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一只许多年以前的蚂蚁。它很年轻,神采奕奕。一天,这只年轻的蚂蚁在蚁群里受了一点不小的委屈,就独自出走了,它发誓要干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后来就碰到了这一截古木。那是一个很恍惚的瞬间,蚂蚁微小的触须撞在了时间的膜上,它想起了以前的种种不快,也想起了很久不曾做了的一些连贯的动作,结果它咬破了时间的膜,爬了过去,就碰上了横在那里的这一块庞然大物。蚂蚁很兴奋,它趴下身体,下意识地沿着这块身躯已经有些腐坏和变迁痕迹的东西缓慢地行进。它沉浸在自己才能感觉到的微弱的呼吸里,觉得内心不再空芜,并且认定在这截古木上爬行可能将是它一生要干的那件事了。
古木的确是幸运的。它确实没有想到它还会有这么一段与生死与荣辱似乎都已无关,但却不能不记住的经历。蚂蚁是熟悉的,而如此执著的蚂蚁生前却没有遇上过,死后倒遇上了。这真是件奇怪的事啊!
古木从蚂蚁身上知道,它虽然已经不再是一棵树,甚至不能算作一块能让人记起的有什么背景的木头,而是作为树木的影子的确还在。它应该记住点什么。可蚂蚁的行为又让它害怕:这样的时光将延续到什么时候?是啊,这也确实是一次漫长而危险的历程,对于古木和蚂蚁都是。
蚂蚁真的用一生经历了这一截古木。当蚂蚁呼出最后一丝微弱的气息,以至变成一具粉末似的空壳时,古木和蚂蚁都没有觉得这跟以前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它们至始至终都在没有疼痛与爱的时光的无垠旷野里像延续一个奇长的梦境一样存在着。蚂蚁确是在古木的身上留下了一抹属于蚂蚁的印记。蚂蚁改变过这一截古木,这一点终归是这样,而不会是别的任何一种情形。
直到7000年后,有人终于发现并证实这一截木头身上所发生的一切。当这一天来临之际,人们对遥远的世界的一切想象全具体在这一截古木身上,并且认为它是那样的非凡和无与伦比。
它和我们离得那么近,近得有些离奇。好像它是跳越了时间和一切可能的阻隔,甚至忽略了我们的想象而直奔人们发现它的那一时刻的。但考证它的人用严密的逻辑眼光和清晰的科学手势断定:它属于7000年前的一片寒温性森林和广阔的森林草原,这是毫无疑问的。它和那时幸运地遗留在时间的夹缝里而直到今天的某一块云杉或冷杉、连香或圆柏的残片一样,甚至一块棕榈的石化木或一只獐、一条竹鼠的化石都在一同走近竺可桢、史念海,一同走进《五千年气候变迁》、《古森林及其历史启迪》,并且实证着气象学、地貌地质学对远古一块广袤水土的指认。
这就是我所经历过的和将继续经历它的那一截古木吗?
它现在被人们高举起来了。它像一条巨大的鳄,从深山的海里漂游出来了。它又像悬在阳光下的一滴古植物的清泪,越过死亡漫长的地平线,终于沉甸甸地落在现世的草坪上。它已没有了木头的香味和那令人心跳的逼人的色泽。要命的时差让它周身黑暗、僵冷。它显得很意外和不适。事实上,它已不能把有关它的所有印迹都弄得很周全了。
而它却被安置在一座园中了。
那是经过一番仔细的论证和精心的工艺处理后才被醒目地竖立了的。建园的人目光真是辽远呐。
我再次遇上它时,自然先是一惊。但我确能认定它就是早年在林中被一群鸟弄倒的那棵很尴尬的古松。当时我不是在林间湖边垂钓么?历史颠簸了一路,殊途的我们被岁月闪烁的浩大的技艺重新修琢了一番,彼此惊异之后又平静地混迹在这儿了。生命真是奇妙而又世俗的东西啊!
对于这一截古木,我像一只孩子的手,或者更像很久以前咬破时间的膜而深入这截木头的那只蚂蚁。我也沿着它腐朽的身躯缓慢地行进。我想,一截木头被人们从时间的河流里打涝上岸,不管它已经朽腐到怎样的程度,你是再也不能摆脱掉它了。和这一截木头一样,我们都在极力保持自己,在极力提升自己,以便使自己对生的注意力更集中、更专心致志一些。
那么,已无生命之根的古木在这一所园里,它是朽木还是树?是朽木而置它在园中,这很矫揉造作么?它和那些生长的银杏、垂柳与合欢们能一样用平淡的心情看待世间的生死与荣辱么?那藏纳在岁月叶簇间更深醇的气息是谁的芬芳?那托送阳光的味道、和温暖的鸟语、饱满悠然的、神秘的生息呢?
固定在墙面上的吉他
我曾经将一把吉他固定到墙面上去。
我用了四枚粘贴片,很顺利地完成了工作。
我很满意。
吉他斜倚在墙面上,而看上去却好像并没有刻意固定的痕迹。
它温顺、沉浸、简静。
早晨,从南窗透射进来一束大约两平方米的阳光,在那里形成一个枯黄色的方框,好像突然打开的另一面窗户,吉他嵌在窗户上显得很立体,一派簇新。
它本来己经很旧了,油膝有一部分开始脱落,阳光让它又复原了一部分质地,它像是又浸在很远的音乐的水域中了。
我在它面前站着。
我想我可以通过两平方米大的一块阳光缓慢地读它,给它补白。
但我不能改动它。
其实,我想象过那面墙壁的另一种更具工艺性的风格。它和吉他没有关系,而是一幅画,是毕加索的《有小屋和麦田的乡村景色》。
画的一侧悬一只木质的暗褐色车轮,另一侧挂一顶陈旧的灰橙色的草帽。房间里的灯光不够明亮,墙面上的创意依然可借用早晨的阳光及阳光的变化显示时间的推移和事物被指示的动感效果。
后来我放弃了这个想法。
不知为什么,这样一面墙壁让我想到了一间叫做“情人的森林”的咖啡屋,那里人影均做沉浸状在那样的墙壁下,在太过华丽的萨克斯音乐中晃动着,这种气氛和乡村的小屋、麦田的朴素宁静其实一点都不同。还有,毕加索的画需要刀工斧凿、大动干戈地这么补白么?
还拿来过布拉沃的摄影作品《评价良好的午睡》,在那里比划多次。
事实上我很喜欢这幅超现实主义的作品,它充满了人的无意识的丰富多彩和艺术家的奇思妙想。它通过包缠在象征自由的人体上的绑带暗示一种禁忌的存在,以散落在娇嫩的肉体边的仙人球造成一种紧张的心理气氛,而斑驳、灰暗的竖立的墙面与光滑、明亮的静躺的人体又形成一种新鲜与陈旧的视觉对比。
这个意义启发我写出过“女像与菠萝拳”这样的小说,通过它我垂钓那些对比感极强的事物背后隐藏的意义,并提醒我时刻注意一些超现实的追求,留恋那种自动写作的感觉。
可就在我将要把这幅作品固定到我的唯一的墙面上时,我又一次改变了主意,因为我看到了在一个角落里与其他杂物混在一起的吉他。
我选择了它。
我想我似乎更应该这么做。
吉他是更能在日常提醒我一些几近遗失的感情和声音。
是的,是提醒(我曾经用它弹奏过爱情和梦想)。
现在吉他很久不再被弹奏了。时间什么时候决定把“弹奏吉他”这么一项工作从我的生活中删除掉了,而唯独把吉他留下来了。但它己不再像曾经那样常常被痴迷地握它在手里,拥它入怀,背它在肩上,鸣响在途中。吉他的一生似乎真该是一直在路途中、被爱抚中鸣响不绝的,而不是随随便便在一个角落里,既没有完全被丢弃,也不能算是收藏那样的为难的。
固定在墙面上,对于这么一把吉他,我觉得是最好的。
那或许是吉他能够停留的最后一段路途了。
据说法国马赛市卡斯特拉纳地铁站内建有一垛神奇的“音乐魔墙”。当人经过那里时,墙面上会发出一阵阵伴随人的脚步节奏的乐曲。音乐墙的发明者法国作曲家雅克·赛拉诺的设计理念有一点就是,经过那里的人既是演奏者又是欣赏者,只是你无法驾驭其内容,你将要演奏的曲子是什么,永远都是个变数。这是音乐墙的迷人之处。它区别于“点歌”或人为规定的演奏。
静倚在墙面上的吉他让我放弃一些现实的预想。因为我用它演奏着《悲伤的西班牙》它就绝不是《旅途》或者《人们的梦》。音乐在给人想象之前便把轨道铺设好了,你只有沿着这条轨道而不是那条轨道走下去,并且暂时忘记还有另外的轨道可以供想象穿越。其实,美因为独特因而不可预想。演奏一遍《旅途》,也就是复制或摸仿了一遍关于旅途的记忆,而美更不是复制或模仿。
那么,握在手中弹奏的吉他只是一个会发声的器具么?我能从固定在墙上的吉他那里听到我从未倾听过的音乐么?能得到突然抵临的雪焰般的神秘么?
我要这种不确定的神秘,不要那种确定的迷惘。
行走,或者难以界定的呼唤
向所有的鸟示意
看爱斯基摩人在一片海象牙上的雕刻,布须曼人的岩洞图画,一些断简残片上的精确写生,甚至古埃及象形文字……感觉那些无配景的简捷的肢体语言背后有脚板磨擦地面时散布在时空中的原始的焦渴,以及隐隐燃烧的呼声。
那是起源的奥秘。
对此,歌德说:“提到原始,就应该说原始的话,那就是诗一般的语言。当我深入荒芜的岩缝时,我首先羡慕诗人。”
长久地从浅沼、从棘藜丛生的野地走过,五岁的儿童随风唱出了“美丽的蝴蝶呀!美丽的蝴蝶呀……”这样的歌谣。那是人类惊讶地向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最初发出的示意——艺术,不经意地开始拯救人类。
这是不可避免的。
最初的雕刻和绘画对人使用双腿作竭力夸张的描绘。在那里,狂呼中尽力的奔跑,脚跟几乎踢着了颈子,飘荡的动感如霓虹闪电环射四周,行走不足、每遭遗失或伤害的恐怖变成生动的对肢体的欣赏和娱悦,其超越自身生物性的内心指向从行走的夸大动作的描绘中清晰地反映出来。
在古澳洲人那里,有一出哑剧描述了一则故事:
一个手挽着弓的阿留特人扮成一个猎者,另一人则扮成一只鸟。那个猎者用姿态表现出他看见那样美丽的鸟儿觉得非常喜悦但不愿杀死它的心绪。另一个人就摹仿鸟儿要逃走的情形。猎者踟躇了一会儿,终于引弓射鸟。那鸟儿蹒跚地摇晃了一下翅膀就倒地而死。猎人快乐地舞蹈起来;但到后来他又伤心嗟叹,后悔不该杀死那么美丽的鸟儿。忽然,那只死鸟儿苏醒了过来,而且变为极美丽的女郎,投身到猎者的怀抱里去……
这则哑剧带着唯美的理想主义色彩:人的理想主义和鸟的理想主义,只不过鸟的理想——鸟儿的飞翔,是让人类的天空更加生动、迷人,即鸟的宿命。人已学会更精典的行走,比飞翔更轻、更美,那就是舞蹈和歌唱,一种飞翔的呼吸、燃烧的呼吸。
信仰或神性的力量使舞蹈和歌唱超出一般的涉行与呼唤的意义,搭建起攫触灵魂肌肤的尊严的体验,并且伴着所有的东西同来,柔板的、激扬的,交织着从一种现实到另一种现实中去。鸟呜亦成为歌唱,飞翔是世界上的一队小小的漂泊者留下的浪野的足印。舞者的风使途中的泥沙流动,忧思在世界的低语中如潺缓的乐声,绿叶簌簌的荡动透出愉快和新奇……
世界已不再踌躇。
一人孤往
渡船起锚,诗人又一次出发。
飞翔已不再是梦。乔治·戈登·拜伦,他准备飞翔。
此刻,他就是一个飞行物。
他独立不羁,自由的法则在他的头顶如太阳光芒四射。独自上路,一切能称之为伟大的东西、灵智的东西便全荟萃到世间的草场,给天生跛足的诗人以自然的慰藉。拜伦就此在审判的幻景中,带着他自己的力量向东方、向太阳居住的地方“独脚”上路。
“在异国,阿尔卑斯山的阴影下,在澄碧的湖水边——我翻过山岭,走得更远些。卜居在亚得里亚海的波涛之旁,像一只被围猎的鹿要去到水边一样。”
东方故事诗沿着诗人动淌的血液喷涌而出。
于是,诗人“在一个美好的早晨醒来,发现自己成名了。”
这话的意义故然不仅仅在于诗人从异国带回的那四千行诗,还在于他行囊中的那些大理石古物、骷髅、毒草药和龟,以及对自身的改良,对赋予那磨烫了东方之土的独脚所拥有的特殊的盛誉。假若诗人未得追赶上那流泻的风啸般的自由,那么在阿尔卑斯山的巅峰所看到的将不再是亚得里亚海金子般舞蹈的波涛。
通向自我救赎的门庭,常常只是隐蔽中的一股莫名的魔力,既不是避开岩石,也不是躲开悬崖,它与现实的秩序相互交叉,突然要驰去的那个地方只在冥中,如风也不知来自何方。
约翰·沃尔夫冈·歌德曾经在一所孤零零的猎人小屋的板壁上匆匆数笔写下《群山之巅一片寂静》,“人类的界限”和“神性的背景”使他向北去的路蓦然间转向南方。
时间的罅隙里,总有惊人的脚步倚着圣仗,面蒙奔波的尘垢。
怀“民胞物与”之情,就不要去想其他。
诗哲的旅人只在乎一个人抵达,或悄悄背上行囊去寻找自己。
游宴式的喧喧闹闹,思想滞留在未开启的寓言里。
一个人的山谷,动物们亲昵地和你嬉戏,山口为你刮着凛凛的劲风。
人虔心向道,物超凡入圣,上路一派爽籁,归去心境沉酣。
冰山正消融,剩下的是无欲的呼唤。
如果你们倒立起来
显然,这是尼采《噍,这个人》里用过的一句话。整段话是:
“我的同胞们,打起你们的精神,高高地、更高地吧!不要忘记你们的腿!你们优秀的舞蹈者们,提起你们的腿吧!如果你们倒立起来,那会更好!”
原本是想借此佐证人的激情的超升对自我的空间向度、对世界的支配意义。倒先记起一幅画:《高抬腿的舞蹈者》,具象的,而非变形、夸张甚至荒诞的。大约是在表现“生之欢乐”,是八十岁画家眼中的那类。自然是舞台视角,愉快,放松的意味。有密集的类似星河的斑驳的色点。女性舞蹈者做“高抬腿”的群舞动作。感觉除去面部、大腿外,其余处略显寒冷,没有任何让人不可思议、以至燃烧之类的联想。
“画的主人肯定不是拉丁人”。这个判断是准确的。
沃尔特·理查德·西克特(walter richardsickert)一生摇摆逡巡在英国与巴黎之间。就二十世纪上半叶英国保守的画风,他是激进反判的,至死都在梦想飞翔,但只是走在了比印象主义稍稍前卫的位置。
《高抬腿的舞蹈者》捕捉到了一个有意味的瞬间,且聚焦在那里,且拿画题从旁附合着:这就是“高抬腿的舞蹈者”,和谐而明确而直白,但我理解它是严重地缺了一种能触动灵魂的东西,无论从形式上还是从情调上,尤其缺了“激情的超升”,那种能让人浑身痉孪、瞠目结舌甚至窒息、不安的东西(这个题材客观上是有着进深开挖的空间的)。
从本质而言,诗歌、舞蹈、绘画……所有的艺术都不能没有“超现实”的追求,似乎更为重要的并非艺术本身,而是思想。
一切都是可能的,在事物的根部、末稍,在巅峰、巅峰之外,在路途延伸至没有路途的地方,在逻辑世界的尽头找一条非自然的沟隙,轻轻地摸过去。
“如果你们倒立起来!”
尼采在巅峰之外。
他这么忘形地尖声叫喊着,试图重新估定一切。
逝去者的钟声
还是回到诗歌起源的地方。
在那里,一个朋友告别之后,留下的人们忧伤的歌唱:
“回来啊,回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