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一旁的郭品瑶反应很大,啧啧直摇头:“我家卫茗他不要,偏偏留了叶贵妃的人。”
“呃……”卫茗默默捧心,“黑历史什么的,品瑶咱能不提吗……”虽然被轰出来一事是她跟太子殿下主动申请的,但从郭品瑶嘴里说出来,怎么听都有种可怜巴巴的意味。
而另一边……
“阿嚏——”一道响亮的喷嚏声,惊动了书房的所有下人。
关信急忙迎上去,低声嘘寒问暖:“殿下,莫不是昨晚凉着了?”
百里景虽揉揉鼻子,漫不经心地将面前喷污的纸揉作一团,抬眼意味深长地盯向关信,拔高了音量质问道:“昨晚怎会凉着?”
“殿下昨晚……”关信在景虽威逼的眼神下及时噤声,总算注意到了房中其余人暧昧的眼神,赶紧改口,“受累了。”
景虽瞥了他一眼,满意地点点头,不留痕迹地揉了揉酸疼的右肩。
不喜欢的女子明着轰不走,只好任她抢夺自己的房,霸占自己的床,让自己无处可躺。他只能在椅子上缩一整晚不说,还得让关信提前半个时辰唤自己起来,做好表面工作,迎接闻香姑姑的检查。
如今坐着腰酸背痛,景虽想了想还是起身,缓缓向外走去。
送走好友,卫茗挽起袖子走进库房,左手抱着里套竹筛子的木桶,右手麻利地拾起一只只茶碗往木桶里倒。动作快速流畅,丝毫没有犹豫,仿佛这样的工作,她已经做了许久。
犹记得五年前第一次来到这个库房,面对成堆的茶碗,听到必须在当天之内全部清理完毕的任务时,她险些吓趴下。但在司饮严厉的催促下,年幼的她不得不拾起木桶,小心翼翼地开始她在这宫中的第一份工作。
当年的她,太过较真,外加强迫症使然,定要清理到每只茶碗里头不留丝毫的茶渣才罢休,无形中减缓了速度,常常黑灯瞎火地忙到第二日清晨,还未歇下,主子们漱口的剩茶便又送到了。
日复一日。
渐渐地,她掌握到了技巧,动作越来越流畅,往往能一下便将茶叶全部倒出,无须返工,活儿也就轻松了。
可惜人生往往不许你轻松。
回忆至此,卫茗有意无意地掂了掂木桶,觉着重量差不多了,一低头,竹筛子里头果然已经堆满了茶叶渣子。
等到第二个桶也满了,卫茗这才停止,一手抱一只,走出库房,径直朝后院走去。
司饮司处理茶叶的方式很简单——挖个坑,倒进去,坑满了就填上土做花肥。
年复一年,新坑覆盖旧坑,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四年前,她任掌饮差不多一年时在树下挖的那个坑。
也就是那个坑,不仅吞了茶叶渣子,还一并将她四年的青春年华也吞了进去。
回想起来,从她入宫到成为掌饮,一路一直顺顺利利的,直到遇了那只坑之后,她仿佛一下子跌了进去,再也没能爬起来。
不,准确来说,坑她的,不是坑,而是人。
趴在坑边的十二岁少年抬头看她时的表情,过了四年仍旧记忆犹新。
“他们说,茶叶渣子可以做药引。”少年说这句话时,清俊的容色焕发着神采,淡红的嘴唇浅浅勾起,原本忧伤的眼睛跃动着希望的光芒,太过耀眼,以至于她忽略了,那双眼瞳是灰色的。
灰瞳,皇族的象征。
当年的她,一心以为,这个身着宦官服侍的少年,只是个小太监而已。
卫茗狠狠地甩头,将脑中少年无辜的神情赶走,掂了掂手中沉沉的木桶,埋头转过墙角,一抬眼,生生止了步子,下一瞬果断面无表情地退了回去。
一定是她走出去的方式不对……
否则……相同的场景怎会再现?
这不现实!
回忆方才目睹的一切——阳光静好,懒懒散散洒下,树影摇曳的坑旁,眉目清俊的少年趴在那里,仿佛在寻找着什么,相同的姿势,相同的表情,一如四年前场景重现。
卫茗站在墙边,拼命告诉自己是没睡醒产生了错觉而已,然后她深吸了口气,这才英勇就义般一步踏了出去。
卫茗刚一抬头,就听百里景虽那介于少年与男子间的独特嗓音传来:“走出来又退回去,你在捉迷藏吗?”
卫茗呆愣在原地,傻傻地盯着昔日粉嫩的少年如今风华绝代地负手而立,神色如同从前严肃老成,嘴角却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你抱着桶傻站在那儿做什么?”景虽不满地皱眉。
“奴婢在想……”卫茗掂了掂有下滑趋势的木桶,正色道,“奴婢这会儿是不是应该很应景地把桶往天上一抛,然后大喊‘殿下大驾光临,奴婢该死有失远迎’之类的话,以表奴婢的诚惶诚恐。”
“你惶恐吗?”景虽挑眉反问。
卫茗却答非所问:“可奴婢想了想,桶太沉,双手同时一撂非但抛不高,反而容易砸着自己,得不偿失。”
景虽沉默了一下:“你傻待着就考虑了这些?”
卫茗摇摇头:“奴婢还考虑了木桶撂倒后,里头的茶叶渣子会撒了一地,待会儿沾了尘土清理起来只怕会沾一手的土渣,仍旧得不偿失。”
“你……”景虽嘴角一沉,半晌才挤出了一句,“就想表达这些?”
卫茗不知他期待自己说什么,于是很诚实道:“奴婢说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表达——奴婢虽然没撂桶跪下,抱着殿下大腿喊‘千岁’,但奴婢诚然是很惶恐的。”
景虽看着她一脸淡然地述说着自己的“惶恐”,只觉得内心一万头麒麟奔腾而过。
卫茗闲庭信步一般走向他,在他三丈开外停住。
昔日矮她一个头的少年,如今已高出她半个头了,无不证明着,这是现实。
卫茗放下桶,端出里头的竹筛子,一转身,见景虽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一时间摸不透他的来意,又看了看他脚边的大坑,回忆起他四年前回过头对她说的第一句话,于是呆呆地问道:“殿下……又来找奴婢讨药引?”
景虽冷冷地瞟了她一眼,扯出一个让人难以信服的说辞:“我……只是路过的。”
卫茗远目了一下遥远的东宫方向,哦了一声。她轻车熟路地将茶叶渣子倒进坑里,然后再把桶中的剩茶水浇到树下,末了捶了捶发酸的手臂,正要躬身去抱木桶,不经意又望了一眼仿佛无所事事的景虽,看到他一手的土渣子,不禁小声道:“容奴婢猜测,殿下该不会是在挖东西吧?”
四年前,这个男子就趴在坑边挖茶渣子,可惜很明显那双娇贵的手不适合做这样的粗活,茶叶渣子没挖多少,烂泥倒是混进去了不少。
后来两个人一来二去熟了,卫茗才知他做这种事已不是第一次了,于是她每日便留一份茶渣子给他,十二岁的少年,虽一脸老成,但接到茶渣时眼底流露出的欢喜却能一眼看透。
时至今日,她仍不知他到底是从哪里钻进来的,在六尚局可以来去自如。
四年后的他,原本无须向她解释来意,可看着她一脸的好奇,忍不住瞎掰道:“我在……挖蚯蚓。”
“哦。呃……”御花园那么大,何必跋涉千里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找坑?卫茗抽了抽嘴角,理智地选择不去反驳他,而是劝道:“据说宫里的鱼儿都被娘娘们养刁了嘴,不吃蚯蚓了。”
纯粹的“哪壶不开提哪壶”的回答。
“我不钓鱼。”
“也是,殿下挥挥手,一帮人便会前赴后继地把活鱼、烤鱼、炸鱼、蒸鱼、红烧鱼挨个儿送上来。”卫茗自顾自地点点头,弯腰抱起桶,朝他屈膝礼了礼,“奴婢先行一步。”
“卫茗。”景虽忽然叫住她,朝她摊开脏兮兮的手。
卫茗抱紧木桶哆嗦着后退一步:“殿下改行收保护费了?”紧接着她五官一扭,“奴婢没钱,奴婢很穷,奴婢以前是扫茅房刷夜壶的,虽然一直视粪土为金钱,可殿下它真心不是啊……”
景虽眉头微微抽搐,只觉头顶青筋跳得欢快,他咬牙切齿地打断她哭穷:“我只想跟你借水洗个手……”
洗完手,他并没立即离去。
日落西下,天幕渐沉。库房显得有些昏暗,但隐隐约约可见角落里那成堆的茶碗和茶壶,一如之前来时的模样。
宫里每天有几百张口要喝茶,也就是说,有几百只茶碗等着卫茗清理。如果遇上挑剔一点的主子,早上漱口一碗,早饭完一碗,凉了又换一碗,那么这数目便绝对不止他估测的数量。
这一切,需要她一个人完成。
他只能看着,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个后宫,都是他父皇的,他没有任何权利去干预,只能通过闻香姑姑暗中操作一二。
一个月前,他以“把卫茗调出净房”为条件,接受了闻香姑姑的建议,接纳了叶贵妃送来的宫女。
闻香姑姑的原话是:“叶贵妃第二次送人来,殿下无论如何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往外轰了。若殿下当真不喜,也可以不给侍妾的名分,随便扔个女官的名分就是了,日后也能轻松摆脱掉。想来叶贵妃送人来,也不是为了那点名分。”
他一一照做,卫茗也成功脱离了粪坑,跳进了茶叶渣子的坑……
左右都是坑。
卫茗就是个坑货……
“快些爬上来吧。”他看向在一头忙碌整理茶具的卫茗,喃喃自语,“我等你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