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有洞天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桃花源记
这是一千多年前中国着名的文学家陶渊明所写的《桃花源记》中的片段。千百年来,作者虚构的那个与世隔绝、安乐美好的世外桃源成为无数人向往和追求的理想。如今,我们要去寻访的正是这样一个被称为“现代世外桃源”的地方——云南省文山州广南县的坝美村。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在陶渊明的笔下,要进入桃花源,需要经过一个山洞。
正如文章中的描写,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是几座陡峭的山峰和一个巨大的喀斯特溶洞。当地人说,这就是进入坝美的必经之路。而直到此时,我们仍不能相信,就在这个山洞的尽头,会有一个鲜为人知的世界。
小船很快淹没在一片漆黑之中,仿佛把人带入了一条神秘的“时光隧道”。我们就像陶渊明笔下的渔夫一样,心怀忐忑地沿着溪水前行,去探寻那向往已久的“世外桃源”。
好在洞里并不是完全漆黑一片,每隔一段距离,洞顶就会出现一个自然形成的天窗,在船即将陷入黑暗的时候,送进一束光亮。这样的天窗共有三个,每个都不相同。
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大约前行了二十分钟,小船沿着洞壁拐了一个弯,眼前猛地一亮,船工告诉我们,那豁然开朗的地方就是传说中的“世外桃源”坝美了。
世界上的巧合或许就是这样令人不可思议。不管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是否真的存在过,但眼前的情景却与《桃花源记》中的描写如出一辙。静静的河流、古老的水车、阡陌纵横的田野、古朴的村舍依次铺展开来,一派田园牧歌般的景象。置身其中,不禁令人恍如隔世。
但是,我们的眼前没有桃花。村民们说,我们来的不是季节,就在一个月前,四周的山坡上漫山遍野都是盛开的桃花。这是一个狭长的山间盆地,当地人称为“坝子”。坝美村便位于坝子一侧的山脚下。盆地四周都是高耸的石灰岩山峰,山峰间布满大大小小的溶洞。一条坝美河从一个溶洞中穿山进来,冲出一块方圆两三平方公里的土地,又缓缓地从另外一个溶洞穿山出去。由于四周山高林密,两个溶洞便成为坝美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孔道。赶上雨季水大的时候,两个溶洞一封,坝美便完全与世隔绝了。
事实上,这个壮族的小山村仍然处在一种半封闭的状态。村子里至今没有电,看不到电视,没有电话,也看不到报纸。山外的世界对于他们而言是那样的遥远和陌生,以至于他们很难分得清今天是几月几号星期几。这一切无不让人联想起《桃花源记》中那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们。
谁是坝美祖先
说到坝美村的历史,村里一直流传着许多说法,但几乎所有的说法都语焉不详。面对我们的询问,连做过几年村长的黎学郑也流露出一脸茫然。
黎学郑只是听老人说坝美人祖上是在战乱期间避难来到这里,但是其中的细节老人也不大清楚。老人说坝美黎家不知在这里生活了多少年,只知道黎姓已经传到了第17代。
黎、侬、黄、徐是坝美村的四大姓氏,对于祖先的来历,他们都持有各自不同的看法。根据村里黎姓老人的说法,村民的先祖都是广东人。相传六百年前,广东南海黎氏兄弟一路躲避匪患,逃到了这里,因为被土匪追得急,慌忙中逃进了水洞,继而发现了坝美这个地方。而侬姓的老人则坚持自己是宋代壮族农民起义领袖依智高的后代,因为起义失败,起义军的残部躲进了坝美。他们的后代便在这里开荒垦殖,辛勤耕耘,逐渐繁衍,一代一代过上了自给自足、和谐平安的生活。因此,他们认为,坝美村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宋代。
村口的这棵大榕树据说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村民们称它为“龙树”。龙是壮族人的图腾,无疑,这棵巨大的“龙树”是坝美村村民的精神依托。今天,村民们在榕树下摆上鸡和猪头,并且请了两位年长的村民前来念唱经文。仪式虽然简单,但仍然显得庄重肃穆。村民们说,这是壮族最重要的传统习俗之一——“祭龙”。
祭龙每年举行一次。虽然我们听不懂经文所唱的内容,但是村民告诉我们说,长者是在请求龙神继续保佑坝美的老人、土地和牲口,让坝美全村能够平平安安地度过这一年。
盘根错节的大榕树似乎在昭示着坝美村的历史是那样的久远。而深深植根在这片土地上的那些古老的习俗又为这里增添了更多神秘的色彩。
或许正是因为坝美人世代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至今,村中仍保留了比较完整的小农经济社会形态,呈现出男耕女织、鸡犬相闻、邻里和睦的田园牧歌式的生活图景。而一些古老风俗也得以在这里世代相传。现在,村中仍然定期举行围鱼、对歌、演练古兵器等传统活动。
那些不知道沿袭了多少年的古风遗俗,以及这些似乎永远都不会停歇的水车仿佛把我们带回到遥远的过去。但不论是外面的世界还是坝美村的历史,对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似乎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自然赐予他们的这一处真正的人间乐土。
村民们说,只要有了盐,他们甚至完全可以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
坝子里的水田,一季水稻就能产出足够的口粮。村前的坝美河除了可以灌溉农田,还出产各种肥美的鱼虾。多数人家自己种植油菜,自己榨油。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茶树,可以自己炒制上好的茶叶。每个家庭都能酿制清醇的米酒,一些人家还种植棉花,自己纺线织布做衣服。这些都够一年的家用。在这里,坝美人尽可以自得其乐,过上自给自足的安乐生活。
在这个似乎远离现代文明的遗世独立的小世界里,好像一切都可以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持续下去。生活的一切都在古老既定的轨道里前行。人们甚至清楚地知道,每天的太阳会从山的哪一个缝隙升起,什么时候照到自己家的房檐,虽然他们离外面的世界是如此遥远,但是这是祖先为他们早已安排好的生活。
桃源外的世界
一场小雨过后,浓浓的、湿湿的雾气笼罩了整个村寨和田野。天刚蒙蒙亮,村民们便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每天清晨,各家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到河边挑水。由于整个冬天的持续干旱,如今河里的水流已经越来越小,但在村民的记忆中,即使再干旱,坝美河也从来没有断过水。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村里的年轻人要到洞外的法利村去赶集,当地人称为赶街。
法利村距离坝美只有两三公里的路程,同样是一个不大的壮族村寨。过去,法利村并没有集市,去年,由于一条新修的省道经过了这里,法利村的集市才逐渐建立起来。
对于坝美村的村民们来说,赶法利街可是他们生活中的大事,即使不买什么东西,许多人也要赶来凑个热闹,看看各种新奇的商品,听一听外面各种有趣的消息,等回到村里再把这些消息告诉其他人。
今天,黎学郑和他的媳妇来得很早,因为中午的时候会有一批游客到他家吃饭,他们需要采购许多食品。这两年,随着到坝美村旅游观光的人越来越多,坝美这块本来就不大的土地已经不可能满足人们的全部需要了。
但是,除了赶街、买东西,一些村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就是到这里的小卖部等电话。
这几年,坝美村的一些年轻人开始陆续出外打工,临行前他们会跟家人约好,每到赶街的日子,便在这里等着他们打来电话。
一部公用电话成为他们与家人联系的唯一途径,而通过它也开始逐渐拉近坝美与外部世界的距离。
在那些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里面,侬福亮属于最早的一批,他也是走过地方最多,见过世面最广的坝美人。他还清晰地记得第一次离开坝美到昆明时的感受。
侬福亮说,他第一次到昆明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都市里面的人山人海、车水马龙。那个时候侬福亮还不知道马路怎么走,一直担心车会轧到他的脚。都市的楼房更是让依福亮感到惊诧,几次抬头看向楼顶,以至于帽子都掉到了地上。侬福亮还说笑道,那时候的城里人看到他,一眼就能认出他是“乡巴佬”。
在外面度过两年多的打工生活,侬福亮又回到了坝美。他说,他受不了大城市的喧闹和嘈杂,还是喜欢坝美的宁静。虽然生活苦了点,但是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
在坝美村有一个用粗木棒围住的草房,约有十多平方米,村里人把它叫做“老人厅”。过去,村里面的大事都要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一起在这里商议决定。如今,村里有了民选的村民小组,但老人们还是要经常聚在一起开个会,他们说,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不能变的。
临近中午,天气渐渐热了起来。当最后一批赶街的人陆续回村的时候,黎学郑家已经是宾客盈门、人声鼎沸了。游客们的到来打破了山村惯常的平静,也改变了这个家庭固有的生活秩序。为了招待好客人,黎学郑一家从前一天晚上就开始忙碌起来。如今,接待游客已经成为这个家庭乃至整个坝美村的头等大事。
饭吃到一半的时候,黎学郑的媳妇唱起了敬酒歌。黎学郑说壮族人是世界上最热情好客的民族,只要客人不喝醉,敬酒歌就可以一首一首不停地唱下去,反正酒是自己酿的,喝多少都不要钱。这热情而悠长的壮族敬酒歌大致意思是:
诸位贵客临家门,
屋前家门万事顺,
我以真心敬贵客,
敬你一标赛天神。
“森林中的洞口”
不管外面的世界如何变化,舒缓开阔的坝美河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怡然和宁静,或许也只有这样的河水才能孕育出坝美人如此纯净优美的歌声。在坝美,几乎每一个人都拥有一副动听的歌喉,不管在山村的哪一个角落,也不论什么时候,都能听到他们快乐的歌唱。
说起坝美河,当地还沿袭着这样一种习俗——“裸浴”。坝美河流至村前,就被一个月牙形的沙洲分成两支,分流百米后才再度合流。左边的一支称“男河”,右边的称为“女河”。夏天,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分别下到男河、女河里,一丝不挂裸身沐浴。
如今,随着游客的增多,女人们因为怕羞,已经没有人下河了。男人们则依然固守传统,即使女河里的水再清,也决不敢越雷池半步。
虽然不能到河里游泳,但女人们自有她们的乐趣。每当农闲的时候,女人们便会聚在一起,举行一种类似于踢毽子的游戏,但她们踢的不是毽子,而是一种自制的球。
这种球在坝美叫做“草球”。球心是干草,球外是永山上产的野草编织的“外衣”。踢草球也是村中世代相传的游戏,大家也不知道这个游戏已经延续了多少年,多少代,只要在这从古流传到今的游戏中获得快乐就心满意足了。
在坝美,几乎每一个女人都有一副踢球的好身手,踢得多的可以达到成百上千个。曾经有人据此推测,中国女子踢球的习俗由来已久,其历史有可能早于中国传统的蹴鞠。但对于坝美的女人们来说,这一切似乎跟她们毫无关系,她们只知道,踢草球是她们以及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女人们最快乐的事情。
就在我们拍摄踢草球的时候,一位老太太出现在镜头前。令大家意外的是,老人径自走上前来,对着镜头唱起了歌:
春天里埋下一粒籽,
夏天里开花十八枝,
跳起舞来人来到,
欢歌笑语落满地,
敬酒歌来敬酒歌,
希望游客们人来多,
农民吃的是苞谷酒,
慢慢吃来是慢慢喝。
一首唱完,老太太解释说,她见我们远道而来,于是便唱起了这首敬酒歌。按坝美习俗,见到远客,理应拿起苞谷酒,陪着客人们“慢慢吃来慢慢喝”。
老人还说,现在她老了,嗓音也不好听了,但是,她每天还是要唱,没有人听,她就唱给自己听。
夕阳西下,村子里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时间还不算晚,但坝美四周山高,天说黑就黑了。
由于村里没有电,晚饭后,女人们常常在家架起织布机,借着微弱的月光织布,男人们则聚在大榕树下抽烟聊天,看月亮或星星。待到差不多的时侯,就各自回家睡觉。
村民们说,曾经有人劝他们不如索性把村名改叫“世外桃源”吧,但他们没有同意,他们觉得还是坝美的名字好听,在壮语中,坝美的意思是“森林中的洞口”。
今天,县里给坝美的小学校送来了一台电视机,一台影碟机和一部微型发电机但由于收不到电视信号,村民们也只能用它来看碟片。但对于坝美村来说,这可是破天荒的一件大事。
今天放映的是《天下无贼》,一部尽人皆知的贺岁影片。但村民们却说,他们看不懂,他们不明白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贼。
青山不改,碧水长流,又是新的一天来临了,当坝美在眼前消失的最后一瞬,心中忽然生出一些怅然,不知是否还会再来这个地方。但我们知道,早已浸染尘世的我们不属于这里,对坝美,我们只是一些匆匆过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