分敬爱,曾红着眼圈说:“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第三十二回)大观园中,无论主子奴才、姐妹丫头,她都一视同仁,从不摆小姐架子。她会耐心细致地给丫头翠缕解释阴阳之理,穿着贾母“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和丫头们在后院子堆雪人儿,把和以前送给姑娘们一样的绛纹戒指亲自送来赠给袭人等四个丫头(第三十一回)。在她做东螃蟹宴时,还不忘叫人盛两盆子给赵姨娘、周姨娘送去,并且又摆了几桌让丫头、婆子们也尽情吃喝(三十八回)。湘云与曾经服侍过自己的丫头袭人亲如姐妹,一次袭人开玩笑说她“拿出小姐的款来”,她就急忙解释:“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你瞧瞧,这么大热天,我来了,必定先瞧瞧你。不信你问问缕儿,我在家时时刻刻那一回不念你几声。”(第三十二回)听说邢岫烟受欺负时,嫉恶如仇的湘云顿时动了气:“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第五十七回)千金小姐丫头命的湘云从小与下人们生活在一起,因此与下人不仅没有距离,反而有很深厚的感情,这一点是一般的闺阁小姐难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