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茗错愕反问:“撇开这一点的不现实,您愿意奴婢去当您的后娘?”
百里景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还是说……您愿意娶我?”卫茗缩了缩脖子,自己都觉着这个想法太玄幻。
“不……愿意。”百里景虽否定的时候,将眼睛挪向了别处。
“那不就得了。”卫茗丝毫没有觉得意外,想摊手,奈何手被被子禁锢着,只好作罢,“况且,就算是当了皇后娘娘,也要顾忌这顾忌那,贤良淑德地把别的女人送到自己夫君面前,权衡利弊,均衡各股势力,保住自己的地位,多累啊。”入宫五年,她算是把宫中的是非看透了。
“所以我把你踢出去,是成全你?”百里景虽给她这一席话做了总结。
“殿下的英明远见奴婢佩服得五体投地!”卫茗只差没感激涕零了。
“那你投吧。”说完,百里景虽像擀面一般,把她连人带被子拨到地上,重重一摔!
卫茗摔了个狗啃屎,好在有被子护体,没摔疼,倒是把动静弄得十分响亮。
紧接着,便听百里景虽不耐烦地朝外面大吼:“什么货色都往这里送是不是?真当我好欺!净房的也敢送来!”
外头守夜的人起先一直没听到大动静,正欢喜,哪知过了这许久的许久……久到应该可以成事的时间后,太子殿下却忽然咆哮了,叫人连人带被子滚出去。
百里景虽吼完,回头瞥了眼地上摔得可怜兮兮的卫茗,低声道:“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多谢。”
“不谢。”百里景虽看着她,欲言又止,最后只问道,“你的手……还会疼吗?”
卫茗一愣,藏在被窝里已经麻木的手指蜷曲了一下,一转眼,东宫下人们便已麻利地破门而入,来替太子殿下清理不要的垃圾。
她在众人讽刺与不屑的眼神中粲然一笑:“殿下,还记得吗?”
太监们将她抬起,准备原样送回去,却听太子殿下冷冷地开口问道:“恨我吗?”
太子殿下简简单单的一个问句,却挑起了在场众人的好奇心,他们齐刷刷地瞪向卫茗。
卫茗默默地吞了口唾沫:“奴婢不敢。”这么多人的眼神威胁下,她真的不敢啊。
她还想见明天的太阳!
但也因为他们俩这一问一答,使得卫茗这一轰,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宫人都是八卦的。
传着传着,便变味了——
传言,净房的宫女妄想飞上枝头变凤凰,乔装混进瑶华宫,成了太子殿下床上的侍寝美人。哪知太子殿下慧眼识人,压根不待见她,转身轰人,于是此宫女恬不知耻地说了句“殿下,还记得吗”,欲以往事来博取同情。结果殿下不领情,并冷艳高贵地问了此宫女一句“恨我吗”,使得这个事件多了一抹纯情男遭骗识破对方真身后苦苦追问的悲情色彩。
然后,这个被众人唾弃的女子,在那一夜之后又滚回了净房。
郭品瑶看着自家好友面不改色地刷着那一堆夜壶,这会儿倒也不觉着臭了,凑上前愧疚道:“小茶……对不起。”
“有什么好道歉的?”卫茗失笑,“或许我就该属于这里。”
“可若不是我莽撞……”也不会导致她成为众人的笑柄,彻底失去了往上爬的机会。
“你别这么想。”卫茗反过来安慰她,“反正我就当被人伺候了回,至少洗得香喷喷的,舒舒服服躺了回软床,何乐而不为?”而且,被太子殿下以这样的理由轰出来,她便也失去了爬上龙床的可能。
可谓一石二鸟,何乐而不为。
“你当真这么想?”郭品瑶在她身边坐下,拖着腮看她刷夜壶,“那你以后怎么办?刷夜壶刷到出宫?”
“何尝不好?”卫茗笑道,“从前的志向是让宫里所有人都喝到我泡的茶,现在的伟大理想是把宫里所有人的夜壶都刷一次。一个管进一个管出,其本质似乎也是差不多的。”
郭品瑶冷哼道:“接下来五年的青春,都跟夜壶做伴……嗯,是很伟大。”
卫茗知道好友是心疼自己,也不在这个话题上逗留,转而道:“你还是快回去吧。这次我被这般轰出来,淑妃娘娘脸上也十分过不去,你别为了我得罪了她。”如果这次举荐她的人不是太子的姨娘,兴许这事也就不会这样平静地过去了。
“好啦,我知道了。”郭品瑶站起身,捧住卫茗冰凉的脸颊搓了搓,“你好好保重自己,这两天天气回凉,如果衣物不够厚就来瑶华宫告诉我一声。”
“嗯。”友不在多,贴心就好。
郭品瑶前脚一走,卫茗便收起刷子。好友在的时候,她极力地忍耐,不忍让好友担心。她一走,卫茗便再也忍不住,洗了手放在嘴边呵气,却仍旧止不住肿胀的手指传来钻心的疼痛。
今年的十月,冬天早早降临。
十指连心,疼痛一波接一波地漫上来。卫茗苦笑,自己明明是个丫鬟命,偏偏摊上了具娇贵的小姐身子,受不得冻。四年前那个冬天落下的病根,已成为她每年冬天必须承受的苦难。
如果这会儿百里景虽站在她面前,再问她一次是否恨他,她一定会大义凛然地点头,然后……
卫茗咬牙,暗笑自己神志不清,当真是疼得不怕死了,连顶撞太子这样的事也敢想。一抬头,疼得有些虚脱的身子竟然有天旋地转的晕眩感。
然而,在倒下的前一刻,眼前竟然恍惚闪过了百里景虽那个浑蛋惊慌失措的脸。
痛昏前,卫茗忽地释然一笑:“看来,我果然很恨你……”
恨到,会在最脆弱的时候产生不切实际的错觉。
再次醒来时,只有同在净房做事的小丫头段璇璇在她身边照顾。
段璇璇小心翼翼地用热手巾包着她的手指,嘟嘴责备道:“茗姐姐,你明知道自己的手沾不得冷水的。”
“总不能不停烧热水就为刷夜壶吧?”卫茗浅笑,询问道,“我睡了多久了?”
“三个时辰。”小丫头乖乖答道。
“之间还有谁来过吗?”想起自己昏迷前见到的那张脸,卫茗不确定地问道。
“梁姑姑在大门口望了一眼,说今日没刷完的夜壶记在账上,夏天翻倍刷回来。”
“那得多谢梁姑姑成全了。”夜壶复夜壶,夜壶何其多。
她卫茗的人生就在洗洗刷刷间挥霍了。
如果梁姑姑当真要勉强她继续,她也奈何不了,只得忍着。
段璇璇吐了吐舌头,说道:“梁姑姑才不敢得罪姐姐呢。茗姐姐你没看见,你回来的时候,梁姑姑的脸都绿了呢。”
看着段璇璇脸上生动的表情,卫茗不自觉心情也大好。
“姐姐,手巾凉了。”段璇璇取开手巾,将水盆端到她跟前的茶几上,“你泡一泡手吧,会暖和许多的。”
卫茗微微蜷曲了一下手指头,果然觉得好了许多,伸出素手泡在暖水里,顿时仿佛冰雪消融一般酥麻暖彻肺腑。
“璇璇,谢啦。”若不是她在自己身边,这几年一定熬不过来的。
“姐姐平时也照顾我很多啊。”段璇璇蹦跳着起身,像是想起什么,神色一亮,摸出一只小瓶子献宝一般递到卫茗眼前,粉嫩的脸颊烙下一个梨涡,“对了对了,这个,据说泡完手后敷在手指关节上,能够缓解疼痛。”
“这是什么?”卫茗接过瓶子,揭开闻了闻,一阵薄荷的清香扑鼻而来,不禁疑惑道,“从哪里来的?”这等缓解疼痛的膏药,又岂是她们这样的身份可以得到的?
“是逢春膏。”小丫头低头绞了绞手指,声若蚊呐,“罗太医给的……”
“罗太医罗生?”卫茗睁大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他来过?”她一个小小的夜壶宫女,竟然能劳罗太医大驾?
“唔……”小丫头俏颜羞红,“茗姐姐你倒下之后,人家……很慌嘛,就……就跑去了太医局,然后……然后顺便去瞧了一眼罗太医。”
“结果被逮了个正着?”卫茗顺着话猜道,“然后他问你来意?”这是一般走向,谁没事往太医局跑?
段璇璇果然梗着脖子点了点头:“嗯,他问了,我就说姐姐你病倒了。正好罗太医有空,就过来瞧了瞧。”
卫茗不由得斜了她一眼:“其实你就是为了去看他的吧……”她指伤发作也不是一两次了,小丫头完全不必如此大惊小怪。
仿佛被戳穿心思一般,段璇璇缩了缩脖子,不敢直视她:“其实……就是顺便的……”
至于到底哪件事才是“顺便”,便不得而知了。
卫茗见她窘迫害羞,忍不住伸手戳了戳她红得发烫的脸颊,调侃道:“就那么喜欢他?”段璇璇与她相识已久,交谈间常把罗生挂在嘴边,对罗生的情意早已不是秘密。
段璇璇肯定地点点头:“就是喜欢!”
卫茗掐了一把小丫头嫩滑的脸颊:“说说看,他有什么好?”
“成熟稳重,待人温柔!”段璇璇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若对着谁都是这样温柔,有什么好的。”卫茗说着,目光忽地柔了些许,像是陷入了回忆,“倒不如……不如那些爱憎分明的,对谁都是一副不放在心上的模样,偏偏对你上心些。”
“姐姐指太子殿下?”段璇璇好奇。
“我指的叶太医!”卫茗连忙辩解,哭笑不得嚷嚷道,“我们在讨论太医好不好,太子殿下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段璇璇摊手:“‘对谁都不放在心上’,就只能让人想起太子殿下嘛,据说对谁都是一副……”小丫头忽地噤声,小心翼翼地瞄了一眼窗外,才压低声道,“都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死人脸,活像谁得罪了他。”
“形容得不能再贴切。”卫茗赞同。
“这些是宫中的姐妹们总结的,我想姐姐既然去……‘见’过太子殿下,应该很了解吧。”段璇璇戳了戳自己的梨涡,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扑闪扑闪,期待地盯着卫茗。
“呃……”卫茗回想那气宇轩昂的少年最后配合她将她轰出去时的表情,斟酌了一下才道,“你会对一个轰你出去的人有好感吗?”
“也对。”段璇璇了然地点点头,又道,“不过不管怎么想,叶之夜太医都只跟‘玩世不恭’有联系吧?”“对谁都不放在心上”这点到底是谁总结出来的?太不贴切了!
叶之夜凭着一身医术少年成名,同时身为叶贵妃之弟进太医局,算是叶家配给叶贵妃的亲信。但其本人据说相当不好伺候,丝毫没有对待病人的耐心,拧起来时就连嚣张跋扈的叶贵妃也得让其三分,可见此人性格乖张。
“我瞧他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模样,想着大概就是那样的人吧。”内心冷漠所以才能置之不理。
“不过……”卫茗垂眸看着自己仍旧有些水肿的手指,浅浅一笑,“当年若不是他,我这双手,可就真废啦。”
“将姐姐治成这样,可见是个庸医呢!”小丫头俏皮地吐吐舌头,拿布擦干卫茗的手,“所以我还是觉得罗太医好……可我又怎么配得上他……”段璇璇脸色一暗,一向欢快的音调多了几分平直,“据说净房就像茅坑,跌进来就爬不出去了。”
“哪有的事?”卫茗为她打气,“你姐姐我当年进出净房当回家一样。”入宫五年,她也并非就在这一个地方待了五年,只是每一份差事都做不长,到最后都还是会回到这个地方。
以至于到了后来,回净房就好像回家一般亲切和理所当然了。
卫茗表示,这一定是一种很高尚的境界。
泡完手,直起身不经意望向窗外,卫茗倏地一愣。透过薄薄的窗纸,只见外头白茫茫的一片。今冬的第一场雪,将这个世间染上一层薄薄的素净。
到底雪不够深,门前一排排杂乱的脚印下,青石板在冰雪间若隐若现。
卫茗仔细瞧了每排脚印的形状与走向,回头好奇道:“除了你和罗太医,还有谁进来过?”
“嗯……”段璇璇迟疑了片刻,似乎想了想才抬起亮晶晶的眼睛答道,“就我们两人。”
卫茗皱眉,敛目望着那些脚印。进屋的两对脚印一大一小,显然是罗太医和段璇璇的,但离去的脚印其中一对,却跟来时大不相同,不像段璇璇的。
也就是说,似乎有什么人……在下雪前照顾着她。然后在段璇璇请了太医之后,与太医一起踏雪离去了。
但这个人,段璇璇故意瞒着不告诉她。
而另一边的太医局里,太医罗生刚刚放下药箱,便听身后传来慵懒的询问:“如何?”
“不太好……”罗生摇摇头,“恐怕接下来的日子还得发作。”
“老毛病了。”男子慢腾腾地踱到他跟前,取出他药箱里的逢春膏闻了闻,嘴角微微上扬,带了玩味,“用这么名贵的药?”
罗生不留痕迹地从他手里夺过药瓶收好:“药到病除就好。”顿了一下,抬眼疑惑地问道,“阿夜,你怎么知道她的手出了毛病?”
被唤作“阿夜”的男子揉了揉鼻子,玩世不恭一笑:“段璇璇受太子殿下委托来拜托你出诊,我便知道是为了她的手。”
“我还知道为了她,太子什么血本都肯下。”
东宫。
太子百里景虽埋头闻了闻衣袖,确认无误才一脚踏进书房,迎面便见从小侍奉他的小侍关信心急火燎地冲上来:“我的殿下哟,您这是去哪里了,让小的好找。”
“有事吗?”景虽随手解开脖间外袍的细绳,漫不经心地问道。
“您出门怎么也不带个随从?”关信殷勤地上前接过他脱下的外袍,“闻香姑姑先前来过一次……”他忽地噤声,清秀白净的五官扭成一团,挥手在鼻前扇了扇,“我的殿下,您这是往哪里钻了一圈?”
景虽见势又抬袖闻了闻,并未闻出不妥:“很臭吗?”
关信迟疑片刻,深知面前这位主儿的脾性,于是很诚实地点点头,“小的这就去给殿下拿件干净的衣服换上。”
“打翻了夜壶而已。”景虽淡淡解释,唤住他,“先别忙着走,继续说。闻香姑姑来过,然后……”
“殿下不知所终,姑姑十分生气。”回想起那位宫中最大的女官发起火时候的威严,关信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姑姑总是大题小做。”景虽无奈,“这次她来,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闻香是他母亲林皇后的陪嫁丫鬟,后宫如今的正一品宫令,统领六宫宫人,掌管大小琐事。林皇后在世时将唯一的儿子托给闻香照管,可想闻香对他的重视程度。
“姑姑似乎对您轰人一事颇有微词。”关信神神秘秘地猜测道。
景虽冷哼:“我不喜欢她们,凭什么让她们霸着我的床?”
“呃……”关信抽了抽嘴角,咳了两声又道,“姑姑私底下跟小的埋怨过,说这些姑娘都是各个宫推荐过来的,就算殿下您不喜,也不能明着轰走,扫了各宫娘娘的面子,难免得罪人。”
闻香的担忧并无道理,皇后过世多年,太子一人在宫中孤立无援,难免为众人矢之。各宫送宫女过来,讨好是一回事,恐怕在太子身边安插眼线又是另外一回事。景虽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才会毫不留情地将人轰走,断绝这种可能。但在闻香看来,还能有更好的解决之法。
“我的存在,本身就得罪了她们。”这些娘娘们还能将他当亲儿子疼?
“我的殿下哟,这话可不能乱说。”关信紧张地捂住自己的嘴左右张望,好半晌才继续道,“据说这回叶贵妃那头又准备送人过来了。上次送来那丫头被您轰出去后,叶贵妃颜面过不去,将那丫头打得半残,好生可怜。”他加重了鼻音,营造出一种可怜巴巴的气氛,“所以殿下这回可要慎重了。”毕竟林皇后过世后,叶贵妃便成了这后宫里的主子。就算景虽身为太子,也当尽量避免跟她犯难,徒惹麻烦。
“姑姑的意思我知道了。”景虽有些心烦地揉了揉眉心,暗自揉了揉酸痛的手腕。
如果不是他及时接住那个女人,她怕是会一头栽进那堆夜壶里吧?
只是,想不到她在那个地方生活了这么久,东西倒没少吃,肉也没少长,抱起来时出乎意料沉得慌。他一个踉跄,不小心将一堆夜壶木桶拂到水池里,溅了他一身水花,以至于衣带染“香”,连他自己也闻不出来了。
回想她倒下时蜷曲捂手的姿势,不难猜出是她指关节又犯病了。
饶是遣了段璇璇去请医术卓绝的罗生,救得了她一时,但下一次呢?
回程的路上,罗生很明确告知他,病根已经落下,不能根治,只能好好地养着,兴许能一年年恢复过来。但如果任她在那个地方继续待上五年,病情只会恶化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一念及此,他握紧了拳头,决定亲自去请闻香姑姑。
“任命书?”卫茗错愕地从管事梁姑姑手里接下那卷质地精致的纸,再三确定,“给我的?”
“上头是你的名字。”梁姑姑倚着洗好的夜壶,黝黑的脸上难掩喜色,“据说是闻香姑姑的手令,说是上过太子殿下的床的女子,被扔在这种地方显得殿下不厚道。”宫令大人亲自出面带人走,她也就不用担心瘟神会再回来了,实在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