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孔哲醒来,车子已停在了一片沙滩上。
走下车,月朗星稀,郑小尘已经不知去向。孔哲沿着沙滩跑了一圈,大声喊郑小尘的名字,空荡荡的沙滩上没有回音。
他爬上沙滩边的高地。远处有灯火闪烁,密密集集,连成一片,并且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和轮船的长长的汽笛声。他所面对的仿佛是一个日夜不息的巨大港口。
他回到沙滩,脱掉鞋子,卷起裤脚,将脚伸进海水里。海水有一点凉,让他倒吸一口冷气,但他还是决定往海里慢慢走去,直到海水淹没了膝盖,让自己在被吞噬的感觉的边缘游走。
回到岸边。月光下,还有一两只小螃蟹拖着钳子爬过来,警惕地举起“武器”,好像念着咒语或者高喊着口号:缴枪不杀。
孔哲想到这儿,全然忘记了对郑小尘和桑佩佩的担忧,扑哧笑了。
对于孔哲来说,现在也许是难得的时刻,他正在享受着这个时刻。没有人,没有面孔,没有声音,没有为别人的担忧,也没有因为自我的烦恼。简简单单,干干脆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甚至他可以脱光身上所有的衣服,纵身跳进大海里畅游或者浮在水面,静静等待一群在月光下唱歌的海豚。
夜色渐深,感觉水渐渐凉了起来。上了岸,赤脚在沙滩上走着,或者张开双臂奔走,尽情地让风吹乱衣裳和头发,像吹起身上细微的羽毛,人仿佛就要腾空而起。能从有星星的天空,俯瞰这个海湾,肯定是别有一番风情吧。
孔哲躺在沙滩上,仰面与遥远的星辰对视。他没有给郑小尘和桑佩佩打电话或发信息,他心中确信他们是不会丢失的,或者他想到的是,那些在恋爱中沉迷的人们有意将他丢弃在这片荒凉的沙滩上。但他并不生气,并不懊恼,反而他感恩于人,让他享受难得的安宁时光。
内心的安宁,就像一座坚不可摧的城堡,你可以自由进出,但是关上门,却没有人能轻易进来。
孔哲再度从睡梦中醒来,是因为听到了呼喊声。
他不确定那是在叫自己,但是他感觉到耳膜在轻微地振动,仿佛有很多蚂蚁爬了进来,在上面重重地跳来跳去。
他挣扎着睁开眼睛,看到有个黑影由远及近。当那个黑影走到面前的时候,他确定那就是刚从身边蒸发了的郑小尘。
“小哲!快起来,我们上车!”
“怎么?”
“我发现佩佩的车了!”
孔哲的睡意被这一句话已经完全驱散了:“她的车?人呢?”
“我看见在前面的桥上。我走不过去,我们开车上去吧!”
“哪里?”
郑小尘往远处一指,那里有灯火连成一条长线。再仔细一看,一座长桥的轮廓若隐若现,像小时候看到过的火草舞龙灯,向大海深处缓缓延伸。
“东海大桥!”
“天哪,那就是东海大桥?”
孔哲兴奋地跳了起来。他跳得很高,以至于他觉得自己几乎触到了天上的星星。
东海大桥。世界的一个奇迹。
东海大桥起始于南汇的临港新城,穿过茫茫的大海,跨越三十公里长的杭州湾北部海域,直达已属浙江的小洋山岛。有一天,这座桥忽然吸引住了无数人的目光,因为它成为中国最长,也是世界上最长的跨海大桥。
看着孔哲跳起来,郑小尘也兴奋了起来。两人跳上车,迅速转动的轮子在沙滩上扬起一阵细细的沙风。
“你怎么知道佩佩来这里了?”
“她难过的时候,如果在学校里找不到,就一定是到这里来了。”
“这片沙滩?”
“嗯。”
“为什么要来这么偏僻荒凉的地方呢?”
“因为……”
“呃?”
“说来好玩,这是我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这种荒郊野外?你们不是在学校认识的嘛。”
“不是。”
“难道也是这样一个情意绵绵的夜晚?”
“呵呵,差不多吧。”
“分别夜奔?想躲到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然后竟然在这片小沙滩上不期而遇?”
“……”
“一见钟情?然后,一起躺在沙滩上数星星看月亮?在太阳还没有来得及跳出来之前,就已经私定终身了?”
“呵呵——你很聪明啊!很有想象力,我觉得你可以去写小说了!”
编码,解码。出乎意料,被人轻易地带入到过去时光的回忆之中,郑小尘一阵傻笑。在他平时酷得波澜不惊的脸上,此刻不仅有初恋般的羞涩,更有幸福如清风拂面。
有人夸自己聪明,孔哲自然也得意洋洋,但他想展示自己的那点小聪明,又想不露痕迹,于是赶紧否认:
“哎,你们才聪明呢!能把生活过得如此精彩,闹个别扭还那么不辞辛劳地跑来‘忆苦思甜’!如果结婚了,还不得全世界地选景啊!”
郑小尘笑笑,没有回答。
过了好一会儿,他回过头,忧郁的眼神在孔哲的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缓缓说道:“也许那一切都将成为回忆了吧!”
“怎么?”
“她给我发了一个信息,说要去一个地方向过去告别。我猜就是来了这里。”
“告别?有那么严重吗?小恋人吵吵架不过是平淡生活的调剂!”
“如果吵架能成为一种调剂的话,那么它也会使爱情转变成另外一种东西。”
“另外一种什么东西?什么?”
“亲情。”
“噢。”
“这个世界绝不会有永恒的爱的,只会有永恒的亲情。爱是脆弱的,有时候都抵挡不住一块石头。爱情也是容易变质的,或者说它肯定会变质的。爱情一旦‘升华’为亲情,同时也意味着它‘堕落’为亲情。”
“你什么时候成为哲学家了?我不懂,我只知道你的那个她很爱很爱你,她不会离开你的!”
“也许吧——”
“不要这么伤感好吗?你不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两只黄鹂鸣翠柳的超级无敌美少年吗?难得看不到你的嚣张气焰,为什么一下子就会变成一只弱小善良的小猫?——真是世事难料啊!”
“只是在一起久了,就会互相失去。”
“互相失去?”
“……”
“那艾丽斯呢?”
“我们早就互相失去了。”
“这次……”
“这次只是告个别吧,弥补一下她以前不辞而别的遗憾。”
“那以后?”
“她明天就要带上她爸爸的骨灰回英国,也许再也不回来了。”
“……”
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口,车子已经驶上了高速公路。在风的带动下,车开得很快。公路尽头的那座灯火辉煌、犹如火龙的东海大桥仿佛近在咫尺。
很快,孔哲和郑小尘都看到了停在桥头的那辆白色别克。那辆车孔哲是见过的,本来前几天他和桑佩佩就是要开着这辆车来海边的,没想到事出突然。
车冲到了白色别克前,郑小尘几乎是夺门而出。而孔哲则不紧不慢地跳下车,然后远远地跟在后面。
他看到郑小尘拍打着车窗,然后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停下来,双手抱紧头,一副失魂落魄、茫然无措的样子。
孔哲跑过去,也围着车子转了一圈,发现里面没有人。再看看车牌,的确是桑佩佩的。
“上车吧,她一定是去了桥上!”
郑小尘拉住他的手臂,朝自己的车冲去。孔哲感觉风在耳边,就像瀑布一样打在身上,轻微的疼痛让他想往后退。
车到桥头,被全副武装的武警拦了下来。没有特别通行证,不再允许前行。
望着前方以“S”形蜿蜒而去的大桥,郑小尘仿佛看到了桑佩佩就靠在某一段栏杆上回望着这里。她的眼神里充满了凄楚,她的心如遥远的星辰那般清澈,那般寒冷。
“请问您看到一个女孩从这里走过去吗?”郑小尘问。
武警摇摇头。
“齐肩的短发,这边头发上还系着一个洋娃娃!”孔哲补充道。
武警仍然摇摇头。
“不可能啊!她的车还在那边,人怎么可能不见了呢!”
这时,武警的旁边钻出另一个矮个子武警来:“你们说的是那辆车吗?”
武警指的车正是在停车场左边的那辆白色别克。
“是啊!是啊!你见过她吗?”
郑小尘差点要拉住那个人的手了。
“她去了桥上——不过是十点前去的!”
“十点前?”
“她走到这里的时候,有通行证,但她说不想开车过去,要走过去。”
“走过去?”
“我告诉她桥有三十多公里长,风又大,很危险——但她还是坚持要上去。她还风趣地说,你放心,我如此年轻美貌,绝不是去寻短见的。”
“然后她就一个人上去了?”
“有通行证,我们为什么不放行呢?——哦,想起来了,为了让我相信她不是什么‘女特务’之类的,她还掏出了一张学生证,好像是……”
“是复旦的学生证吗?”
“是,是,是。”
郑小尘和孔哲交换了一下眼神,说道:
“她就是我们要找的人……能否让我们上去找她?”
武警笑笑说:“十点后绝对不可以通行,更何况你们连通行证都没有!”
“求求你们了!”
“这是绝对不行的,我们有纪律的!”
“那……”
“没有任何办法,你们只能在这里等她。”
回到车里,郑小尘不停地给桑佩佩打电话、发信息。
手机已经关机。
孔哲望望焦急的郑小尘,投给他一个安慰的微笑,说:
“就在这里等她吧,一会儿她就会回来的。”
郑小尘看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三十公里,就是从五角场走到徐家汇的距离,不知道桑佩佩走到哪里了。
她是否走到了尽头,或者她只走了一半,就倒在桥上睡着了。
想象带来焦虑,焦虑煎熬着他的心。
时间过得很慢。关卡的灯光下,只有武警在不停走动,不停往这边张望,没有人走出来,也没有人走进去。
巨大的桥,就像一个只在幻想中存在的积木玩具。
郑小尘在前面猛猛地抽烟,反光镜里他的脸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礁石。孔哲躺在后座上,掏出手机,目光在桑佩佩的名字上停留了好几分钟之后,他给她发出了一条信息:
“小尘依旧很爱你,你要原谅他。”
信息刚显示发出去,就看到郑小尘冲出了车门。
半圆形的停车场凸出海面,正对着东海大桥“S”形弯曲的桥身。郑小尘将半个身体都探出了围栏,对着远处的大桥,歇斯底里地大声叫喊了起来:“佩佩——佩佩——我在这里——”
孔哲坐在车里,点燃一支烟,自言自语道:“爱情原来是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