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很快就来了。
下午的时候孙志扬往寝室打了个电话,请她们先去唱歌,董倩和吴欢兴高采烈地拖着无精打采的乔娜出去了,寝室一下子冷清了不少。我上了会儿网,也收拾东西出门了。
路过学校水果摊的时候,我想了想,买了两斤桃子和一把香蕉。
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了将近一个多小时,我抱着一堆水果坐得昏昏欲睡,就在快要见着周公的关键时刻,听见售票员拉着嗓子报站——我到了。
父亲这房子还是在我来这儿上大学之前买的,电梯房,面积不大,两室一厅,不到七十平方米,但是地段好,城市的三环边上。这几年房价跟打了激素似的往上涨,在寸土寸金的B市拥有这样一套住房,已经是个不大不小的百万富翁了。
刚来B市的那阵子,我看着四周林立的高楼大厦,曾豪情万丈地希望自己能拥有那万家灯火中的一盏。但是经过了这几年的大学生活,才发现,远处的万家灯火始终在远处,那是别人的,不是自己的。
按响门铃,开门的是秦阿姨。
“哟,小宁来啦。”
“阿姨好。”
“赶紧进来,难得回家一次啊,你爸正在厨房忙着呢。”秦阿姨热情地给我取拖鞋。
正说着,我爸围着围裙,从厨房探出一个快聪明绝顶的油头,瞧见我,道:“小宁。”
“爸爸。”我打个招呼。
“等会儿就吃饭啊,”他朝我笑笑,看到我手上的东西后,眉头一皱,“回家还买什么水果?”
“顺路买的,我看这桃子和香蕉都挺新鲜的。”我笑道。
“我来吧。”秦阿姨赶紧接过去,“你看你这孩子真是客气。先在沙发上坐会儿吧,多多学钢琴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回来我们就开饭啊。”
“嗯,不着急。我还不饿。”
秦阿姨指指桌子:“桌上有水,渴了自己喝,无聊就打开电视看。我帮你爸去。”
“阿姨您忙。”
秦阿姨显然对我的懂事表示很满意,点点头进了厨房。
秦阿姨名叫秦珂,是我父亲现在的合法妻子。
我上小学二年级时,父母感情不和,协议离婚了,我跟了母亲。也是那一年,父亲来到了B市,遇到了大学时的学妹秦珂,同一年,我同父异母的弟弟,程多多,出生了。
直到高三那年,父亲好像忽然想起了我这个女儿,向我发出邀请函,力邀我到B市念大学。从内心来说,我是希望来B市的,因为这里有全国最好的建筑学专业。但父母离异后,我一直与母亲相依为命,我更在意她的感受。
高考是出分后填志愿,在提交志愿的最后一天,母亲终于点了头,我虽有迟疑,但最终还是来到了A大,念自己心仪已久的建筑学。
我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指针嘀嘀嗒嗒地度量着我的耐心,这个时间段,电视里播的全是少儿节目和动画片。我随意换了个台,勉强地看着《喜羊羊和灰太狼》。
快六点半的时候,程多多终于回来了。
程多多比我小将近九岁,今年刚上初一。可现在的孩子都发育得好,个头一窜就一米七多,只是瘦得很,跟个竹竿似的,背一硕大的书包,戴一副夸张的黑框眼镜。一回屋闻到香味就风风火火地往厨房跑,兴奋地问道:“爸,这么香,今儿吃什么呀?”
“你姐回来了,打招呼没?”
“姐?哪儿啊?”
我从沙发窝里直起身子,朝他笑笑,表示自己的存在:“多多。”
“嘿,你好。”程多多有点腼腆。
“妈,”程多多转身往肚子里灌了一大杯水,“今儿老师夸我了,说我进步大。哎,妈,可乐呢?”
“乖宝贝,”秦珂擦擦手上的水,从厨房出来,一脸喜悦,“老师都夸你啥了?”说完,又转身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镇可乐递给程多多,“快跟妈说说。”
程多多随意地往沙发扶手上一歪,牛饮一口:“说我手指灵活,进步快,下节课去就不再练七级的练习曲,改练八级的了,我们这一批里,我是头一个呢。”
“是吗?”这次说话的是我爸,他拿着个锅铲,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厨房门口,显然也十分高兴,“那不错,不过不许骄傲,要继续努力啊。爸给你做了你最喜欢的红烧肉。”
“知道了爸。”
“乖儿子。”秦珂宠溺地摸摸程多多的头。
“摸什么摸,”程多多条件反射地一甩脑袋,非常不满地道,“头可断,发型不可乱。”
“好好好,不乱不乱,不摸不摸。”
由于程多多回来了,我们很快就开饭了。
吃饭的时候我很少话,吃完饭我主动收拾桌子准备去洗碗,爸爸却一把夺过我手上的筷子,道:“你去歇会儿,我一会儿送你。”
我还没开口说什么,父亲又转身瞅着程多多:“你去洗,记得把厨房收拾利索。”
“为什么又是我,我的手可是弹钢琴的。”程多多哀号。
“哪来那么多为什么,我为什么要给你做饭,快去,别啰唆。”说着,又轻轻地踢了他一脚。
我看了眼父亲,又看了眼程多多,一声不吭地离开了。
走的时候,父亲替我拎起包,坚持要把我送到电梯口。
秦阿姨欲言又止的眼神在父亲身上停留了一阵子。
楼道的灯是声控的,我按了电梯的下行键后,灯一下又灭了。
楼道安安静静的,父亲站在我身边,我们俩一时都沉默无言。
电梯的显示灯不断变化着,1,2,3……
黑暗中,我看不到父亲,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就好像我一个人站在这里一样。我也希望父亲能像跟程多多说话一样跟我说话,亲切自然、无隔阂,有父爱的威严和慈爱,为我的进步感到欣慰和喜悦,吃完饭也轻轻地踢我一脚,半是严厉地让我去洗碗,而不是像招待客人一样,对我以礼相待。
想起他离开我的那年,我才八岁,还没有程多多这般大。
忽然一阵动作的声音让楼道重新恢复了光明,我看到父亲打开我的包,正往里面放一个信封。我倏然意识到那是什么,条件反射般地伸出手去阻拦。
“爸爸……”
“小宁,”父亲看着我,“别亏待自己。”
“不用,爸爸,”我尽力阻止他的手,“我不缺钱。”
“拿着。”父亲似乎有些愠怒,“爸爸给的钱,有什么不能要的?”
“我真的不缺。”我坚持着。
“拿着!”父亲的话变成简单的重复。
我看着父亲的眼神,有期待,也有专属于父亲命令般的威严。
我停止了手里的动作,低声道:“谢谢爸爸。”
父亲将包递给我,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
我背着包心思重重地走出小区,一抬头,就看到路灯下有个人影十分眼熟。
那人走在我前面,步伐悠然从容,身影被路灯拉得修长。走着走着,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转身朝我这个方向走过来。
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秒,我一下认出这人是顾长熙。
第二秒,我立马反应迅速地低下头,趁着灯光昏暗,心里默念:你认不出我,认不出我。
没想到那人眼神却是极好的,没走两步,前方传来一个不确定的声音:“程宁?”
还是被认出来了。
“顾老师?”我佯装偶遇,做惊讶状。
顾长熙笑道:“我看着像你,试着叫下,没想到真是你。”
试着叫下,你以为召唤小狗啊。
心里这么想,可嘴上还是乐呵呵地道:“这么巧,顾老师。”
“去哪儿呢?”
“回学校呀。”
“行,早点回去吧。”顾长熙点点头,不再多说,朝前走去。
我松了一口气。
顾长熙走了两步,忽然又折返回来:“我也正准备去学校,要不我送你吧?”
“不不不……”我连说“不”,堆起一脸笑,道,“哪能让您破财伤神地送我回去呢,您别客气,别客气……”
我习惯性地捋捋耳边的发,忽然发现头上空空如也,顿时想起帽子落在了父亲家,忙朝顾长熙摆摆手:“顾老师,我帽子落家里了,先走一步。”
十二楼很快就到了。
家里的门虚掩着,有温馨的灯光泻在走廊上。我伸手正准备敲门,忽然听到里面有声音传来。
“老程,你是不是又给她钱了?”
“……”
“我说你怎么老是胳膊肘往外拐呢,她都是一个成年人了,头脑健康、四肢健全,有书读有学上,不缺吃不缺穿,你干吗老给她钱呢?”
“就算你是她爸爸,但你们已经分开多年,她和她妈不也生活得好好的吗?你有金山银山,有那么多同情心要挥霍吗?管别人之前,能不能先管管自己的儿子?多多那么聪明那么懂事,你能不能先为他想想?他要上中学、上大学、上研究生,要成家要立业,哪样不花钱啊?不说远的,就说多多现在学钢琴,下次课换八级的练习曲,学费也得跟着涨了,一次课两百,一个月就将近一千,钱哗哗地流走了,虽说心疼,但这也是该花的钱啊。可你倒好,出手这么大方,我说你干吗执意要送她呢?那信封里装的可是多多好几个月的学费吧?”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暗地里给她钱,老程我提醒你,你可只有多多这一个儿子。”
……
“行了,别说了,我心里有数。”
我的手顿在空中,渐渐地捏成了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终究还是垂了下来。
我站在门口,知道父亲就站在门里,而我们之间,隔的又只是这一道门吗?
我打开包,将未打开的信封取出,放在门口,敲了敲门。
来不及等电梯,我就从十二楼顺着楼梯,一路狂奔而下。
从一楼出去的时候,我已经上气不接下气。
刚出小区,路边一辆小车嘟嘟两声,闪了下车灯。
我眯起眼睛,只见从车上下来一人,正是顾长熙。
他居然还没走。
“顾老师?”我有点惊讶。
“走吧,等你呢。”他朝我扬了扬下巴。
我也无心推辞,索性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
顾长熙拉手刹的时候看了我一眼,忽然笑了,问:“你帽子呢?”
我愣了一下,看向窗外,敷衍道:“不要了。”
“其实刚刚我也忘了东西。”
“哦。什么?”我勉强配合。
他指了指方向盘下,打趣道:“车钥匙,不过却不敢不要。”
一点都不好笑。
见我不答话,他又问:“刚刚见你从里面出来气喘吁吁的,怎么了?”
我换了个坐姿,心里闷闷的,窗外的街灯一盏一盏地往后移动,恹恹地答了一句:“锻炼身体。”
他侧脸看了我一下,没再说什么。
等红绿灯的时候,他抬手开了车里的收音机。
轻柔的女声缓缓地流淌出来,唱着不知名的外国歌曲。声音轻柔低缓,如泣如诉,像母亲的手缓缓地抚过我的发丝。
余光中,顾长熙也很安静,眼睛看着前方,耐心地等绿灯。
我悄悄地打量起他来。
我不是头一次见他,但不管是大雨那夜,还是上课之时,都没有认真看过眼前这人。
他的发髻很高,额头光洁而饱满。
眉毛很浓,或许武侠故事里的长眉入鬓,说的就是这样。
眉骨有点高,导致双眼有点凹陷,有点欧洲人的感觉。
眼睛是双眼皮,睫毛不算翘,但很长。也许是职业习惯,他看着你的时候,专注而深邃,真的电力十足。
眼下有卧蚕,据说这样的眼睛,就是传说中的桃花眼。
鼻子异常挺拔。
笑起来的时候,右边脸颊有一个淡淡的酒窝。
平心而论,顾长熙的长相绝对能排建院师生前三。这样的长相,就算是自闭,也够把学校里花痴的女生迷得神魂颠倒了。我忽然想到一提到他就两眼桃花的张欣,不知如果她坐在这里,会做何反应。
是会尖叫到晕倒,还是如狼似虎地扑上去?
我忍不住嘴角微扬,轻轻笑了一下。
没想到被他发现了。
“在想什么?”他问。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实话,临时找了个话题:“顾老师是B市本地人?”
“算是吧,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南方。”
“怪不得。”
“怎么?”
“您说话有点南方口音,分不清L和N。”
“哦?”显然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我的‘宁’是N,是鼻音,而您有次叫我的时候,发的是L的音,听起来有点像‘程玲’。”
“哦?”他稍微一愣,继而淡淡一笑,“这倒真没有太在意,以后我注意点。”
他谦虚的态度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搞得像在给他提意见似的。
“名字不过是代号而已,”我表现得很大度,“老师只要课上得好,口音根本没关系。以前我有个初中英语老师口音极重,那辅音读得叫一个实在,念‘what are you doing last night’全是这样读的,”我清了清嗓子,学道,“瓦特喂悠度赢拉屎特耐特?”
我每个字都读得特别扎实,效果奇特又搞笑,顾长熙右边的酒窝隐隐浮现。
我自己也乐了:“您别笑,她真是这样读的,我一点都没夸张。可这老太太上课上得好,很受学生欢迎,早年还外派出国一年,和老外交流起来半点困难都没有。”我总结道,“可见语言这东西就是一个工具,关键还得看老师有没有东西通过这个工具表达清楚。”
“当然,”我不忘回归主题,“您是属于既有内涵又善于使用工具的那种,一看您火爆的课堂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