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娃娃”的应答让孩子们欢呼雀跃,他们毫无防范地就向着他们的未来跨出了一大步。
从此,那无时不在、无处不在的应答声就神秘地藏在了孩子们的心里、梦里了。
游戏带着凄美的光晕,在孩子们的岁月里,瞬间被攫住,倏然又消失了……
那是岁月留给山地的一块伤疤。
很多时候,游戏如同为建筑艺术的房屋而搭设的棚架,当房子建成的时候,那棚架便毫无疑义地被拆除了。
也许,这是人类心中暗藏的一个不大不小的隐衷,难怪现代人那么热衷于奇思异想,或者干脆把一切都视为游戏。
哲思的人为此说:“古典文化是大家看一个人抽风,现代文化是大家一起抽风。”
我们曾经做过的某一个游戏,的确如同成长会带给我们许多否定自己的过去那样的疼痛一样,将被一件一件从我们的心里拆除掉。
心灵在生命的旅程中曾把多少东西放弃了。
放弃了就永不在有了么?
否。
有些东西,它可以从你的心里被拆除掉,但并不等于它也从你的指缝间或者手掌心、脚后跟拆除了。或许就在那里,有种奇特的记忆功能在专门记录那些易于丢失的经历,并在适当的时候暗示给你。
在山地,孩子们正精心做着另一项游戏:他们用雨水或干脆撒泡尿和出一团泥来,用小手掌一下一下拍成一块泥饼头,再抻出脚后跟在上面摁一圆的窝,“呸呸”吐两口唾沫在里面,随手拾起,大家齐声喊:“一二一,老婆子炒洋芋。”然后将泥饼头使劲反摔在地,顿时泥星飞溅,有一声极响的“啪”冲天而去,像顿然怒放出一朵泥花。
游戏谓之“打泥炮”或“拌响炮”,常做在放学或拾野菜归来的路上。
这样的游戏就有极细微的触觉融在指间脚跟,融一生。
采撷地软菜(念珠藻),简直就采在《诗经》里,美仑美奂地吟唱道:“天转转,地转转,羊粪豆儿变成地软软。”其境与河洲芳草间“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相仿佛,古典的意味。
还有“拔牛腿”、“荡秋千”……都是一些古土的游戏,都在远远的地方。
回味这些游戏,真是美啊。
它们让你忘记遭际,忘记一切。
但埋在丘陵里的游戏是无法传达的,传达是对游戏最大的隔离,会让游戏离我们更远。
因而游戏是无法替代的。
远逝的羊群
想象有位智者曾经望着远山和羊群一边沉思,一边说道:
“只要有青山,羊群就永不会散去。”
牧人身份的我在一旁所见略同地附和智者:
“它们的生命不是它们自己,是对方。”
如今,羊群散去了。
我不得不补充说:
“永不会散去,那是指从它散去的一刻起,直至远古。”
远山与羊群与智者与牧人,那一幅画,终究成了天空中的一朵云,山谷中的一阵风,一个人的一次梦。
时空流转,又怎能阻挡?
青山依旧,而羊群却远逝而去。
心中的智者,大度而善良。在他的心中,唯有自然的法则。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揭过一页,现出事物未能被智者说尽的一面。
再伟大的智者也说不尽事物所有的历史。
也许,我们所能看到的还只是事物发展的一个阶段。
也许,智者永远都是智者。
一样美好的东西突然被无情地放弃了,不管怎么说,都是令人痛心的事情。
它从我们面前被轻轻拂去,像雾一样褪去了,被蒸发掉了。距离没有意义了,抬起头没有意义了,目光没有意义了。以前曾经相互牵着的那份联结断了。留下一份怨艾,一份不舍。
从身后紧紧追赶上来的是回顾。
记忆的门打开。
羊群漫过草地,漫过丘陵。
羊群还是从前的羊群,那么悠然古朴,那么自在美丽,像一首如泣如诉的小提琴曲。
忆羊群,就像又穿上了从故乡带来的那件温暖的旧衣裳。
它让我们安怡温和地在书桌前或一片空地上坐下。然后,我们就心诚意笃地缅怀起一些独立的纯净的旧事。
我们沉浸在那里。
时空的冰凉或温暖从身边流过,大自然的精微与况味一丝一丝穿过舌笞,停滞在嗅觉很好的鼻腔里。一些土土的画面重新在眼前隆重地集结。
我们安静如常,朴素而坦然。
生命真是奇秒啊。一些东西摆在你面前而你却视而不见其形,另一些东西逝去了却正在你放宽远了的眼界里,被怀念的深情手似地抚着、清水似地浸泡着。
那飘浮的山野,绿色的草滩;那知心的朋友,美丽善良的姑娘。自然还有那云彩般永远不倦的羊群。
事物的消失演变让我们更缜密精细地悟感自然。
有时候,大自然确实需要一些事物换一种方式存在,新的自然观藉此而传递,新的人文伦理思想在“渐进”中显现鲜明的光彩。因为在大自然面前,我们人类更害怕自己内心深处的荒芜。
一些时光流走了,另一些时光正在临近。
我们回过头追溯,然后转过身品味心中的积淀。
想象智者还在沉思。
沉思让他终于抬起头。此时他说道:
“只要羊群曾经有过,它就永不会散去。”
亲证:劳动具象
1
我从一次称作“心动、动心”的艺术联展的资料上重新注意到“艺术的劳动”这个命题。
联展很前卫,地点在高雄豆皮文艺咖啡馆,时间是2003年冬季。取意为朝九晚五的分式化生活,前卫装置艺术的自由剖白。作者之一的梁先生声言要以此“撼动你的心,惊动你的灵”。
而我却由此联想到一幅场景:《被拴住的驴和板车》,驴无可奈何地歪着头向着苍黄的天际哑嘶,板车的两个轮子被卸去了——怕车被偷去,主人扛着车轮回去吃晌饭。
从不同的主题角色身上,我透视到一股类似于场景中那头驴发出的“哑嘶”的关于“劳动”的现代意味。在意识或下意识中,现代人正自觉不自觉地跺闪着那些与劳动的本色意义相契合的状态。我想即使依循艺术的原则,对劳动这种人类生产活动的内在秩序的淡视,怎么说都有种颓阳沉入地平线以下时从心底泛出的哀歌感。
人们注意到劳动场景渐离现代人心灵视角的那种况远的哀伤和无奈。顺势而引正的努力或为阐释劳动理念,或尝试实践,从经验世界对待劳动的意义和与多维存在的新理念的贯接与呼应等,都让人感到吟唱般的亲暖。
台北市政府劳工局教育中心活动内容就有:劳动历史系列回顾,劳动历史舞台剧,劳工纪实摄影比赛等,以提升劳动文化品质和劳动艺术的休憩功能,不失为一种健康而积极的视野。
对特殊群体通过艺术手段进行劳动观教育,并注入入微入至的人性关怀和道义感召,是劳动在时空演进的漫长河流中遗失了它应有的一部分光彩的背景下,我们这个社会责无旁贷的使命。
由广东市搓头劳教所举办的“人生、劳动、艺术”沉香岛艺术特展能够成为成功的有价值的活动,不是它别具的震撼力,而是以其“撕纸”这一小小的行为活动唤醒一群失足的女性心中一个信念,那就是艺术和劳动从没有离开过我们每一个人的生活,它们就在我们的手上。
情景:在艺术馆两位老师讲解示范下,她们把手里的红纸撕成了各种各样的小红人。
她们撕得那么入情入境,那么认真而乐然。
她们把撕成的小红人高高举起,脸上洋溢着激动的笑容。
接着在老师的指导下,把小红人用线串起来,末端系上气球,700多个撕纸作品被五彩的气球徐徐引向蓝天。
在这里,“亲手重塑,放飞新我”这一主题,通过五彩气球烂漫而疏朗地注入这群有过苦涩迷失的心田里。
2
何谓“艺术的劳动”?
丰子恺《爸爸的画》里讲,父亲在1927年写的《剪网》一文中说白相(即玩)很开心,但是一想起钱就不开心,一想起钱有交换条件,就减杀了一大半的趣味。孩子们劳动时非常快活,他们不为钱,没有交换条件,只有这样的劳动,才能称为“艺术的劳动”吧。
这话是针对一幅画讲的。
另有一画,画中两个幼儿在搬凳子,画题为《快活的劳动者》,实际上是指孩子做游戏。
看来艺术的劳动就包含了游戏的成份。
3
在村庄田园里,在我劳动的地方,曾经怀一种感伤的自省,面对一棵庄稼甚至一棵稗草、一样农具体味劳动的意义。
大滴的汗水和粗壮的呼吸“劈啪”呈现,神奇的力量从此饱满地获得。
老舍说劳动最有滋味;而幼儿园老师常教孩子唱一首歌,叫《劳动最光荣》。
马克思则从劳动的本质意义出发,断言是劳动创造了人类,人的特性就是“自觉自由的活动,是劳动”,“劳动创造了美”、创造着人的智慧。
劳动的意义总是从劳动与人的关系中体现出来,劳动几乎是人在改造自然与自身过程中不可分割的一个部分,劳动是一种美。人类需要热爱劳动,热爱劳动就是热爱生命。
托马斯·卡莱尔在《劳动》中让我们注意“陶工的旋盘”。他说“一块块粗糙的土坯,在疾速的旋转之下,会旋成多么精美的圆盘。”
道理很清楚,一切不规则的事物正是在“旋盘”的不断转动中才变得合乎规则,人通过劳动会更懂得劳动和人自身进化的规律。劳动和人由此一同从低级走向高级,走向美。
他进一步讲道:“即使在最卑微的劳动中,只要一个人一旦着手工作,他的整个灵魂必将化为一种何等真实的合谐!疑虑、欲念、忧伤、懊悔、愤怒、失望,所有这些都将诺诺遁去。”
“合谐”即美感意义上的更加完整。
艺术的劳动无疑是一般劳动这条直线沿着生命的橄榄林向着无限迷人的远景温暖地延伸而出的另一条美丽的曲线。
4
其实劳动,在漫长的周而复始的演进过程中,从手工到机械到更广泛的智能空间的拓展,其艺术负荷只是它的一个标签式的侧面。如同一瓶啤酒,它的最基本的功用是解渴,而啤酒在另外一些喜庆的场合却成了增添欢乐气氛的辅助物。
也许事物在发展变化过程中,一次突如其来的偶然就改变了它的状态,拓展了它的意义空间。
然而,从艺术欣赏的角度,人们更热爱那些原生态的劳动场景和劳动者形象,这又好比生活在现世,人们却更喜欢回忆童年,包括翻阅咀嚼一些充满苦涩的画面,在温静中突然被震撼。
《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河滩上那十一个衣衫褴褛的男人,他们使出所有的力气步履蹒跚地拉扯着逆流而上的帆船。列宾于百年前用画布编织出这样一张力的大网将我们铺天盖住,静物的力量把我们震撼。我们不得不抬头思索,更好地生活。
法国画家儒尔·巴斯蒂昂·勒帕热的《垛草》,1978年春在北京举行的《法国十九世纪农村风景画展览》上展出时,观众让这位“为生活、为平民而艺术”、画这幅画时只有二十九岁的青年画家卓越的技巧和朴素的诗一般的情感所征服。画面上一对农民夫妻在村边田野的树荫下休息,男的躺在草地上,用一顶旧草帽盖着脸,只露出一撮胡子。女的坐在旁边,显然是给丈夫送饭来的,趁晌午片刻也就坐着歇一小会儿。她看上去并不老,但腰背弯曲,神情麻木。画家将细节表现的重点放在妇女那双结实而瘦倦的手、湿漉漉的头发和她困惑而木然的眼神上,这正是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劳动”在人身上留下的痕迹。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说:“劳动固然为富人生产出奇妙的作品,却替劳动者生产出穷困;劳动生产出宫殿,却替劳动者生产出茅棚;劳动生产出美,却替劳动者生产出丑陋。”
站在画前,我们除了对十九世纪法兰西农民生活命运深深的同情和不平外,固然还闻到了干草的香味,听到了农夫疲倦的鼾声。
就在马克思写出“哲学手稿”的第二年,一个晴朗的早晨,另一位杰出的画家让·弗朗索瓦·米勒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巴黎来到巴比仲村,这个农民的儿子又回到劳动者的身边,又呼吸到了田野的芳香,听到了森林的喧嚣,此后画出了《播种者》、《晚钟》、《牧羊女》等最受人民热爱的画作。
从大师那里我们知道,走向劳动就是走向真善,就是走向智慧。
5
流行在贵州剑河地区的苗族古歌唱道:
“用石头当锄头,折树枝当钉耙,划竹蔑当撮箕,到山上去开田。”
这是西南少数民族初始劳动诗歌中较典型的一首,以其“实用性”和歌舞韵律感的臻美而让时间遗留了下来。
视角移至云南红河岸边的哀牢山麓。就在一千五百年前,哈尼人也是唱着古老的民歌,手持竹耙来到这里,他们烧林驱兽,引水开田。就在那一片片亮光闪闪依山势无规则梯状布设的田块里开始长出第一茬秧苗时,哈尼人没有想到,他们用最原始的劳动创造出了人间独一无二的梯田文化艺术杰作、精致的大地雕塑——哈尼梯田。一千五百年后,哈尼人每年要接待国内外游客三十万人,哈尼梯田要申报世界遗产,有异国情侣在它的田间举行婚礼,有游客禁不住兴奋之情在田野里疯狂裸奔,还有人对着梯田高喊“梯田万岁”。
2002年《边陲金平周报》上有一篇写哈尼梯田的文章,结尾写到:一个民族的伟大在于她用劳动创造了自己的过去。哈尼人创造的这种从未离开过劳动的艺术,用不成形体的文字记载了一个民族的发展史,向人们讲述了哈尼人民战胜自然保护自然的劳动故事。它让清水在山间迂回流淌,让干枯的山地变成了水的世界。劳动成了艺术,艺术被赐予永不死亡的生命。哈尼梯田不为掌声,它只不过是一种劳动成果,是真正造福人类的劳动的艺术。
有意做一个劳动具象亲证的传媒人,我感悟不到劳动更宽阔深远的大意境与大自在的况味,便只能伏在一首关于劳动的歌谣,一幅关于劳动的影像,一块关于劳动的属地里浅浅歌吟。此时我的眼前晃闪着另一幅画景:
那是一位父亲,在稻穗子勾头的时候,他要为儿子做一副新响鸭。他小时候也玩过不少他父亲做的响鸭。
他给儿子做响鸭的时候,总是在埋葬着他父亲的那片竹林里。
竹影婆娑,他用弯刀一棵棵敲着寻找响声清脆的竹子……
方棋的写意风格
迷恋方棋,在陕甘宁一带的丘陵山地,是受困扼的穷人的高度隐喻。
工余农闲,山民们有剩余的精力蠢蠢欲动。
凭着对田畴纵横交措的形象的感官印象,就在田间地头、井台石碾旁横七行竖八行地涂划出棋盘来了,然后三七五八地攒而聚之,土粒木柴石块随意取材,静静地运子成方。
这多像用散文的手法写诗,如此大写意地挥戈对弈,以至于乐而舞之。
在民间,方棋虽为“俗之所乐”,但“道法自然”,玩起来天淡云闲、宠辱不惊,无灵心慧气,却野趣盈盈。
村东的老书生人称瘸爷的,见了方棋滩总是心中一乐,收了手中的牧笛,凑上前来讲:“知道甘省的‘炒面客’怎么‘钉四马’么?”
无人理会。
瘸爷悻悻地顿顿,又讲:“方头不塞,二方为断啥意思?”
还是无人理。
便斜斜地站了,对着棋滩唱开《信天游》。
一曲《信天游》凄凄悠悠地唱,村庄依旧像往常一样安静。
村间长老这时着旧时传袭的新衣袍,伦常地从碾台那边过来了。
他捋一把银白银白的胡须,嘴里“哼哼”两声,意为:贪玩,贪玩;这等“下九流”的雕虫小技,正史不录,野史不载呀,没救了,没救了……
村子这时像一本随手翻着的书,一只古色古香的书笺歪插在较靠后的页码上。
平日,方棋似乎是不存在的。
大多数时候,方棋像古代的隐者。
可就在1986年仲秋碧蓝色的温热里,一支回族方棋队突然开赴新疆的乌鲁木齐。
第三届全国少数民族运动会上,一项土风土歌的项目在一片绿沙地上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