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感伤之旅
一个人的时候,容易蹭着“时间”这个令生命敬畏的词语。
确切地说,是沿着时间的隧道寻顾、触摸生命。
我有时想,时间就如同坦克的履带,生命的链齿就在时间的轰然前行中“咔咔”作响着,也同一节奏地向前行进,并不断滑向那些能够指示出的或者根本就不能指出的地方。
时间之旅,生命是它最逼真的摹本。
在我的摄影记事本里,有一幅黑白照片,叫做《时间的感伤之旅》。
我常常翻出它,在它面前默默发呆。
那是让时间之履辗得发雏的一系影像。
照片上有一辆破童车,斜摆在一间瓦屋前的空地上,一条记事一样缀着草痕的片石道连着空地。童车有一小半暗在阴影里,其余部分受着光照。一个老人坐在屋子另一侧的矮凳上注视着那辆破童车。
那个午后,我突然看见了这个我不愿看见的场景,时间仿佛在那里凝固起来。我觉得我应该把面前这个有着浓浓感伤情调的空间关系牢牢确定下来。
我认识这位老人。而在那个午后,我看到了藏在这位老人和那辆破童车背后的许多画面。
哲学在提到照片时说,照片之中最为虚假的是,时间之维中止了。而我从这张随意拍出的照片中却看到了最为逼真、最为残酷的时间。
清晓前城南的钟声把我从昏暗中惊醒。
钟声幽美,好像来自近岸的远海。
朦胧中,我瞥见一个小女孩,她的额头秀美,头上扎两朵火红的花。
她的笑声焕发着晨光的清新气息,随钟声向冥远的地方荡漾着。
在城南的听钟桥,我看见桥下的河水被钟声呼唤,开始苏醒了,轻缓地喧哗,光影粼粼,远处有白霭霭的雾气。
我总是敏感于各种自然的光影的闪烁,就像在幽闭的时间中,突然打开一扇窗户,曙光辉映的河面,有小女孩的笑声像鸽子一样飞翔。
我的脚步声总是在这时候从桥面上传来。
小女孩也总是第一个听见,她用笑声迎接我的脚步声。
那笑声就如同一把钥匙,它一下子就把这片城市的一切美好的声音打开了。
我从她面前经过。
我说:“你好!”
这是我曾经许多次向小女孩说过的话。
她对我微笑。
她叫桃雨,那是一个村庄的名字。
桃雨坐在童车上。
她的爷爷每天早晨推着她从听钟桥上“咕噜咕噜”地慢慢穿过去。在听钟桥她透过钟声能看见她的小村庄。桃雨近在咫尺又相隔遥远。
她的小村庄在河水流去的那一边,另有一条溪水从村子里流过,溪流清澈。还有一片桃林,桃雨曾经从那里另外踩出一条小道。桃花盛开时节,桃雨村是桃花的颜色。
桃雨九岁。三岁时桃雨患上一种奇怪的病,从此再也不能走路了。她和爷爷随父母搬到城里来住。时间随之流走了,可时间里的记忆却像白雾在眼前缭绕不去。
桃花在静静地开放。
它开在远离的忧伤里。
终有一天,我看到城南的钟声在微明的晨曦中徐徐沉入眼前荒漠似的水面,面前的一切都变成难以分辨的紫灰色。
推小车的老人准时从桥上经过。
他已成了独自一人。
他走得很慢。
他身前空地上的童车显得惶然。
白雾漫过桥头,凄清的晓天之下,那鸽子一样的笑声已沉入时间的漏孔,不再飞翔。
火红的花朵凋逝。
我每天早晨还一如继往地去桥头。
我在那里驻足,寻顾。
推小车的老人经过桥头时停下来,他身后的河水吟哦哀曲。当他最后一次推着他的美丽的小桃雨走过听钟桥,走过城南窄窄的巷尾的时候,他的小童车上洋溢着生命的芬芳,巷子里的人用欣赏怜爱的眼光目送他们。
然而,时间之维一夜之间确是在小童车上中止了。
生命之花在时间的原野开放,又静静逝去,多么短暂。
我不断地想象和追问过关于时间和生命的一些秘密,但我无法搞清楚。
一些生命被放弃了,而时间的冰山依然在海面上漂浮,或渐溶渐聚,或隐入海底,甚或在我们的头顶,像被风撕碎的云絮一样漂流,凄厉渺然。
想到这些,我有些沮丧。
时光流转,清然留在记忆中的生命是在时间之内,还是在时间之外?
小桃雨的童车静泊在她爷爷屋前的空地上。
那里寂静、悱恻。
最终印在我的相册中的依然是那覆没了它周遭的一切色彩的暗影。
保留一份零落、一份垂顾,感觉冰冷。
但时间的真相是,它让生命在它的圈内打转,并且显得极其短暂,因而生命从这一负面意义上更自觉地懂得了自珍自爱。
所以,我们平时一贯所言的“珍惜时间”这话其实只是一句诓言,时间永远封埋于地下,取之不尽。生命只有“珍惜生命”,而不是他的阴影部分——时间。
现在我从我的摄影作品中所看到的是时间通过生命留下的不仅是物化了现实的痕迹,而那些构成暗影的颗粒也已不仅是联接了一个不在画面中的少女和一位回顾的老人间的相互参透关系,那是更具穿透力与更延性的时间。
说到这里,我想起荒木经惟的《感伤之旅》。那幅作品解构暗示的不是时间,而是生命或者观察者自身。新婚旅行,老式旅馆,独木游船。镜像奇怪地蒙蔽着一层异常怪诞的气氛。叫“阳子”的在船中静谧的睡姿像浮游在母体中的婴儿,也似一个乘渡舟漂向冥界的不归之人。时空之维、生命之维在怪异气氛中模糊了。
这个创意至少说明时间不是领悟生命的最重要的因子,对于生命,它只是一个感伤的参数。
生命沿着生命跨临界相互呼应。
相伴爱弥尔
一
早晨,城市上空笼罩着污浊的空气,孩子们上课的钟声在那里隐隐飘荡。
看网上一篇上虞市爱弥尔幼儿园“田野幻想”主题活动侧记。从孩子们扎的稻草服饰、草编雨伞上我仿佛又呼吸到了童年那幽绿的气息。
爱弥尔活泼、健康的身影像歌声飘在巴黎近郊软软的草地上。“不远的山脚下,波河的水蜿蜿蜒蜒地冲洗着肥沃的河岸,阿尔卑斯山的巨大的山脉远远地俯瞰着田园。”
一句智慧而又温和的告白,引我再次走近卢梭,走进《爱弥尔》——
塞涅卡说:“我们身患一种可以治好的病,我们生来是向善的;如果我们愿意改正,我们就得到大自然的帮助。”
我知道卢梭将割舍一切,踏上给他带来悲惨命运的把平民劳动者当作人的理想的孤独羁旅了。
在1757年的巴黎,卢梭只有“爱弥尔”这个美好的梦想。那是他的“理想国”,他将在那里尽情遨游。
他说凡是在社会秩序中把自然的感情保持在第一位的人,是不知道他有什么需要的。
也许他早就知道他要惹祸了,要成为在颠沛流离中逃亡的、封建统治者眼里的“疯子”和“野蛮人”了。所以他要教他的“爱弥尔”怎样经受命运的打击,教他不要把豪华和贫穷看在眼里,教他在必要的时候,在冰岛的冰天雪地里或者马尔他岛的灼热的岩石上也能够生活。
二
相对于作家“自然教育”哲学思想的熠熠光辉,我更心痴于“爱弥尔”这个阳光温暖的清新象征和他的脱俗动人的本色。
卢梭说爱弥尔是一个孤儿。
这让我想到作家本人终身的孤独:孤儿院、打杂、虐待、被逐、寄食、窘困、逃亡。
也许孤独和感伤本身就是人性的标志。自然之心让人孤独,孤独又让人神往自然。凡·高如此,贝多芬如此。卢梭,因为孤独而有爱弥尔,又因为有了爱弥尔,而找到精神寄思。
“我决定给我一个想象的学生”。
这是一个凄美、令人钟爱的虚构。他将做他的伙伴,分享他的快乐。爱弥尔也将在距今二百多年前摇晃在巴黎的一只博爱的摇篮中开始他的成长之旅。
他的老师其实是多么乐意做这么一项工作,因为在他将自己的思想渗入对方的心灵时,大自然已经把教育的工作做了一半。
这会儿爱弥尔是婴儿,而教育的活动就像晨间曙色,早已亮暖着生命了。
他给爱弥尔请来保姆了。
她从乡间来,长得健壮、品行端净。
她新近坐过月子,吃面包、蔬菜和奶制品这类植物性食物(因为母狗母猫也吃这些东西,甚至母狼也吃草呢)。
她爱爱弥尔。
就像艾青的“大堰河”。
她是她的爱弥尔在很远的将来的一个晓雪飞舞的日子看到雪而想起了的“大堰河”。爱弥尔也是吃着“大堰河”的奶而长大了的。
爱弥尔其实并不睡摇篮,而是在宽敞的屋子里爬来爬去的长大了。
(①秘鲁人把婴儿裹在一个布包里,然后放在地上的坑里自在地活动,他们的胳臂可以不受拘束,而且头部也能够活动,还可以随意地弯曲身子,既不怕跌,也不怕受伤。当他能够举步的时候,母亲就在离孩子稍远的地方把乳头给他看,像一个香饵似的,使他不能不走过去吃)。
(②黑人的孩子多数时候是很吃力地攀在母亲的身上吃奶的。他用膝和脚盘着他妈妈的臀部,紧紧的抱着她,所以,即使她不用手去帮他一把,他也是能够攀在她身上的。他用手抓着乳房,尽管他妈妈在这个时候还是照常干活,动来动去的,但他仍不慌不忙地继续吮吸,而且还不会跌下来。这些孩子从第二个月起就开始走路,或者说得更确切一点,从第二个月起就用手和膝开始学爬了,这使得他们以后用这种姿势跑起来同用脚跑差不多是一样的速度)。
爱弥尔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他浸在石头与树叶的气息中,在森林与橙花的清新中。
卢梭并不急于让爱弥尔掌握另一种语言而代替了这种几乎不知道自己生命的语言。在悠然缓飘着的风影中,爱弥尔真实而简单地投给未来一个摇摇晃晃的无知的影子。
三
我们会羡慕爱弥尔的童年的。
如果有一条船能引领你沿着黄昏的水路返回生命最初的地方,你一定会放弃一切而选择爱弥尔拥有过的那块草地。
感官准确而清晰地平衡着一切。
这是一个既漫长又快乐的年龄段,它能把那时的所有感觉鲜活地延续到生命的每一个时刻。
卢梭让爱弥尔不用学单车、小推车和引步带。当他知道怎样把一只脚移到另一只脚前边时,只有在有石子的地方有人轻扶了一下。他看着有些恐惧的面具,头不慎碰肿了,小手被戳破了,却并不会有人心疼得大喝一声。
老师说,这样他也许有可能得到大自然替他在遥远的地方准备的一份幸福。那些早熟的果实,它们长得既不丰满也不甜美,而且很快就会腐烂。
按计划,爱弥尔到乡间去生活了。
精神的现实毕竟比现实世界辽阔得多啊。
黑格尔对此说:“教育家想把人从日常生活中抽出来,而在乡村教育他(比如卢梭的爱弥尔),但这种实验已经失败,因为企图使人同世界的规律疏离是不可能的,虽然说青年的教育必须在僻静的环境中进行。”
老舍也曾对卢梭的“极端自由”和“完全返于自然”提出批评,而他笔下的“小天赐”却也跟着纪妈来到乡下了。小天赐乐意和那些“穷却可爱,而且豪横”的纪老者们生活在一起。
其实有一点卢梭和老舍是相同的,那就是他们都把农夫作为道德范本和人格启蒙的老师。如果说质朴和善良是一种美德无可异议,那么他们思想的手臂从乡间抚过,这也无疑是一种温暖而文明的思想指向。
我们听得地主的儿子、诗人艾青在一个飞雪的早晨也含泪向他深爱的保姆“大堰河”呈送着一首赞美诗:
“大堰河/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长大了的/你的儿子/我敬你/爱你”。
爱弥尔很快有了劳动的概念。
在辍了耕的园地里莳花锄草,给蚕豆浇水,老师说:“这是属于你的。”
可爱弥尔在一个睛朗的日子发现他的蚕豆让园主当“贱物(在甜瓜地里间种)铲除掉了,他痛心地喊道:“啊,我的劳动,我的成绩,我所关心的甜美的果实哪里去了?”
童年一次不期的伤害,让爱弥尔在稚气中抵达这个年龄孩子最庄重的情感。
谁能在以后的各种风暴中独立自由地“自度生活”?孩子,靠自己的手。靠自己的手做出有用的东西。
有一双农夫的手,有一个哲学家的头脑;像农夫那样劳动,像哲学家那样思考。
一切温暖而有秩序。
在泥土与青草的芬芳里,爱弥尔觉得自然景色的生命是存在于人的心中的。
在早晨与傍晚的投影间,爱弥尔描画出一条像玫瑰枝一样的子午线。
在亲戚一样的农家里,爱弥尔吃着甜美的水果、蔬菜和奶酪,体会到了哪些关系在暗中要求人们遵循朴素的社会道德,哪些关系要求人们有爱。
四
心儿是冒着危险的
如果对一个牧童
太那么一往情深
……
再到那小榆树下
倾听你的牧笛……
涉入人世最初的感情,总有一些奇异的情趣。
苏森姑姑早年反复唱过的一首小曲,怎么也记不全了那隐约的歌词,可它却能让卢梭颤巍着嗓音孩子似地哭泣着哼起来。把这种一心要追忆一支歌的乐趣给爱弥尔,爱弥尔的心便开始激越的跳动。
什么是善良、博爱、怜悯、仁慈?
哪些情感自然而然、使人喜悦?怎样的胸襟和心灵温馨动人?作家说:
人在心中投身处地想到的,不是那些比我们更幸福的人,而只是那些比我们更可同情的人。
在他人的痛苦中,我们所同情的只是我们认为我们也难免要遭遇的那些痛苦。
“因为我经历过痛苦的生活,所以我要来援助不幸的人。”(《伊尼依特》第一卷)。
我们对他人痛苦的同情程度,不决定于痛苦的数量,而决定于我们为那个遭受痛苦的人所设想的感觉。
这些话语像春风打开一扇豁然敞亮的窗户。
爱弥尔知道他将由此走向挂满成熟的果实的更宽阔的世界。
在那里,他不是游侠,但会做有意义的事情,敢于说出真理;他也不会挑得两条狗互相争斗,或者叫一条狗去追逐一只猫。他会永远信赖童年,信赖他的一生。
五
蒙莫朗西园林四周恬静的林泉与橙花的香气最终辉印了《爱弥尔》大部分文字别具的清新色彩。卢梭说仿佛能看见马约尔湖内心灵一样美丽的波罗美岛。
引领生命的圣灯终于亮燃在了无法逃脱的那片忧伤的天空。
悠然神往中,作家看见了命运游历在灯下的注视。
离开巴黎。
这是信仰自白的船能够通过的唯一一条明澈的水域了,“因为在我们的小村里,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议”。
——爱弥尔,我的孩子我的寄托。我把我心中对真理所怀抱的爱作为我的全部哲学,领你离开巴黎。可是啊孩子,选择了远方就是选择了孤独,那里虽有为你而亮起的霞色和黄昏撼动原野的钟声,还有让你醉心的许多开着花朵的草木和青橄榄,但这肯定只是我要给你的一部分。
是的。
更重要的是苏菲。
一位美丽善良的乡村姑娘。爱弥尔,你会在她的眼睛里找到你的爱情和幸福。
在卢梭仁慈的目光中,爱弥尔让巨大的向往引领着。他离开了显得有些苍老模糊的巴黎。
远方,旭日正燃烧着天际。
原野一片彤红。
望着爱弥尔渐远的身影,卢梭这位平民思想家、大革命之父也唱着忏悔之歌走上屈辱的流亡之路,最终沉于《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想》中。
此时,遥望茫茫思想星空,我所看见并景仰的却正是属于卢梭的那颗璀璨过人类文明史的不灭的星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