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之间就是这样，因爱而隔膜，因隔膜而误解，因误解而冲突。她们“彼此失散了”，“互相间见不到，听不到，互不了解”。在《喜福会》中，我们甚至能够看到上一辈以至再上一辈的人，她们与自己的母亲间种种的隔阂与矛盾，只不过带上了更多的中国传统文化的意味。龚琳达为了履行父母在她两岁时对别人许下的一个诺言，成了媒妁之言的牺牲品。龚琳达并不喜欢被任意摆布的命运，只是她把反抗延迟到婚后，以维护娘家的脸面。许安梅的母亲因为所谓的“不守妇道”，以寡妇的身份再嫁到有钱人家做四姨太，遭到了娘家的谩骂和唾弃，而实际上她是遭骗身之后被迫下嫁的，她甚至没有为自己辩护，只是默默地吞下苦水。其母临终之际，她屈辱地回到娘家，割下手臂上的肉放人母亲的药汤一起煎熬，以尽女儿最后的孝心。“这种孝，已深深印在骨髓之中，为此而承受的痛苦显得那般微不足道，你必得忘记那种痛苦，因为有时，这是唯一的途径，能让你意识到‘发肤受之父母’的全部含义。”但直至最后一刻，这上一辈的母女并没消除芥蒂，母亲带着憾恨离开了人世，女儿带着伤痛离开了遗体。
但在谭恩美所精心营造的母女氛围中，更多的还是中美双重的文化的色彩，一种悖谬的两难色彩。母亲们深切地意识到这一点，《喜福会》中龚琳达有这样一段忏悔的文字——这一切都是我的过失：长期以来，我一直希望能造就我的孩子适应美国的环境但保留中国的气质，可我哪能料到，这两样东西根本就是水火不相容，不可混合的。
我让她学会适应美国的环境。什么是美国的环境？假如你在美国出生贫穷，这并不是什么永世不得翻身的耻辱，你可以先争取到个奖学金，如果你让哪片屋瓦砸破头，不必为你的晦气而哭泣，你可以去控告屋主……在美国，反正你可以任意改变你处身的境地。
她很快就学会了这一切。可我却教不会她有关中国的气质：如何服从父母，听妈妈的话，凡事不露声色，不要锋芒毕露·一容易的东西都不值得去追求，要认清自己的真正价值而令自己精益求精……
她才不听这一套呢，在我苦口婆心的给她讲这些时，她只顾嚼口香糖，吧嗒吧嗒的，然后吹起一只比她自己脸颊还大的泡泡。
来到美国生活了这么多年以后，龚琳达终于无可奈何地承认了这一点，她没能把自己的女儿变成一只美丽的天鹅，就像当年面对滔滔海水，站立船头遥望彼岸的妇人一样，在踏上这片土地的那一刻就被迫和怀里一路做伴的天鹅说再见，挥手之余剩下的只是一根没有多少分量的羽毛。岂止是她一人，吴素云、许安梅、映映·圣克莱尔，还有更多从旧中国的专制，从战争阴影中走来的妇女，都迷失在了她们的美国梦中。美利坚的天空曾给予了她们希望的曙色，那里没有战争的动荡不安，没有不幸的婚姻和家庭，她们能够从零开始，重新安排自己的生活，叩开幸福的大门。同时又衷心希望她们曾遭遇过的女性悲剧不要在女儿身上重演，但结果却是事与愿违。也许女儿不会重复在封建制度下的一切，但也远远背离了她们事先设想好的轨道。反过来，女儿们也有自己的焦虑——
我看看镜中我们母女俩，我又想到自己的为人处世的准则，我实在弄不明白，哪个是中国式的，哪个是美国式的。反正我只能两者舍其一，取其一，多年来，我一直在两者中徘徊，考虑取舍。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言行举止、生活习惯还是思维方式，母亲与女儿之间如何可能避免分歧？尽管共同生活在集东西两种文化氛围为一体的家庭中，她们仍然桥归桥、路归路，踩着中国的循规蹈矩和美国自由奔放的不和谐节奏行走。我们经常看到：母亲在历数老家太原的种种优点时，女儿却自始至终把它当做了台湾；女儿把母亲赠送的玉随意搁置，等到想起佩戴它的时候却已经无法明白那块玉的含义了；女儿要给服务生当做小费的钱硬是被母亲当面扣了下来；在母亲看来是不伦不类的发型女儿却把它视为时尚……双重文化的进退两难使得母女间的代沟变得愈加深邃而复杂。
真实的母亲
1992年，谭恩美出版了第二部小说《灶神之妻》（The Kitchen God’s Wife）。灶神是中国民间传说中一个掌管灶台的神，地位不甚显赫却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俗称灶王爷。每年岁尾，民间有“送灶”的习俗，因为这一天灶王爷要从灶台飞回天上去向玉皇大帝汇报各家情况，于是家家户户忙着做甜食、点心来封住灶王爷的嘴，希望他在玉帝面前多说好话，以求来年平安好运。至于灶神的来历，则另有一个传说。古时有位姓张的农民，娶高氏为妻。妻子温柔贤淑，勤劳能干，田地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他们过上了衣食无忧的富足生活。但张姓农民见异思迁，垂涎一个风流俊俏的李姓女子，并把她带回家中，而将高氏赶了出来。李氏好吃懒做，很快把家财挥霍一空，又跟别的男人私奔。一贫如洗的张沦为乞丐，有一次他昏倒在街头路边，醒来时惊讶地发现收留他的正是前妻高氏。张无地自容匆忙躲进灶台，毫不知情的高氏举火作炊，眼看着丈夫化作三股烟火直升天廷。幸亏张知错能改，虔心悔罪，从此被玉皇大帝指派为灶神，负责督察人间的是是非非。
《灶神之妻》描写的正是一个与高氏有着相似命运的中国女子的悲剧。如果说《喜福会》是全景式的浏览的话，那么《灶神之妻》就是特写式的渲染。这是一个中国母亲完完整整的故事，触及的是在大陆绵延了数千年的根深蒂固的社会历史现象，由此美国女儿真正走进了中国母亲的内心世界。
小说中，珍珠（Pearl）的母亲雯妮（Winnie）出生于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一个富有、体面的家庭，但她并没有幸福和快乐。雯妮的母亲追求自由恋爱遭到阻拦，结果被嫁到江家来填补死去的二姨太的空，成为“第二个姨太太”。雯妮12岁时，母亲神秘地失踪了，年幼的她弄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只知道“母亲干下了一桩很丢脸的事”。为此她也被带到崇明乡下，寄养在叔叔家中。19岁时，雯妮嫁给了一个叫文福的男人。这场婚姻一开始就是个陷阱，当时她一直以为文福想娶的是叔叔的女儿花生，可文福指名要娶的是她。雯妮感到受宠若惊，19岁的她还很天真，还不懂得去仔细揣摩男人突然变卦的个中理由。可悲的是，在文福设下陷阱时，她的生身父亲还在背后有意使了一把劲。父亲明知道文福一家绝不是女儿的好归宿，但因为雯妮母亲出了事，就不顾死活地急于想把这个拖累了整个家族名誉的女人的女儿，像甩包袱一样甩得远远的。
成婚以后，雯妮的噩梦就接踵而至。如果你能想象一个男人可以有多坏，那么文福的坏至少有其十倍。吃喝嫖赌他样样在行，他冒兄长之名当上飞行员，每每升空执行任务就做逃兵，苟活之余不断兴风作浪。他把雯妮当做泄欲的工具，像对待妓女一样对待自己的妻子，百般凌辱。这还不够，在外面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是他捕猎的对象。他生活糜烂，挥霍无度，榨干她所有的嫁妆后，还不失时机地吞噬她打算逃难用的私房钱。从小被放纵惯了的文福喜怒无常，暴虐成性，为所欲为。雯妮却为了不重蹈母亲的覆辙，一心一意遵从妇道，逆来顺受，忍气吞声。抗战爆发后，一路跟随文福从杭州出发辗转到了昆明。在昆明，文福的暴虐显得更加张狂，简直无恶不作：玷污小保姆、在家养情妇、嫖娼遇车祸后调戏护士、大闹医院、对年幼的女儿狠下毒掌造成精神残疾……嫁了这么个荒淫无度、贪得无厌、自私又冷酷的男人，雯妮无疑掉进了火坑。其实她所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可怕的男人，而是整个以男性为权力中心的社会。一代又一代处于社会最底层的地位决定了妇女永远是弱势人群，永远只能被男人的意志所左右，只不过方式有不同，程度有区别。
直到三个孩子相继被折磨而死，雯妮方才如梦初醒，开始走出反抗的第一步。她意识到要彻底逃离文福的魔爪就必须先摆脱自己的婚姻。在昆明，她求助于共患难的朋友胡兰（后来的海伦），想不到胡兰反而劝她息事宁人，保持一个家的完整。这原是中国人最传统的观念。孤立无援的雯妮只有败退，而文福利用这段婚姻发一笔横财的图谋丝毫没变。抗战一结束，文福立即飞赴上海“造访”岳父。结果这个刚刚从战火中复苏过来的豪门，又一次被搅得天翻地覆，家破人亡。雯妮此时也没闲着，四处奔走，想尽一切办法，动用一切可用的力量，希望达到合法离婚的目的，甚至为此还银挡入狱。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离婚成功了，却在临上飞机远赴异国他乡的前夕，遭到了穷凶极恶的文福的施暴强奸。
雯妮身心伤痕累累。她的遭遇虽是个别的，但也是普遍的，她身上背负的是整个旧中国女性的悲剧。灶神的传说故事就是个典型的象征。灶神生前作恶，贪财好色，忘恩负义，死后还被顶礼膜拜，受到百般尊崇，他的妻子贤良温顺，以德报怨，无欲无求，却被历史所遗忘。这就是传统父系社会所认可的夫妻关系：男人至高无上，女人听任摆布。旧中国的妇女，就一代又一代地重复了灶神之妻的命运。
雯妮前半段的生命被母亲的阴影紧紧拽住，所幸的是她终于清醒过来，用有限的力量进行抗争，去争取机会，摆脱命运的束缚。“我干吗要让这样的人来审判我，一个对太太忘恩负义的男人？”她不要让灶神来左右自己的生活，她要把他从神完里拽出来，她为自己重新命名了一个新的神——莫愁夫人。雯妮的大胆挑战，成功地重塑了灶神妻子的形象，颠覆了男性主宰的神话，也是对父权、夫权社会，对孔夫子儒家文化的讽刺和否定。
当美国女儿第一次听到母亲如此惊心动魄的经历时，心头的震动可想而知。一个总是没完没了唠唠叨叨的老太太，曾经让珍珠感到厌烦，以至每次和她走在一起“总觉得自己不得不用全部的时间来避开脚下的地雷”，如今她必得用全新的目光重新审视一下自己的母亲了。她看到了一个真实的母亲，她那柔弱的肩膀如何背负着磨难与屈辱，她那天真淳朴的内心又如何在残酷的现实生活重压下支离破碎，又辗侧求生。她品味了母亲的快乐与悲伤，脆弱与坚强，她读懂了母亲的心愿，重新认识了母亲，拾回了母女间赖以维系的血脉，也发现了这根生命线的源泉。神秘感觉中的融通1995年，谭恩美的另一本小说《灵感女孩》（The Secret Senses）继两部儿童作品《月亮女士》（The MoonLady）和《中国的逞罗猫》（The Chinese Siamese Cat）之后出版。《灵感女孩》以第一人称写成，讲述了叙述者奥利维亚（小说中的“我”）和来自中国的半个姐姐邝（Kwan）之间发生的故事。小说写得怪诞而神秘。邝具有超能力，有一双阴阳眼，能横跨阴阳两界，同时看到活着的和死去的人。正是通过这双阴阳眼，邝向“我”展示了她的上一世，一百多年前生活在中国太平天国时期的一段经历。与前两部作品相比，这部小说手法离奇，打破时空，情节始终在过去与现在、虚幻与现实之间转换跳跃，人物也时而以人形现出，时而又是鬼魂隐没，让人辨不清其所以。尽管如此，人物的关系依然一如既往。由于邝比奥利维亚大了整整12岁，自从18岁邝来美国之后就取代了母亲的位置，一直照顾着“我”这个小妹妹，因此姐妹关系实际是另一种母女关系。
值得一提的是，在这部小说中，几十年的美国生活只是略过一笔，作者很快把成年后的“我”和邝之间的谈话背景从美国迁到了中国的桂林。自从1987年谭恩美随母亲探访中国后，她的创作就紧紧地和中国粘连在了一起。几乎所有的小说都复沓着同样的主题：美国化的女儿与她的中国母亲、中国姐妹之间的亲情、文化冲突以及认同，她们的失落、依恋还有梦想。但到了《灵感女孩》，不管是内容或形式都跃至了一个更高的临界点。
乍一看，这是一个充满诡异的故事，作者在其中融入了大量的中国神鬼迷信和传说，并故意把这些东西和现实生活混淆在一起，让人们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尤其“转世投胎”一说。和西方人习惯于把人死后的归宿划分为天堂和地狱一样，中国的各种神话传说中死去的人也有两个去处：天上和地下，能像灶神那样升天成仙的微乎其微，大多数人都去了地府——阴间。由于人们相信死去的仅仅是肉身，人的灵魂不会消失，所以阴间里聚集的就是无数的鬼。鬼可以等待另一个肉身获得重返人间的机会，所以就有了借尸还魂、转世投胎等说法。而有的时候它们也不全是作为迷信，班禅灵童转世就是典型一例，它是以一件文化大事被列入国家议事日程中的。
小说中，邝和“我”共同经历了三个时期：太平天国时期，赴美之前在桂林长鸣，现在的美国。邝的前身是一个只有一只眼睛的姑娘，人称“女怒目”，意为有着匕首般眼睛的姑娘，这只眼睛也是阴阳眼。时值太平天国时期，她和一些传教士以及拜上帝会教徒共同生活，美国人班纳小姐是其中的一位。女怒目14岁第一次遇上当时26岁的班纳小姐。从两人相识，到清政府出兵镇压太平天国运动，进行大肆屠杀的六年间，女怒目一直是作为班纳小姐“忠心的朋友”保护着她不受伤害。邝提醒“我”，班纳小姐就是“我”的上一世。在邝五岁时曾经“死”过一回，那是一场久旱之后突如其来的洪水。同遭难的还有一个名叫“小包子”的女孩，小包子是一个失去双亲的孤儿，在路边被发现并被收留下来。洪水把邝和小包子一块儿淹没了，结果小包子死了，而邝的灵魂附到了小包子的身上。在阴间，小包子告诉邝，她将在七年以后重新投胎降临人世，所以邝又复活了。又是相差12年，邝再次向“我”暗示，小包子转世之后就成了现在的奥利维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