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下的小城,似乎想要诉说一段植根泥土,而又埋藏灵魂深处的故事。在薄薄的暮气中,韩玫城仿佛看到一张纯净的笑脸。炊烟升起时,在农家小院低矮的门墙边徘徊着,一位少年提着红灯笼从前院走到后院,自久封的木柜中取出一件极为珍贵的礼物,就辞别了家门,然后爬山涉水往这座小城赶来。身体飘飘荡荡着,就好像置身云端,可少年又仿佛觉得自己如同坐在马背上的江湖侠客,寻觅着属于自己的红尘客栈,将礼物始终背在身后日夜兼程着。
可是这位少年究竟是谁呢?韩玫城说不出来,只觉得夜色更加黑暗了。“阿城,你堂嫂来了!躲在屋子里干嘛?”忽然听到母亲的声音,韩玫城回过神来,紧接着堂嫂的笑声环绕在整个屋子里。望着窗台的两盆风信子,披针形的绿色叶脉不多不少恰好七枚,就像七根天柱直冲云霄,连忙说道:“来了!”二哥和母亲犹在厨房忙活着,父亲还不曾归来,抬头望见堂嫂扯着女儿笑笑正站在厨房外,韩玫城笑道:“笑笑,我是谁?”笑笑摇着脑袋有些怯生,听到卧室里正放映着动画片,挣脱了母亲跑了进去。
方萍说道:“这个小妮子,连人也不叫就知道瞎窜!”
韩玫城说:“都还是孩子贪玩着呢,天天、乐乐也都一样,喊都不喊我一句!”
“阿城,你怎么回到家就知道躲在屋子里,也不出来帮帮忙,是不是又在翻书呢!”
“没有,我手艺不精帮不到什么忙,如此说来是该买本食谱好好翻翻,以后露两手叫你们瞧瞧!”
“那好,到时候我可要亲口尝尝味道如何,你这大厨称不称职。”紧接着又说道,“潘琳明天回来,只是她店里最近比较忙,可能一时半会也没个时间,要不阿城明天到她店里看一看吧!你先瞅瞅,看我这红线牵得如何?”坐在沙发上,两个人聊了起来。
“她不会介意吧?”
“怎么会呢!”方萍又说道,“你要是喜欢她,就当她面说是我叫你去的,她一听就明白!”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嘱咐着,“还有你可别忘记买一束玫瑰花,女孩子家都喜欢人家送花!”
韩玫城问道:“不知她的店在哪里?”
“老县城偏西,在繁华大道南侧有一片商业小区,她的店就靠近心缘咖啡馆。不远处还有一家新开的花店,玫瑰花倒可以在那里买!”
“可我总觉得会不会太唐突了些!”
“阿城,你要相信我的眼光,我可不像你大爷净在那瞎介绍!潘琳绝对是个好女孩,你肯定会喜欢的!”
听她如此说,韩玫城只得硬着头皮说:“那好吧,我听你的就去看一看。”此刻他的好奇心被勾引了起来,不知道潘琳是否果真像她们说得这么好,还真想一睹庐山真面目。
母亲走至门外,从冰箱里拿了几个鸡蛋,说道:“还聊着呢,菜可都烧好了,赶快过来端!”方萍站起身来,进了厨房,母亲又对他说道:“阿城,给你爸打个电话,天都这么晚了也该回来了!”
韩玫城将电话拨了出去,就在这时,门忽然被推开了,只见父亲迈着沉重的步子蹒跚着走了进来,那一刻他惊住了。望着父亲额头遍布的皱纹,一道道如坑坑洼洼的山路,布满了岁月的风霜,三分之二的白发覆盖在头顶,如缤纷的雪花一般,皮肤被强烈的日光晒得甚是黝黑,粗大的手掌结满老茧,尤其是日渐瘦削的脸旁,他的心被一阵阵刺痛着,连忙迎上前去,接过他手里有些陈旧的皮包,喊道:“爸,您最近可是瘦多了!”
方萍端了一碟菜,也说道:“是啊,三叔,你最近可显老了许多!”
父亲说道:“都六十多岁的人喽,还能年轻到哪里去!”说完便坐在沙发上。
想起年轻时的父亲,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形象,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在他还小的时候,十分顾家的父亲是他最崇拜的人,也可以说是他心灵的支柱。如果可以穿越时空,他只想回到童年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耐心地聆听父亲嘴角边哼唱起的悠扬曲调,铭记每一个音符然后写一首赞美歌唱给他听。
韩舒城解开围裙,走进卧室,喊道:“你们三个小家伙,出来吃饭吧别看了!”小家伙们探头探脑着,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了出来。
大家围坐在一起,韩玫城说道:“爸,这活儿以后别再接了,身体哪能吃得消啊?”舒城也说道:“是啊,我有门路了,养得起这个家!”
父亲望了他们兄弟俩一眼,然后说:“这回可要好好相,别学上次一个人跑了。有一天你结婚了,我什么也不管了!”又说道:“舒城,孩子他妈没跟你一起回来?”
韩舒城说道:“她上班呢,不好请假!”说完夹了一块鸡肉放到天天的碗里,可天天却摇头说不吃,又夹回了自己碗里,对三弟说道:“阿城,什么什么皮特之箭,你去吧这回肯定能成!”
父亲又说道:“可都办好了,啥时候走?”
“嗯,今晚上九点的火车!”
“这么急,孩子难得见你一面,怎么不住一晚?”
“我那边有事走不开,”舒城又说道,“吃过饭你们早点睡吧,我自己坐出租车就行!”
父亲却说道:“家里不是没有车,干嘛花这些个冤枉钱!”坚持要送他一程,舒城无奈,在他小时候因为逃学胡混吃了父亲不少皮袋,父子俩的情感一直淡漠,可能父亲也是想弥补一番。而他心里又极为渴望这种缺失多年的情感,只得听从父亲的吩咐。晚饭后略说了些闲话,方萍扯着女儿回了家,舒城和父亲紧接着出了家门。
韩玫城回到房间,有些愁眉不展,一个人坐在窗前发呆,忽然透过时光隧道又瞅到那位少年郎,趴在他现在的位置上冥思苦想着。忽然手机响了,原来是大嫂,只听她说道:“阿城,天乐住院报销的费用批下来了,你到城北卫生院去一趟吧!”他只说知道了,又问天乐最近怎么样,大嫂说道:“眼看都一周岁了,还是天一凉就感冒!”
“这两天确实比较冷,你那里还好吧?”听到大嫂“嗯”了一声,韩玫城又说道,“大嫂,没想到十字绣你都绣得差不多了,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你呢!”
“我想给你绣完的,可你大哥非拽着要走,还说什么只顾得绣没照顾好天乐,净说些风凉话!”
韩玫城深表抱歉道:“真是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一家人,说这些干嘛!”她又笑道,“我听咱妈说了,你明天相亲可要凯旋哦!”
“一定会的!”
……
第二天一大早,他跑到城北卫生院将批下来的两千块钱费用取了,又匆匆忙忙赶回老县城。在回来的路上,和他一起赛跑的还有那位拿着礼物的少年,在他身后紧追不舍始终如影随形。爷爷曾经对他说过:“我们祖上就住在城西。”如今又回到这里,他不知是否算荣归故里,沿着一条狭长的街道走着,好像坐着时光机来回穿梭。红墙绿瓦亭台楼阁,老县城至今仍保留着晚清与民国时期的建筑风格。街道两旁林立的店铺里满是琳琅满目的小商品,此刻置身在闹市里,他还真庆幸老县城当年没有毁在轰轰的炮火里。
走到人民电影院的时候,想起儿时和同学们挤在一处,在一束光线的照耀下,欣赏着银幕上艰苦的抗战戏,仿佛这些年他也是这么走过来的,和敌人抗战当然也要和自己抗战。继续沿着时空隧道走着,过了一个红绿灯,便是一家台球室,台球室旁边有一家音像店。念中学的时候,他常常跑到这里,挑选自己喜欢的磁带,放在腰间的随身听里任意播放着。听到喜欢的歌曲就学唱一两句,然后再唱给沈晴听,沈清可是他最忠实的听众,尽管他唱得有些跑了调子。也会租借一些国内外的老电影,和沈晴一起看,在她的日记本里精准而独到的影评,是他最喜欢翻看的。台球室对面的旧书摊,也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在残旧的封皮上总能找到最喜欢的一卷书,哪怕耗费一辈子的光阴,他觉得也是值得的。
你瞧,那位尾随的少年正流连其中翻翻看看着,忽然少年折返了步子,走进音像店旁边的“谢家书报摊”,韩玫城瞅见一位四十上下的中年妇女,模样姣好和蔼可亲,只听她说道:“你又来了,又来买《城市声音》!”少年点了点头,问道:“谢阿姨,怎么不见曼曼?”那中年妇女说道:“她没回来呢,要不你坐会儿看看报纸,顺便帮我看着店,我有事要出去一会儿!”那少年安静地坐了下来,韩玫城却继续往前赶路。约走过两三个红绿灯,便是一片商业小区。就在靠近十字路口的地方,果然有一家小城花店。他放心地走了进去,一位女店员问道:“先生,您想买什么花?”
“玫瑰花!”忽然他盯着一束呈漏斗形盛放的花看了起来,凝视着花儿那圣洁而美丽的身姿,他的心仿佛也变得崇高了许多。
店员解释着说:“这是百合花,结婚时候要用的,代表着百年好合家庭美满。请问先生,您是要结婚吗?”
“不,我随便看看。”女店员将红玫瑰包好以后递给了他。出了小城花店,一眼便瞅到心缘咖啡馆,于是加快了脚步。这应该是他第二次相亲了,在过年的时候,他的伯父在老家介绍了一桩婚事。听说是一位老战友的女儿,他本不愿去的,拿这样的话搪塞着:“其实我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可没有领回家里,谁又会相信他的话呢!母亲只当他还在为沈晴的事耿耿于怀而不愿相亲,于是死活逼着他非去不可。他自然很不情愿,最后懒懒地过去了,和女孩子约在体育广场,绕着附近的公园转了半圈,女孩觉得他个性沉闷寡言少语,自己倒撂开手了。后来伯父又将她介绍给了韩玫城的堂弟,谁知女孩一眼就相中他了。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缘分,是可遇不可求的。
服装店里比较冷清,出售的都是最新款的女士服装。当他走进去的时候,一位女孩正坐在试衣间门口,身穿孔雀绒编织的花边连衣裙,煞是明艳照人,一根根秀发披散在肩膀上,全身散发出百合花的清香,兼具蝴蝶花的多姿与俏丽,顾盼神飞,齿颊留香,见到顾客上门,女孩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这位先生,您是要给女朋友买衣服的吧!”
韩玫城略有些不好意思,将玫瑰花背在身后,说道:“你能帮我挑挑看吗,看着清爽就行!”女孩在店里望着,他忽然开口说道:“方萍介绍我来的!”
她诧异道:“那么你是……我说呢,看着这么面善好像在哪里见过!”摸着额头,又说道:“那你还挑不挑?你可是我今天的顾客啊!”
韩玫城笑道:“是啊,我的确是你的顾客,就是不知你欢不欢迎?”
“当然欢迎喽!反正这会儿店里也没客人,不如到旁边的咖啡馆聊吧!我正好有个事想说!”她锁了店门,两个人一起进了心缘咖啡馆,落座以后,潘琳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什么时候回去呢?”
“在家呆不了几天了,后天就走!”
“这么急,不准备在家过中秋?”韩玫城点了点头,潘林又紧接着说道,“你的情况方姐都和我说了,我也说说我的情况吧!”抿了口咖啡,只听她说道:“你应该知道我是单亲家庭,还有一位弟弟,母亲身体不是太好,将来的负担肯定会很重……”
韩玫城打断她道:“这些我都知道,不瞒你说,我其实很不喜欢相亲,我感觉这种方式太过传统甚至有些落伍,和古时候的媒妁之言是差不多的。”
潘琳赞成着说:“你说得一点也没错,比起古时候私奔的有情人,我们确实落伍了!”又说道:“我第一次相亲的时候,是在你们老家那里,只是那男孩子太轻薄了根本不知道尊重别人。其实我没想过你会回来,你毕竟在外地生活惯了,怎么可能踏踏实实生活在这里呢,还是要到外地讨营生的,可我知道方大姐她是一片好心!”
韩玫城忽然感觉自己和她心意相通了起来,感慨着说:“恐怕你还不知道吧,我八岁那年在你们潘家庄上读过小学呢,一直读到三年级,后来转学到了镇上。如今回想起来,十多年过去了还真的挺怀念的!”
她惊讶道:“那么说来咱们还算是校友呢,我就是在潘家庄小学毕业的!”又问道:“可是你条件这么好,怎么愿意和我相亲呢,你之前没有女朋友吗?”
韩玫城不忍提及沈晴,勉强说道:“分手了,半年前就分手了,是我,是我伤害了她!”
“因为什么呢?”
“我……我……”他吞吞吐吐着,忽然说不出话来。
“没事,你不想说就算了。”潘琳直接问他,“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你是个自食其力的好女孩!”韩玫城将她和杜馨悦对比了起来,“是啊,女孩子与其浪费青春在爱情上,倒不如在事业上多加把劲!”
她的眉头皱了起来,淡淡地说道:“话虽如此,可谁又不想有个好的归宿呢!”
“听说这两天你回老家了,是家里出什么事了吗?”
她似乎隐瞒着什么,望了眼窗外,坦诚相告道:“真是抱歉,浪费你的时间了!其实我在老家相过了一桩,是我妈,非逼着我去!”
听到这句话,韩玫城略有些失望,是啊,潘琳这一类女孩确实符合他的标准,但缘分就是这么回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可他却输给了自己,胸口的石头落了地,呼吸渐渐顺畅起来,说道:“看来我们是有缘无分啊,那么你相中他了!”
“什么相不相中的,两个人在一起不过就是凑合凑合过日子罢了!”
韩玫城将玫瑰花递给了她,说道:“祝福你们,玫瑰花就送给你吧,希望你们今后能够幸福!”
她接过来瞧了瞧,忽然说道:“糟糕,老板该回来了,知道我跑到这里偷懒,非骂死我不可!”站起身来,说道:“要不你再坐会儿,这顿我请你!”
“一起走吧!”和她一道出了咖啡馆,韩玫城按原路返回,没有刻意勉强自己,心里反倒觉得轻松了许多。
走回“谢家书报摊”的时候,那少年正和一位身穿红色衣服的女孩聊着天,少年说道:“去看电影吧!”女孩问:“什么电影?”少年卖着关子:“到地方你就知道了,我有礼物送给你?”女孩不依不饶着:“你又搞什么鬼,赶紧从实招来!”两个人说说笑笑着,往老县城的方向走去。紧随其后,韩玫城走进了这家“谢家书报摊”。拿起一本《城市声音》翻看着,忽然说道:“谢阿姨,您最近可好?”
老板娘瞅了他半晌,笑着说道:“阿城,是你吗,怎么回来了?”
“家里有点事情,顺便过来看看!”
老板娘问他:“可都有三年多了,你是没什么变化,我姐呢,她在北京可好?”
“谢阿姨身体好着呢!”
老板娘又说:“我姐脾气太倔了,一个人生活有什么好的,曼曼走了这么多年,还非要守在那里!”
“谢阿姨心里不放心。”
“有什么可不放心的?”韩玫城哑口无言,略坐了片刻,推说有事,便离开了。
走进时光隧道的大门,他忽然想起一个宁静的黄昏,在这家书报摊上站着一位红衣女孩,翻看着一本杂志,便问道:“请问同学,这本杂志好看吗?”女孩说道:“你是说《城市声音》吗,当然喽,可是一本很不错的杂志呢!你要买吗,这可是最后一本啦!”女孩递给他,略翻了翻,他说:“‘小城故事多’,这一版真不错!”女孩笑道:“你可真有眼光,我也是最喜欢这一版!”但韩玫城还是交给了她,并说:“君子不夺人所爱,这一本你看吧,我买下一期的!”女孩忽然大笑:“你可真客气,这家书报摊就是我家里开的,这本送给你吧!”韩玫城哪里敢要,扔下几个硬币,说道:“不,我不能白拿了你的!”女孩无奈,说道:“那好吧,你以后可要多多光顾哦!”女孩笑起来脸颊泛出浅浅的酒窝,那时在他的眼里,她就是一朵鲜艳的红玫瑰!而她就是沈晴!
当韩玫城回到家时,母亲和两个侄子并不在屋里,他猜想着母亲可能到堂嫂家唠嗑去了,也可能去了附近的教堂又祈祷了起来。在房间里各个角落走着,天色忽然黯淡起来。将背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床面上,锦盒又露出头面,便将锦盒摆放在书桌上,细瞧了数分钟,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木柜子里取出一个上了锁的木匣子。开锁以后,一本厚重的日记本放在里面,封皮上粘贴着一行字“红蝴蝶之魅”,拂去尘埃,字迹依然光泽透亮。望着窗台上的两盆风信子,韩玫城打开了锦盒,取出一块玉玦,只见玉玦的表面精雕细琢着一朵美丽的杜鹃花。
他的眼前渐渐变得模糊,泪水如窗外滚落的秋雨渐渐下得紧了,忽然在心底一声声喊着:“杜鹃啊杜鹃,为何你这么狠心?我一个人,我一个人……是我错了,杜鹃,是我错了……”秋雨敲打着远方的窗棂,记忆里的风信子啊,就像天使挥舞着洁白的翅膀,飘落在他的眼前。当周围沉寂在死一般的静里,只剩下哗哗的雨水声,韩玫城翻开了这本厚重的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