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登婆婆家的门时，我还是个孩子，快乐单纯，什么也不懂。赶了一天路，很饿。晚饭做好了，就洗手准备吃饭。刚拿起筷子，婆婆就大喝一声：家人还没到齐，先不能吃。我饥肠辘辘地等啊等，终于在饭菜都变的冰冷时公公和大哥大嫂都回家了。婆婆才又把饭菜热一遍，端了上来。当时心里还挺感动的，看人家一家人！慌忙抓起筷子又被婆婆训斥，大人还没动筷子，小孩子先不能吃！我自小没经历过这个，还觉得很有趣。这是我去的第一天。
晚上累了，就在婆婆给我安排的小单间里大睡，半夜想去卫生间，却怎么也打不开门。正急着弄门呢，婆婆睡眼朦胧的赶来，把门打开了，说，我从外面给锁上了，你要去卫生间就叫门。天！这是什么道理，没明白也没问。那会儿小的没心肝，后来才知道她怕他儿子半夜来找我。
第二天，处于极度疲惫的我还没睡醒，就听嗷的一声，吓了我一跳。醒过来，发现一家人铁青着脸不说话。原来一早婆婆叫我老公给她改个裤子（老公是服装设计专业的），改了半天没改好，婆婆就说花钱供你上学连个裤子都改不好，老公脸上过不去，就说，急什么，别催啦。于是，婆婆就一声大叫，窜上床，蒙着被哭了一天。公公和大哥上班去了，大嫂小心的叫了几次妈，起来吃饭，都没反应。
我没见过这架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尴尬的熬了一天。晚上大家都到齐了，没想到竟开起了家庭会议。外人是不能参加的——我和大嫂被赶进小屋。这是我与大嫂第一次单独对话。
我问：他妈究竟怎么啦？
回答：你可不知道，他妈可是个宝，以后你就知道了。
我们偷听着外面的对话。先是公公的长篇批判，后是征求大哥意见，最后是老公赔礼道歉，终于把婆婆从床上拉起来了。晚饭时，公公义正词严地宣布，婆婆是家里唯一的女生，谁也不能欺负她。
那时候我好感动，因为我家里的女人是没地位的，看到这样的平等心里除了感动还是感动。饭后婆婆和我聊天，说孩子们都很听话，也很孝顺，从没有人顶过嘴，连大声说话她都受不了。
第三天，可能是腊月二十几了。晚饭后又开会了，这天她二儿子也回来了，也让我和大嫂一起参加。婆婆说一年到头都是我做饭，这过年了，A那么多，我可不能一个人做，这不公平。要列个表，每两人一组做一天，如此轮换，做饭的不涮碗。二哥忙小声问我会不会做饭，我说当然，其实我从没进过厨房，连盐和糖都搞不清楚。于是，二哥马上说好，我和弟妹一组。第二天一早，婆婆还真搞了个名单贴在厨房门口。
虽然婆婆不做饭，她的嘴可没闲着，一会儿说我土豆皮削得太厚，一会儿说我油放得太多，一会儿说烧的时间太短，菜太生吃起来费牙、费胃。
我哈哈一笑，知道老人都爱唠叨，她也没恶意，甚至有点喜欢起这个未来的婆婆，觉得她天真得有时像个孩子。
婆婆神秘的带我去她的屋，从房梁上取下一大包东西给我看，是她存了几十年的棉花。婆婆说是上好的长毛棉，现在都没得卖了，大哥二哥的都做完了，剩下的就是给我们的。
对城市里长大的我来说，这一切都是新鲜的有趣的，当笑话和我妈妈说了，老妈叹气说，傻丫头，你这婆婆可不好伺候，再往后的话我就不记得了。
毕业后，我和老公都去了他父母、兄长所在的城市，因为老人讲了，父母在，不远行。刚去了，没房子，就住他父母家。好家伙！这才刚开始真正的较量呢。老公忙，我没找到合适的工作，每天和婆婆在一起，那叫一个好玩儿。
婆婆节俭是出了名的。可能是因为我是城里来的吧，我做啥，她都要跟着去看，生怕我浪费了钱。我起床了，上卫生间。刚把灯打亮，蹲马桶上灯就灭了，我还以为灯坏了。再打，又亮了，婆婆说，看你是解手，又不是洗脸，我就关了，多浪费电呀。
我刷牙，她也跑来看我挤牙膏，说，怎么挤这么多，都够我使三次的了；我洗衣服，她跑来说，先用去污皂洗脏的地方，其他地方不脏不用洗。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衣服总是一片花一片花的啦；我洗碗，她看不顺眼，说我又费洗洁灵又费水；我做菜，她嫌生，非要再倒进锅里加水煮十分钟；我做凉菜，她不吃，说要么吃冷，要么吃热，不然她的牙会坏。
上厕所，她也把"-推开，说是和我聊天，其实是看我用卫生纸费不费。我擦屁股你也要看吗？砰的把门关上，刚拿了一张纸，门x被撞开：啊！原来是你用的这么多纸呀！我说怎么用得这么费。我惊问，难道你解小便就不用纸了吗？婆婆回答：我给你准备块小布，可以每天一洗！
有一天，早上五点，婆婆就来敲门，拉我去种地。我还奇怪呢，住在楼房里，哪来的地？原来婆婆早就看好了地形，楼后有座小山，我的妈呀，竟想开山种田啦！觉得有趣，就跟着去了。山上大多是荒草，也有很多松树和酸枣。偶尔看到老人们上山溜早，婆婆忙着开荒地，我忙着摘酸枣。叫我一起干，我实在是不会，只能帮倒忙。后来我就当听众了，听着婆婆讲怎么种菜，唠叨着现在化肥农药多，不如自己种的吃着放心。
第二天我死活赖着不去，她没办法，自己去了。几天下来，晒得比农民还农民，竟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力，周围很多人都跑到山上开地去了。没多久，酸枣树都被人扯去当了围墙，山上一片一片的都成了菜地。
婆婆很自豪，看，我要是没眼光，现在好地都被别人占去了，再想种就要上山了，累死了，怎么浇水。
二嫂分了房搬走了，婆婆也没回来，我和老公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
一天，我躺在床上，发现有点怪昧，问老公，他说已经很久了。两个人爬起来，闻来闻去，原来根源就在床下。
那木床很宽大，床底全是箱箱柜柜，拉开一看，我的妈呀，全是古董：
有上百双的破袜子，几乎全都补了底；几十双的破球鞋，老公说还记得有自己上初中时穿过的，因为踢球，大脚指的部分要么是洞，要么补了两块圆圆的补丁。我问你妈留这些东西干什么，是不是想让孙子长大穿呀。想留着，涮干净也行，连水都舍不得使的人，你想想用塑料袋包了几十年是个啥味儿呀！
我和老公一遍往外掏一边笑，最后老公都整个人都爬到箱子里去了，可见那容量有多大。我把掏出的东西丢到客厅，眼看着就成了小山包，什么都有，就没一件有用的。
还不过瘾，就把五斗橱和三个死沉的大衣柜扒个底朝天，一直折腾到半夜，才满足的躺上床。老公说，真没想到，我们竟然在垃圾上睡了三年！
第二天，我一直竖着耳朵听外面收破烂的声音，有两个路过的一听是旧衣服，连楼都不上。晚上老公回来，进门问，怎么还没处理？我无奈说，没人要呀，正说着，又有人吆喝收废品。老公跑下去，拉着人家上来。人家一看还是不要，没办法，给了人家两块钱还帮人家装上三轮车，外加一条绳子。没办法，那个多呀！我从窗口看着收废品的摇摇欲坠的三轮车，笑得直不起腰来。
老公直嘱咐：妈回来问，就说是我卖的，千万别说是你！
这一上瘾可就收不住了。看着挺大的家，被一堆破烂家具挤得没有空间，就想，反正怎么也是让婆婆责备，不如都处理了吧，于是和老公用了好几天，往外拉死沉的破家具。说出来都没人信，一个单人沙发沉的我们俩人搬都费劲。问了几个收废品的，都不要，自己动手拆，差点累死！一个沙发劈的柴够烧一个月了，里面填满了破报纸烂棉花旧衣服，往外扒的时候差点被霉昧熏死！大哥知道后，先是坚决反对，后来看管不了啦，也自觉参加革命战斗了。于是，那个春天，每天都能见到三个还不知死活的家伙挥汗如雨，边笑边骂。
家终于像个样了。地下室里也堆满了柴火，新买的沙发和茶几一摆，嗯，家模家样的。我可不是把婆婆的东西全都扔了，新锅拿出来用了，锅底补过两回的旧锅扔了；新碗拿出来用了，破的找不到从哪下嘴的碗扔了；几十年前的老棉袄扔了，能穿的洗了一遍放好了……。
床下的柜门拆了，从此屋里不再有霉味！柜门没劈柴，看看正好大小是张画，就把四个柜门画了四张油画风景，挂在墙上。家越来越干净漂亮，心里喜滋滋的。没想到等待着我的竟是一场疾风暴雨！
一天，没事干，我就跑到海边采了一大把芦苇，想拿回家做个装饰。想想那会儿真是个孩子，美得屁颠的往家走，手里举着大把的枯草！路上遇到个邻居。邻居说，你爸妈回来了，好像正在家吵呢。我心里“噔”的缩紧了，上气不接下气的跑回家。原来公公、婆婆要回来并没通知我们，再说通知了又怎么样？反正该来的还得来．该面对的还要面对！
进门一看，坏了，又是家庭大聚会，除了老公出差没在，所有人都齐刷刷坐着，脸色像日本鬼子，婆婆早哭得眼睛像灯炮，沙哑的哭声让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家里进了贼！
我说，这家里的一切都是我弄的，跟他们无关。那些破烂连收废品的都不要，还是我花钱雇的人才拉走的呢。
胡闹！公公气得直哆索：小鬼，那些家具都是我亲手做的你知．道吗7我说，知道，可是过时了，又重又不实用，老木头都生虫子了’我给你买新的，您好歹也是个厂长，家里要来个人，看着您这破烂的家，多瞧不起呀，您说呢？老头子最爱面子，听我说完叹了口气，说，你总得问问我呀！我心说，问了还能是这样吗？
气氛仍然紧张着，因为最难缠的婆婆还没张嘴。天！看样子她．还光看到外面，没看到里面的严重问题，要不，还不心疼得背过气！正僵持着，楼下响起汽车喇叭声。公公说，这问题晚上再说，现在都下去搬东西。
搬东西？我和大嫂相对一愣。下了楼，一看，鼻子都要气歪了。
满满的一车呀！满满的乱七八糟的一车呀！天知道如果我不把原来的东西扔了这么多，这一车东西怎么放进家里。连卫生纸都有几十包，据说是那边的便宜。毛巾也买了几十条，就婆婆的用法．一辈子都够了！
忙乎了两个小时，终于搬完了，因为一个柜子太大没法搬进门，还把门卸了下来。我和大嫂忙着把一包包的衣服、被子，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的破烂塞进柜子床下，竟也塞了个严严实实。以至于后来婆婆大人找东西时并不曾发现少了什么，实在太多了，年代也太久远了，她自己早已忘记。
婆婆要我陪她去洗澡，没人陪她的。老公求我了，没办法，去了。
站在一起脱衣，婆婆脱了外衣裤我就傻了眼。天，好好的保暖裤竟让她在膝盖上补了两块布，屁股后面也有。婆婆看我惊愕的表情解释说，这是她的发明，还是活的，可以根据天冷的情况，往里面增减棉花，再冷的天也不怕。
秋衣的肚皮上还缝着个大口袋，说常出门的人拿钱不安全，缝在肚皮上最保险。原来如此！我说怎么以前常发现老公的内衣裤上缝的到处是补丁。最可笑的是因为灯光昏暗，补丁的颜色又极不协调，怎么看都像补丁叠补丁。我赶紧脱了衣服进去，受不了周围人奇怪的眼神。
刚进去，就听一声哄笑，回头一看，原来更让人咋舌的在内裤上。一条肥肥的老人穿的内裤本也不奇怪，可左边屁股上竟补着一个红苹果。我晕！还不快脱了进来！
婆婆看到周围人的目光，竟不紧不慢地解释起来，一条新内裤，挂了个口子，想着可惜，正好有块红布，眼花了，想弄朵花，又太麻烦，于是就弄了个苹果。不是没新的，媳妇儿给我买了不少呢。说着，还往我这一指，那就是我小儿媳妇。
怪不得没人愿意陪她洗澡呢！我当时就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是个桑拿浴池。我说，里面温度高，老人进去不好，怕心脏不好、血压高。婆婆问，那不进去是不是不收钱。我说，收费一样。
好嘛！接下来的一幕我是终生难忘。
她老人家把身子放桑拿房里，脑袋放门外，就那么挤着，像偷窥的孩子。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去拉她，她说，不行，花这么多钱，怎么也得烤回来。我狼狈得肯定满脸通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反正我回来后，就发誓死也不跟她一起去洗澡了。
老公很忙，是个事业心很重的人，和父母的关系不是很好。婆婆说不好行，我们谁要说他儿子不好，立马和你拼命，加上婆婆因为生老公落下严重的风湿病，我总想能忍就忍吧。
一天，婆婆很高兴地告诉我，看，你二嫂给我的布料，正好做条裤子；看，这是你大嫂给我买的风衣，穿着正合适……
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呀！我赶紧说，就差双鞋了。她赶紧说，别买皮鞋，我脚疼。话说几年前，她得了灰指甲，死活不承认，也不去治疗。结果没两年，一个传染俩。两个大脚指都成了又厚又硬的病甲，穿什么鞋都磨脚。
我想了半天，这可买什么鞋好呐！还是买双布面的休闲鞋吧，兴许穿着能舒服点。
买回去，婆婆很高兴，转而又去告诉大嫂、二嫂去了，说我买的什么东西了。嫂子们听了，无奈跟风去买。这婆婆可是很会做人的（都是嫂子后来和我说的，说拿了我买的东西去她家显摆，儿子看不过去，就叫媳妇儿也去买。就这么东家显摆，西家显摆，竟什么都不用自己花钱，连牙膏都有给买的了）。
过了几天，去婆婆家。婆婆刚从菜地回来，竟然从头到脚一身新装。这可是多少年不见的奇怪事，原来有人来请公公去当顾问。
随她回了家，和客人寒暄坐下，无意间看到婆婆的鞋。我刚买几天的新鞋！我简直乐得忍无可忍。大脚指的地方剪了两个个洞，露出来的两块白袜子格外刺眼。客人可能也看到了。婆婆竟丝毫不尴尬，慢慢地细心地讲起了指甲的来龙去脉以及为什么要把鞋剪成这样。公公在边上直夸老伴聪明。
大家都知道自来水龙头上的水，如果一点点地滴，水表是不转的。婆婆更是早就知道这一点。厨房里，卫生间，都有个专门滴水的龙头，上面还包着塑料袋，因为夜里太静，怕邻居听见滴答声。这是没暖气的日子，如果有了暖气就不得了，厕所的暖气就有一片是专门放热水的。洗脚，洗澡，洗衣服，刷鞋，擦地，不知道用了多少。
都说暖气片里的水不好，我们怎么也制止不了，就说那水确毒，不能用。婆婆说，我早就用试纸测过了，是中性，比自来水还好呢！
这有知识的人就是不一样啊！
所以，每月收水费的来了，婆婆看也不看就说一吨。人家觉得奇怪，说你们进进出出这么·大家人，怎么才用一吨水。婆婆说，他们都是来串门的，不住这儿。
其实说一吨还是多的呢，三个月一吨差不多。我们说那怎么行？一吨就够少的了，要是来人查了，还以为水表坏了。听说新换的水表很灵敏，-滴水就转。这可吓住婆婆了，是啊，省得太多了也是麻烦，那就按一吨用吧。
万岁！终于可以直接用水龙头洗手啦……
我刚开工厂那会儿，没有任何经验，忙得焦头烂额。婆婆自告奋勇来帮忙，说来帮我洗衣服、做饭也好。我知道她来了会添乱，可她一片苦心，我不忍拒绝。还没等我去接，自己就背着大包小包行李来了。
那时精神身体饱受煎熬的我也真需要有人做个伴。老人家第一天来就辞退了看大门的，说能省个人的工资就省，自己搬进四面漏风的传达室。
我正在开会，她跑来告诉我，谁谁的电褥子没关；我正在车间，她跑来说，做饭的得换人；我正……她跑来说……
我正……她又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