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构思写作《马可百万》（1923一1925）时，通过对东方尤其是中国的历史、宗教、风俗、诗歌和艺术的大量资料的阅读和研究，“到中国去”的冲动变得越来越强烈。《喷泉》的女主人公、胡安的恋人比阿特丽斯曾预言胡安会成为“第一个到达中国的人”，这道出了奥尼尔梦寐以求的愿望。1922年他对友人提起过，他可能会突然去中国。在《马可百万》一剧演出的当年，即1928年，奥尼尔开始了以中国为目的地的远洋航行。他对这次东方之行充满了天真烂漫的美好的遐想，称这次旅行将实现自己的“终身理想”，对他未来的创作具有“无法估价的意义”。11月，奥尼尔和他同样热爱中国文化、毕生致力于收集有关中国历史和艺术书籍的第三任妻子卡罗丹经香港到达上海，未料战乱中的上海跟他所期待的太平和宁静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使他感到失望，以致病倒。虽然一个月的上海之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美好，但他对中国并没有失去信心和兴趣，他的东方之恋依然炽烈。从1925年到1934年这九年间，他阅读了大量中国历史书籍，准备创作一部以秦始皇为题材的剧本，可见他对中国文化持久、浓厚的兴趣和热情丝毫未减。1936年，年过半百的奥尼尔向英国作家毛姆表达了自己重访中国的愿望。剧本《P阿，荒野》（1932）中的自传性主人公理查德，也抒发过类似的心愿，他对恋人穆丽尔充满深情地说：“我们要到某一个遥远而奇妙的地方去……我们将在中国看着黎明像雷霆一般来到！”无疑奥尼尔终其一生都坚执着他最初的东方之恋。
为了进一步探讨东方的文化，奥尼尔广泛地涉猎过佛、禅、儒、道、伊斯兰等东方宗教哲学的著作，但最令他心折的似乎只有道家学说。他对道家思想的了解不单限于评论、介绍，还认真阅读过它的“真经”的译本。在他的书房里有两种不同版本的老子《道德经》与《庄子》的英译本，都是英国著名汉学家理雅各所译。其中一个旧版本为奥尼尔自己早年购买，它包括《道德经》的全部和庄子著作17篇；新版书则是美籍华裔朋友、女画家施梅美所赠，它包括《道德经》和《庄子》今存33篇的全部译文。施梅美还赠给奥尼尔一本叫《老子的道与无为》的书，其中有《道德经》的新译和一篇解释道学要义“无为”的文章。
奥尼尔对道家情有独钟。他对友人卡品特说：“老庄的神秘主义要比其他任何东方书籍更使我感兴趣。”这种兴趣既表现在他的戏剧创作中，也渗透到他的日常起居和精神生活中。就在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第二年，奥尼尔用四万美元奖金在加利福尼亚州离海不远的幽静山沟里建造了一座中国式的二层小楼，这座房子坐西朝东，用白色的三合土砖块和黑色的瓦建成，门窗涂着朱红大漆，窗子里挂着一卷竹帘，房内摆着中国式红木家具，在屋后的花墙还修了一条传说能避鬼邪的九曲红砖道。奥尼尔意味深长地将这座房子命名为“大道别墅”（Tao House，又译“道庐”或“道舍”），并以楷书工整的铁铸汉字钉在墙门上。这自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也并非为求标新立异而采取的偶然之举，相反是他东方之恋的升华。终于，经过多年的追求，大洋彼岸的东方之“道”成了他灵魂的归宿和精神的家园。这对于西方文化背景中的文人来说，实属难能可贵。日后，奥尼尔和妻子卡罗丹在“大道别墅”平静地度过了六年晚年生活，他似乎是一个息交绝游、修身养性的道家弟子，延续并演绎着他最后的美丽的梦。
老庄神韵
奥尼尔不仅将道家学说当做一种学术或思想，更确立为一种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这两方面都必然要渗透到他的戏剧创作中。就如所有的伟大剧作家，奥尼尔用戏剧来表达自己对生命和生活的理解，因而在奥尼尔的戏作中每每有老庄神韵的灵动，这种灵动若明若暗、忽强忽弱，但始终伴随着剧中特定个性的心灵历程而在人生的旅途中闪烁。
为便于说明问题，先来看一看道家学说的基本要点。
老庄思想的核心概念是“道”，在老子以前，“道”基本上指人伦，而老子赋“道”以形而上的意义，从哲学本体论的角度用它来解释宇宙万物的生存变化，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德经》四十二章）。在老子看来，宇宙万物起源于“道”。“道”是不可言不可名的实体（“道，可道，非恒道”，“无名，万物之始”），这种实体称为无，由无生有，由无为而有为，宇宙万物都在变，都有限或有灭，而存在其中的“道”却是无限而又常在的。“道”是世间万物运动的自然规律，又是人的行为的准则，所谓“天之道”和“人之道”既有分又有合。人只有抛弃志欲情欲，才能观察到“道”的本质（“恒无欲，以观其妙”），因此老子主张“自然”、“无为”。庄子则把这种天人合一的精神生活提升到神秘的境界，认为人的幸福在同化于“道”，与“造物者游”。他主张绝忧虑、绝贪欲，实现人的本体与宇宙的本体的相合，让普通的人成为“真人”，这才是人生的至乐。
老庄的道家学说都追求无差别境界。老子提出“有无相生”（《道德经》二章），认为万事万物，无一不由相对的比较关系而存在。庄子则进一步提出万事没有是非，因为没有判断是非的绝对标准，所谓“以指喻指之非指”（《齐物论》），谁能保证指称的名号就是所指的东西而不是另一者呢？一切都由“道”的运动而成，一切都是这个唯一物的不同称呼而已，“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秋水篇》）。《齐物论》中著名的庄周梦蝶的寓言就说明这个道理，庄周在梦中变成了翻飞的蝴蝶，醒后不知道蝶为庄周呢？还是庄周为蝶呢？二者难分彼此。不仅如此，所谓的是非、大小、高低、贵贱、醒梦、生死，都是相对且相齐的。最终，导致相对主义的不可知论。
老庄还重视事物的内在联系和变化发展。老子认为“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道德经》五十八章），而“反者，道之动”（同上四十章），意思是说事物时时都会向自己的反面转化，其动力是“道”的作用。庄子观点相同，认为“四时迭起，万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轮径。一清一浊，阴阳调和”（《天运篇》）。其意是说，一年四季的交错变化，世间万物的生长枯荣，都是循环发生的；盛衰、清浊、文武、阴阳这些对立的现象也是相互渗透、相互更替的。
老庄的道家哲学注重事物的辩证统一，但因过分强调对立物的互相变化而具有明显的神秘主义倾向，并由于世事的难以把握而带着消极出世的意味。奥尼尔同道家思想发生强烈的共鸣正是在这一点上，因而在奥尼尔的戏剧作品中，也充满了浓郁的神秘主义色彩和世事无常的哀叹，剧中人面对纷纭变动的内心世界和外部环境不知所措，最后只有归之于不可知的宿命，对其既怨怒又敬畏。所有这些，造成了这位美国剧作家特有的艺术风韵。
奥尼尔的成名作《天边外》就是个典型的代表作。剧中人罗伯特·马约是个充满幻想、富于诗人气质的青年，他从小就梦想着离开闭塞、单调的田庄，出海远航。终于他的愿望有机会实现了，他当船长的舅父路过田庄，答应带他出海。临走前罗伯特一时冲动，向他哥哥的心上人露斯倾诉了爱慕。不料露斯竟接受了他的爱情，并向他表示自己心里爱的是他，而不是哥哥安朱。安朱知道后伤心至极，感到在家里再也呆不下去，于是决心代替弟弟出海。许多年以后，安朱成了富商，早已将露斯忘了。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又回到故乡，发现田庄已经荒芜，罗伯特身患肺疥，已奄奄一息，整个家庭笼罩着惨淡的阴云。安朱的到来，露斯又惊又喜，因为她很早就觉察到自己其实真正爱的是哥哥，而不是弟弟。但这一切都已无法挽回。最后，病入膏肓的罗伯特从病床上挣扎起来，偷偷来到山顶上，眺望着远处梦想已久的天边外，在悔恨和渺茫的希望中死去。剧本中，人们对自己的情感思想、人生目标和真正的追求都浑浑噩噩，似是而非，真伪莫辨。爱与恨、幸福与不幸、想象与现实、冲动与信念、生与死、漫游与安居……双方的轨道和界线都模糊不清，似乎有一只神秘的手在搅动打乱了一切。
促使奥尼尔写这出戏的最初动机，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有一天，剧作家坐在普罗文斯敦海滩上，有个六岁的低能儿童竟对他“产生了一股深切的感情”。这孩子问他：“海岬外边是什么？大海外边是什么？欧洲外边是什么？”奥尼尔回答说：“天边。”孩子又缠着问：“那么，天边外又是什么？”这引起了奥尼尔心灵的震撼，唤起他无穷无尽的联想：追根溯源原是人的本性，人应该有梦想，去探求在天边外知觉范围背后的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但那种神秘的力量在哪里？它又是什么呢？《天边外》还保留着这个疑间，但已意识到想要探讨这一神秘力量必须偿付的代价。剧终时，主人公罗伯特使尽浑身力气，指着太阳与山顶融为一体的天边，喃喃说：“只有通过牺牲——天边外的秘密——”他在告诉人们，要想把握这一秘密，需要付出生命。然而，一旦生命失去了，掌握了那种神秘的力量又有何用呢？
很可能，奥尼尔试图用东方世界的“道”来解释那远在天边外的神秘。《马可百万》和接着写成的《拉萨路笑了》（1926）两个剧作就是尝试的结果。当然，这时期的尝试还带着不够成熟的印迹，似乎剧作家对道家思想还缺乏足够的消化，嫁接到剧中人物身上的道家思想未免有些牵强。有意思的是，两剧的历史背景明显体现着东西方文化的差异。《马可百万》的主景设在元世祖忽必烈宫中，描写在中国的欧洲人马可·波罗的事迹，是部讽刺性历史剧；《拉萨路笑了》则是一部受《圣经》故事所启发的夸张的宗教性历史剧。尽管如此，生死相依的道家思想却始终如一地贯穿剧本中。
令我们印象深刻的是，《马可百万》序幕一开始，就出现了阔阔真公主在棺材里复活的情景：姿色秀丽的阔阔真公主，表情似乎带着永生的生命的无比宁静，两眼像沉睡似的闭着，一片怪异的光辉照亮了她的脸，使之变得越来越有生气，终于她说话了：“听我说，我爱过，我死了，现在我又有爱了，活了。”她的唇边发出令人陶醉的分外欢乐的笑声。这显然在告诉人们，人的生死是循环相依的，生死即为一体。剧中忽必烈有句台词再次暗示了这一点，他说：“孕育你的子宫和埋葬你的坟墓是协调的。”既然人的生命是自然界循环的一部分，死亡就是一个生命的结束，也是新的生活的开始。《马可百万》的结尾辽阔阔真公主的葬礼成了庆祝她新生的盛会，教士们高呼：“死就是不朽”，“死亡比生命更加真实”，“我们称之为死去的少女，她的美丽在死亡中比我们像星星那样微笑还更富于生命力。”剧本提示也告诉人们：“神秘的白热光照亮了阔阔真的面容，她越来越显出生命的魅力。”谁能怀疑这不是新的生命的开始？
《拉萨路笑了》一剧中，通过拉萨路的复活向世界宣告“没有死亡”，生命可以越过坟墓而继续存在。剧本中宣布了省与死的神秘循环，“那个死于自我怜悯的、悲伤的老拉萨路”已经再生了，“辽阔无垠的田野上播下了种子——大地的群山上茁长着羊吃的绿草；可是没有死亡，没有恐惧、没有寂寞！只有上帝的世世无尽的笑声！”拉萨路向人们允诺，没有死亡，“只有生命”。他解释说：“在‘不’中存在着永生……在‘是’中存在着同样的永生！死亡只是在这两者中间的恐惧！”拉萨路告诉暴君卡利古拉：“对每一个人来说，生命是一个四壁都是镜子的单人囚室。”作为一个退到自我的孤独中去的人，卡利古拉也注定要被死亡所消灭。但人作为“在风中飘荡的一点灰尘”，“大自然所创造的一个不可分割的微小部分，他是永远在变化并始终在生长的”。
对于生命过程的理解，可以是各式各样的，有一种理解即把生命当成生与死这两个境界的沟通，这当然也属于抹平事物差异的齐物论。除了庄周梦蝶的寓言，庄子还叙述了另一个梦，梦中他与骼镂对话，骼骼告诉他死之极乐，“寂静无为与天地同”，又告诉他死亡对于所有人的公正和平等：“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而莫之能滑。”死随声而来，就像夜继昼而生，谁也逃避（“滑”）不了。《马可百万》中，阔阔真公主与马可·波罗分手时说的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也借助于梦境的迷幻，表达了相近的意思：
我非我
生是生
浮云蔽日
人生倏忽几许
日复照光天
一切全无改变
千载光阴终成灰
草叶润新露而苏生
此梦复在何梦中
在《拉萨路笑了》中，主人公表述的观点增添了几分积极的因素，“大写的人”犹如道的化身，超越了生死而趋于永恒。人们“作为蠕动的微生物”，从前“从海洋的浪潮中”悄悄地爬出来，现在必须回到海洋去，这一过程无足轻重和毫不重要。不过，尽管“人们死去了”，但“海洋继续存在！大写的人继续存在！”“从人类的过去——那是他死后葬身的坟墓——中站起来！因为大写的人是不会死的！”这里我们看到了东方之道和西方之人文主义的合流，也看到了基督教的“道成肉身”的观念在整合双方时发挥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