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掌膳见她呆了,倒有几分相信她的话,好笑道:“依你说,雕完了你还扔坑里埋了,这难道是所谓的‘春天种下一个卫茗,秋天就可以收获一麻袋的卫茗了’?”
她的笑语听在卫茗耳里,已变得模糊不清,渐渐遥远。
手中的小人木像栩栩如生,果真与她有三分形似,七分神似。特别是她笑起来时,眼睛弯弯的弧度,与小人此时的模样别无二致。
雕刻者显然了解她的一颦一笑,才能抓得如此精准。
卫茗眨了眨眼,一筹莫展的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个蹲在坑边乱挖的少年身影,不由得喃喃问道:“陈姐姐,你确定你刚刚碰上的真的是太监吗……”
陈掌膳惊悚地摸了摸手臂上倒竖的汗毛:“你别吓我……”
时间稍稍倒退一点——
景虽悄然走出司饮司,穿过尚食局的庭院,大门近在眼前,却有一宫女迎面走来。
他颇为自然地斜斜挪了一步,半个身子贴向墙角,背脊微弯,脖子一沉,埋头的瞬间瞟见了来人腰间那条粉色的腰带。
尚食局的二十四掌之一。
如果没猜错,应当是为难过卫茗的人之一。
一念及此,他漠然的表情有了一丝生气。
握紧隐藏在袖中的拳头,他猛地抬起了头。恰巧此时来人与他擦肩而过,他这一抬头,吓得对方往后跳了一步。
陈掌膳拍着自己的心口低低地啊了一声,惊魂未定间定睛一看,才见方才恍若无物的墙角站了个人,大半个身子隐在黑暗里,黄昏暗光中不甚明晰,仅可看见其侧脸与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
“吓死我了吓死我了。”陈掌膳稍稍平复下来,骂道,“死太监缩在墙角装鬼啊!要是老娘被吓死了,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景虽抿嘴盯着她,沉默不语。
陈掌柜斜了斜他那只幽幽闪烁的眼睛,一股子诡异的阴寒由背脊往上冒,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又骂了两声便赶紧往亮堂之处走去了。
景虽目送她逃也似的飞快离去,最终松开了拳头,恢复了一开始的面无表情,像幽魂一般悄无声息地飘出了尚食局。
想来好笑得紧,宫女们将他吹得英明伟岸,跟神祇一样不可非凡。每逢重大场合他出现在内宫时,一个个红着脸偷睨他,恨不得整个人贴上来伺候。谁曾想,他换身衣服就认不出了。
她们认得的,终究不是他,而是“太子殿下”。
母亲林皇后在世时,他还不是太子,他还只是宫中多余的存在。
从前身为王爷的父皇安帝与太子党势均力敌,侯门林家富可敌国,控制着整个大晏国的水运,偏偏一直处于中立,两不相帮。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的父皇娶了他的母亲,林家的长女,林家当时的家主林森最宝贝的女儿。
然而,太子“遇刺”身亡,林森暴毙身亡,林家的新家主乃是太子宠臣的妻子,林家的次女。
他的父皇上位后,以“林家公然包庇刺客”为由,削去了林家的侯位,彻底将其打回低贱的商户,虽然是巨商,林家亦不复往日的风采。
因着这层关系,身为皇后唯一的儿子,他没有成为太子似乎成了情理之中的事。
这样的局面令他童年的处境十分尴尬。
宫里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与皇后相敬如宾,给予了她一切皇后应有的权力和荣耀。
可宫里人也都心知肚明,一个失去母家支持的皇后,在宫中势单力薄,犹如纸老虎一般说不上话。
更何况,宫里面还有一位叶贵妃。
叶家枝繁叶茂,百年大族,在朝中地位根深蒂固,出了好几位后宫嫔妃,就连如今的安帝自己,身上也流着浓浓的叶家血液。
于公,于私,叶贵妃都是后宫最得势的主,她的儿子也是最有可能当上太子的那位。
景虽的存在,显得何其多余与碍眼。
正因如此,宫人对皇后与嫡子反而不那么重视,对于他吩咐的事常常阳奉阴违,丝毫不上心,便是景虽平日里的常服,尚功局也常常偷工减料,甚至拿宦官服侍的布料来缝制。
最好的布料,都在贵妃宫,他一直知道。
但他同时发现了其中的便利——一袭墨绿上身,低个头,驼个背,原本就薄弱的存在感瞬间荡然无存,即便走在大路上跟宫人擦肩而过,只怕也无人会多瞧他一眼。
可是卫茗看见了,在他最不光鲜照人的时候,她一眼从芸芸众生之中发现了他。
明明是如此重要的存在,他为何偏偏伤了她,并且一不留神将她推到了叶之夜的身边?
两个月后,卫茗顺理成章地升到了正七品典饮,负责各宫茶叶配送。腰佩大红色的腰带,红得滴血,让人无法直视。
“东宫二钱碧螺春。”司饮杜媛把单子递给卫茗,嘴里念念有词,“怎么又是东宫?”
卫茗新任典饮,不知其中曲折,多问了句:“怎么了?”
“我任典饮三年,从没接过东宫一张茶叶单子。连东宫的宫人也说太子殿下不喝茶。”杜媛觉得匪夷所思。
“他喝的。”卫茗忆起从前那个没事就让自己泡茶的少年,一时嘴快,脱口而出后才意识到露出马脚,赶紧补救,“可能吧?”
“你瞧瞧,这一沓都是东宫的。”杜媛专门把上任之后东宫的单子挑了出来,一张一张念,“东宫一钱金银花、东宫一钱龙井、东宫三钱银针……殿下倒是天天换花样不重复啊。”
“呃……”卫茗表示自己任职不长,不做评价。
“你看看各宫的主子们,哪个不是一单就以‘两’数论,哪像殿下这般悠闲,每次只要一点,折腾你天天往东宫跑。”
“殿下要折腾吾等,当奴婢的也得跑腿不是吗?”卫茗笑着耸耸肩,接了茶叶赶赴东宫。
太子侍从关信熟练地从卫茗手里接过茶叶,乐呵呵道:“卫典饮辛苦了,明日再见。”
“听小关公公用如此笃定的语气说出‘明日再见’这种话。”卫茗无奈地远目皇宫另一边的尚食局,“奴婢甚感悲伤。”六尚局跟东宫都在外宫,却偏偏处在对角线上,无论是绕着外宫走两面宫墙,还是从内宫穿过,都要花上半个时辰,着实费时费力。
“谁叫咱殿下只喝典饮你一人的茶呢?”关信摊手。
“此话……怎讲?”卫茗错愕,还未问出个所以然来,便听太子殿下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二位一定要在书房门口讨论这等无聊之事?”景虽沉着脸,心烦气躁地放下笔,“卫茗,拿着茶叶进来,小关烧水。”
卫茗吐了吐舌头,硬着头皮迈进去,恭恭敬敬地献上茶叶:“殿下,您要的茶叶……没事的话,奴婢就先……”
“你留在这里,别忙着走。”景虽抬眼看了她一眼,执起笔,边写边吩咐,“等关信烧好水,泡一杯茶再走。”
卫茗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奴婢六尚局那头还有事,能不能……”
“升职之后,胆子也跟着肥了?”景虽头也不抬,语气不急不缓,偏偏让人听出一股子如坠冰窖的威胁。
“奴婢不敢……”卫茗赶紧俯身,开脱道,“奴婢只是觉得,替殿下奉茶该由柳令人来做,奴婢这样是逾越了。”
景虽听她提起柳妆,抬眼瞥了瞥埋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卫茗,迟疑了一刹那才开口问道:“你在意她的事?”语气依旧不急不缓,音调却不由自主地往上提高了一分,像是带了满满的期待。
“奴婢若是抢了柳令人的职责,只怕会让令人为难的。奴婢不想被令人记恨……据说贵妃娘娘宫里很流行扎小人……”她越说越小声,像是喃喃自语嘀咕了几句才总结道,“奴婢十分怕死。”
景虽满满的期待在眼底破碎,连着声线也沉了几分:“卫茗,我也怕死。”柳妆是叶贵妃的人,她的东西他何尝敢碰?
卫茗不料他如此坦白,抬头诧异地与他对视,半晌才呆呆地道:“殿下,奴婢该说您是自讨苦吃吗……”明明是该防的人,偏偏还要授予个贴身侍女的官职,活该提心吊胆。
“你以为是我为了谁才……”才故意只给了柳妆女官的职位,而非侍妾头衔。景虽及时收声,缓了缓情绪,抱手于胸前睨着她,淡淡道:“卫茗,我记得你不久前,还信誓旦旦说要为我全心全意燃烧自己的一切。如今升了职,贵人多忘事,怕是早就忘了吧?”
卫茗暗骂自己一时嘴贱,干笑道:“殿下……奴婢不在其位,不谋其职,跟为您‘全心全意’燃烧一切是两码事。”她咬重了“全心全意”四字,讽刺意味十足。
“卫茗,你皮笑肉不笑的模样真难看。”景虽看了眼纸上满篇的错字,有些浮躁,毫不客气道,“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成见。有什么不快就说出来,不要跟我绕弯。我讨厌这么跟你说话。”
察觉到她对他有成见后,居然能如此坦然地问出来,这该说是一种涵养呢,还是说此人洞察透彻,个性却直得令人发指呢?
“殿下,奴婢说出来又能怎样呢?”成见不会消失。
“我……改!”太子殿下像是十分艰难地挤出这两个字。
卫茗呆呆地望着他,只见那双灰眸中跃动着势在必行的气势,不禁歪着头好奇地问道:“殿下,如果现在奴婢说,奴婢很想踢您一脚把您摁进茶叶渣子里,糊您一脸稀泥……您能接受吗?”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长期积怨?
景虽抽了抽眉头,薄唇微张,半晌才道:“卫茗,你希望我赏你一句‘给我滚回净房去’吗?”
“殿下您看,您并没有觉悟接受奴婢的感想来着。”卫茗一脸“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摊摊手,“奴婢回净房跟回家一样亲切,并无损失。只是日后想起殿下来,‘摁进茶叶渣子糊一脸稀泥’只怕会变成‘摁进粪池里糊一脸’……喀,着实有伤大雅。”
“你有大雅吗?”景虽睨了她一眼。
“诚然奴婢是没有的。”卫茗答得脸不红心不跳。
关信提着开水站在门口听完后半截对话,暗自佩服一向狗腿的卫茗竟能将太子殿下吃得死死的,顺便默默地鄙视了一下自家吃瘪的殿下。关信估摸着差不多了,这才提着凉了半截的开水进屋,装作什么都没听到的样子将水壶递到卫茗面前:“典饮,请。”
回程时,关信特意送卫茗到东宫门口,路上边走边道:“卫典饮,虽然咱十分敬佩典饮你的气魄……”
“等等……”卫茗打住他,“小关公公,奴婢彻头彻尾当乌龟,不是缩壳里就是……喀喀,魄力什么的……一定是你看奴婢的方式不对。”
关信却摇摇头:“面对殿下,能如此面不改色放狠话的,全天下怕只有你一人了。”
卫茗哭笑不得:“方才那不是你家殿下自虐吗……偏要奴婢放狠话来着,奴婢会告诉你刚刚那其实是和谐版本吗……”
“呃……咱不想听细节。”关信表示对她脑补如何残害殿下不敢有兴趣,“咱只是想说,殿下如果真的想听,典饮好歹还是给几分薄面说些殿下觉着可以改进的吧……”卫茗实在太过简单粗暴。
“虽不知你家殿下为何心血来潮想改改他那别扭的性子,不过方才那席话的确是奴婢的肺腑之言。”卫茗诚挚地捶了捶自己的心口,“烦小关公公替奴婢转告殿下——‘感谢殿下牺牲自己让奴婢吐了口恶气,奴婢觉着殿下的身影瞬间高大了不少’。”
关信自动删减了前半句,将后半句记在心中:“典饮放心吧,咱会转达……”他话尾轻轻一扬,目光挪到了卫茗身后,很显然注意力转移,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卫茗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瑶华宫的掌事姑姑一脸严肃朝她走来,于在她三步外停住,仰着头威严道:“卫典饮,新娘娘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