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身教】
“不吃，好哇！”女主人笑，
“你不吃，长不出咪咪，将来做个‘茶杯盖’！”
小丫头露出恐惧的眼神，
居然抱起碗，
把那丰胸汤吃得一干二净。
二十多年前，有位教授发表了一篇统计报告，大意是说，二次大战之后的出生率大为提高，当时出生的女孩子，都已经到了适婚年龄。但是如果她们要嫁较年长的男孩子，则有问题，因为得向前推，当时出生的男孩少得多。
最后教授得出个结论：在台湾最少有三分之一的适婚期女性嫁不掉。
报告一出，真是人心惶惶，左看看、右看看，发现四周近三十岁还单身的女人果然比比皆是，据说有些不再往上看，而开始向下找，找比她们小的男生嫁。
于是小女生也紧张了，唯恐与自己年龄相当的男生被姐姐们抢走，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也急着紧迫盯人。
那阵子，报上登的、嘴里谈的，似乎都是适婚女性的问题。本来不是问题，愈谈愈是问题，连小学生都受了影响——
有一天，朋友带女儿来我家吃饭，女儿不好好吃，朋友骂：“快点吃！不吃长不大。”
小女生眼一瞪，指指我儿子：“他也吃一点点，他爸爸为什么都不管？”
“他是男生，男生不怕！”朋友吼道，“你是女生，吃不好，长不漂亮，小心将来嫁不掉。”
小女生眼睛一亮，居然不再抗拒，乖乖把一大碗饭吃完。
二十多年后，男生不缺货了，女生却怕缺另一种货——胸前的货。
打开电视，翻开报纸，一大堆丰胸隆乳的广告。有吃的、有搽的、有用振荡器的，还有里面带液体和磁石的丰胸奶罩。实在隆不起的，只好用整形胸罩，硬是把上下左右不相关的肉，往中间挤，挤出个小小的乳沟。
更有人谑，发明“荷包蛋”“茶杯盖”之类的名词，我七十岁的老岳母说得妙：“以前我们在学校还要用布缠着，生怕人看到凸起的胸部，时代变了，要是不大，好像就丢人。”
有一天，朋友请我吃饭。菜过五味，女主人突然端上一大碗气味古怪的汤。只是汤没放在桌子中间，却放在了十岁女儿的面前。“对不起啊，这不是给你们吃的，是给小丫头的丰胸汤。”女主人解释。
只见那汤碗里竖着一只鸡腿，浮着许多枸杞，还散发出当归、人参的药味。
偏偏小丫头不领情，一见汤端上来，就哭了。
“哭什么？哭什么？”女主人骂，“你妈小时候，做梦还吃不到呢！”
“好难吃的样子，我不吃。”小丫头头一扭。
“不吃，好哇！你不吃。”女主人笑笑，“你不吃，长不出咪咪，将来做个‘茶杯盖’！”
二十年前的画面又出现了，小丫头露出恐惧的眼神，居然抱过碗，把那丰胸汤吃得一干二净。
二十几年前，到个朋友家吃饭。那太太不上班，在家相夫教子，每天起早睡晚，好像除了管孩子，就是打理三顿饭。
到他家，仿佛回到四十年前的农业社会。男人的衣服不能跟女人的一起洗；男人先上桌吃饭；最好的菜先夹给丈夫；客人来了，男人喝酒聊天，只见女主人跑进跑出，斟酒夹菜，好像没吃几口。
看那女主人的辛苦，我好奇地问她八岁的小女儿：“你将来要不要给你先生烧饭啊？”
“要！”
“可是如果你爸爸也希望你烧给他吃，怎么办？”我促狭地问。
“那我就先回家烧给爸爸吃，再回家烧给先生吃。”
“可是你先生等不及怎么办？”我追问。
那小丫头还真聪明，歪头想了想，说：“我就带他回妈妈家，一起吃。”
“聪明！聪明！”我鼓掌，又问，“偏偏他不要，不愿意跟你回娘家吃，要在自己家吃怎么办？”
小丫头怔了一下，居然面无表情地说：“那我只好回家给我先生烧了。”
最近回台北，发现虽然经济不太景气，餐馆却愈开愈多，而且六点以后，家家宾客满座，怪不得有人说，台湾女人是不开火的，十家有八家在外面吃，一个礼拜女主人能烧一次都不错了。
又有朋友请我，说是吃家常菜，实际是吃他家常去的那家餐馆的菜。
老板伙计都熟了，仿佛进了自家的饭厅，不必说，自然端上盐少、味淡、油薄的家常菜。
看着那家的小丫头，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幕。因为是非常熟的老朋友，我就不顾忌地问小丫头：
“你将来结婚之后，会不会给你先生做饭吃？”
“大概会，大概不会。”小丫头说。
“不做的话，去哪里吃啊？”
“去餐馆啊！”
“他要是不愿意去，怎么办？”我又促狭地问。
“他不去？”小丫头想了想，“我就买便当回家给他吃。”
“他要是不爱吃便当怎么办？”我存心跟她过不去。
“他要是不爱吃？”小丫头抬头看看我，看看她妈妈，又看看她爸爸，突然大声说，“他要是不爱吃，就由他烧给我吃！”
记得多年前，有一天，几个中山女高的学生来访，我就顺便做民意调查，问她们对《人生的真相》那本书的看法。
“好可怕啊！我看了都睡不好觉。”一个学生瞪大了眼睛说。
我又问另一个，那学生却笑笑：
“一点没什么嘛！我平常听多了，见多了。”
隔几天，有个从外县市来的女生，去看国父纪念馆的夏加尔画展，顺便来我办公室参观。我就再问她同样的问题。
“刘老师，你知道吗，我常常忘了带钥匙，坐在门口，坐到夜里十二点，等我妈妈回来。”小女生笑笑，“我爸爸是大哥，你要不要我提供给你几个更精彩的故事？”
时代在变，眼睛在变，心情在变，心灵在变。
年轻人是一面镜子，站在镜子前面，看到的是我们自己，以及那镜子四周的镜框。
我常想，要了解自己、了解社会、了解时代，都不难。
只要——我们问问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