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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有一种喜悦叫战战兢兢

我始终小心翼翼地想要保持一名职业美食家的优雅姿态,在一番心虚的惊心动魄后,终于体会到了一种从心底冒出来的略带苦涩的喜悦。

“8? Otto e Mezzo BOMBANA”餐厅在亚洲美食圈堪称神话。关于这家餐厅的辉煌,一直被美食家们所津津乐道,亚洲最著名的意餐大厨Chef Umberto Bombana于2010年在中国香港开设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餐厅——8? Otto e Mezzo BOMBANA。开业后,餐厅在2012 年和 2013 年连续在《香港澳门米其林指南》被评为三星,最令人骄傲的是,这也是唯一一家在意大利境外获得米其林三星的意大利餐厅,更是“全球最佳50大餐厅”之一。

2012年,厨神Bombana将8? Otto e Mezzo BOMBANA 餐厅开到了上海,一跃成为中国内地最受瞩目的顶级餐厅之一。一个星期前,我突然接到上海公关公司的朋友Jeuce的电话,简单了解了我目前的工作状态后,她兴奋地说Bombana先生要在北京开新餐厅了,他们一直在寻找一个合适的媒体人,这个人可能就是你!所以这次来上海除了躲避家中的沉闷空气,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与8? Otto e Mezzo BOMBANA餐厅商谈即将在北京开设新餐厅的合作。

上海的西餐市场非常成熟,整体品质也已经具有世界水准,不少世界名厨都把自己的餐厅开到了上海,米其林二星三星大厨坐镇外滩某餐厅早已稀松平常,这是北京的西餐市场无法企及的。毕竟,当年张爱玲在静安别墅附近的凯司令喝咖啡、吃栗子蛋糕的时候,四九城的爷们儿还都提笼架鸟,喝豆汁、吃焦圈呢。背景不同,饮食文化不同,市场分类自然也就不同。不过,随着上海西餐市场竞争的日趋激烈,接近饱和,更多的世界名厨、顶级餐饮品牌也开始把关注点投向了北京。

厨神Bombana将在北京开餐厅的消息早就在美食圈传开了,这将是北京的第一家真正拥有米其林三星血统的顶级意大利餐厅。

只是,为什么是我?

我的第一份工作,在餐厅做服务员。

19岁,在新西兰留学的暑假,我闲来无事去打工。福临酒家是惠灵顿最大的中餐馆,大厨老板和老板娘都是中国香港人。可别小看这“端盘子”的工作,看似简单,做好却不容易。对于我这个北方女孩来说,出国前我从来没吃过港式茶点、烧肉烧鸭、牛河肠粉、龙虾鲍鱼、咕噜肉之类的食物,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第一天上班,老板娘就要我端着一个放着八碟沉甸甸烧鸭的大托盘,在一千多平方米的餐厅里将烧鸭端给每一桌客人,用刚学的英文单词和蹩脚的广东话,挤出近乎做作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推荐菜品,这样的动作重复了整整四个小时!

我一直清楚地记得,下班后,两只胳膊因为持续地僵直举盘已经抬不起来,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我的手里攥着日薪20块钱,面朝车窗,偷偷地抹眼泪。

我不是家境所迫也并非体验生活,这本就是学习的一部分,市场营销永远不可能是从娇滴滴的前台服务员做起。

服务生的工作虽然辛苦,但我对这份工作的投入和喜爱却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不知不觉在福临酒家工作了一年多,我从最初的周末早茶小妹成为餐厅领班。

曾经历过七个服务生(包括我和老板娘)成功照顾了260人喜宴的“不可能”壮举;还有过被当时的新西兰总理海伦·克拉克邀请到她的私人别墅举办国会家宴的荣幸;我能够清楚地叫出大部分来过的客人名字,报出他们喜爱的食物,甚至他们每次来吃饭时偏爱的桌位号。

在新西兰留学时的几份兼职工作都与餐饮有关,见过了西餐厅里举止优雅、衣着光鲜的客人,见过了快餐店短暂停留的活力中学生,见过了加班到深夜疲惫不堪的上班族,也见过了打扫到最后的亚洲服务生(包括我自己)。

曾经,周末四五点的凌晨,我还在Burger King清洗醉汉们呕吐过的厕所。

曾经,某个寒冷的冬夜,餐厅打烊前,为突然闯进门打输了架的“黑社会大哥”包扎伤口。

曾经,在酒店做值班经理,半夜12点等到最后一位客人入住后才能下班,睡不到4个小时又赶回酒店打6点钟的早班卡,为酒店的客人做早餐,打Morning Call(叫早电话)。

我常常无法回想那些自己曾经乐在其中的辛苦。

在国内的父母和同学们看来,这些都是低人一等的工作,但这所有的经历对我自己来说却是宝贵且独一无二的。接触新的菜系和文化,熟悉新的管理和运营模式,培养与客人相处的习惯,懂得揣摩他们的心思。这些都让我在Marketing(市场营销)的大学专业课上拿到了一次又一次的高分。关于餐饮和酒店的论文,策划文案和演讲答辩本以为还是有些幼稚的学生意见,竟然后来真的被业主采纳。那一刻的喜悦值得上所有的辛苦付出。

大学毕业回国后,我如愿进入了五星级酒店的公关部,从跟进媒体拍照开始,一步步将自己做成了餐饮界的“独立公关人”,更加游刃有余地担任餐厅或餐饮品牌的市场公关顾问。

回想起在福临酒家端盘子的情景,那个瘦小胆怯的女孩从来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够成为什么“餐饮酒店品牌传播专家”,她只不过是一个把餐厅当家的人。

可是,随着高端中餐行业的整体下滑,我的事业也在新婚那一年的年初跌到了谷底。有些朋友劝我转行去做旅游或者奢侈品,子楷和家里人则劝我趁机歇下来生孩子,我甚至准备在新西兰大使馆谋一份闲职,为家人,为孩子的降临做准备。

更多的变化在我提出离婚后直接地显现出来。转行接触新行业,收入将会减半;方家厨房有一半是子楷的投资,离婚后将面临转让,我无法独自维持;新西兰大使馆的工作最快也要到下半年才能开始,而且工作地点在上海。

凭我一个人,真的可以养活自己吗?

也许应了那句“情场失意职场得意”,让我无措的婚姻却将我推到了事业的“新高点”。8? Otto e Mezzo BOMBANA 餐厅向我抛出的橄榄枝,此刻更像是救命稻草。

虽然我在以前的工作中接触过曾在米其林餐厅工作过的大厨,但对真正的国际级大厨亲自经营的米其林三星餐厅的理解和认知还远远不够。

我内心忐忑地如约来到位于上海外滩源的8? Otto e Mezzo BOMBANA餐厅。

Jeuce将我简单介绍给负责餐厅运营的总经理和市场总监之后,他们便邀我一同体验用餐。我知道,真正的考验就要开始。

帅气的意大利酒吧经理递过来酒单,里面不再是我熟悉的“Mojito”“Cosmopolitan”“Apple Martini”之类的鸡尾酒,多半是我不认识的意大利文。我有些紧张又必须故作镇定,假装因为酒单太过详细而无从选择。酒吧经理开始跟我寒暄,我向他告知了我的喜好,比如清新果味、偏甜,可以接受一点苦味,酒精含量略低,之后他根据我的喜好特别调制了一款鸡尾酒。

鸡尾酒的卖相并没有繁复的水果或鲜花点缀,青苹果的淡绿色清新脱俗,酒味和果味平衡得恰到好处,搭配的小食虽然是很简单的土豆奶酪球、火腿橄榄,却精美得让我不忍下嘴。

看一家餐厅的好坏,开餐小食其实非常重要,它最能体现餐厅对细节的态度。如果一家餐厅在餐前不提供自制的精美小食而只是用超市买来的花生瓜子代替,那这家餐厅用餐的环境或者菜品口味一定非常糟糕。相反,哪怕餐前小吃只是餐厅自家腌制的泡菜,如果味道酸甜爽口也能体现餐厅老板的用心,其他菜品的味道也一定不差。

虽然不是第一次在米其林餐厅吃饭,但当我作为合作伙伴而非食客时,我才知道自己对眼前的一切是那么陌生,我差点都不会点菜了。

以前作为食客我会任性地只点自己想吃的,甚至有时候会调皮地先吃甜点,要是碰上相熟的大厨就更加简单,直接让大厨安排便好。但当我为这么重量级的合作伙伴第一次体验用餐时,我不得不既要保持品牌PR的优雅,又要不失美食家的专业度。

西餐菜单看似寥寥几页,其实非常复杂:开胃菜、汤、意面、意米、海鲜类、肉类、牛排……看得人眼花缭乱

“头盘选择鹅肝会不会显得很俗气?但是如果选Caprese(意大利经典番茄水牛奶酪罗勒叶沙拉)又太家常了吧?春天喝汤会不会太热?会不会被他们认为饮食习惯太亚洲了?需要点意面吗?很想吃Spaghetti,会不会太普通了?而且意面很容易饱。主菜是选海鲜还是牛排?龙虾会不会太土豪啦?牛排吃不完怎么办?其实现在好想看下甜品单,但是不可以哦,太不专业了。”我翻看着菜单,无数内心戏轮番上演,脑中一团乱麻。

再看一眼酒单,更让人头痛,厚厚一本“羊皮卷”,犹如一本百科全书,几乎涵盖了意大利所有产区的葡萄酒,大多都是我从未听说过的酒庄,甚至连葡萄品种都闻所未闻。

灵机一动,我战战兢兢地选择了“Degustation Menu”品味菜单。

一般,高级餐厅的主厨会准备一款品味菜单,里面是精心搭配好的经典菜品及酒水,主厨也会根据时令定期更换菜品,主要是为了让第一次到店的客人品尝最能体现餐厅水准的菜品,也为了一些食客懒得自己点菜提供便利,是最为安全保险,也不失专业的选择。

五道经典菜品,搭配五款意大利不同产区的葡萄酒。

经常有朋友抱怨说对西餐不了解,既不明白盘子里吃的是些什么,也搞不懂上菜的顺序,觉得吃一道等一会儿再上一道的节奏太慢,一顿饭花费的时间太长,还吃不痛快。

其实,西餐里的很多食材和酱汁我也似懂非懂,但我会把它当作一首歌来聆听,这样就容易理解了。

前菜及面包是歌曲里的前奏,它的味道决定了整套菜单的旋律和主题。比如,今晚的前菜是“牛油果冰激凌冷汤”,民谣风味的前奏里用的是吉他,很简单的一段旋律直撩人心。明确了这一餐的调性,既不是“摇滚”的重口味,也不是“流行”的家常味儿,而是有品位又容易接受的“民谣”。面包的香味如歌手轻声哼唱激发欲望,Prosecco(意大利起泡酒)的口感如钢琴音符般跳跃流动,开始令人浮想联翩。

头盘“腌浸新西兰鳌虾配鱼子酱及柑橘酱”是歌曲的第一段。鳌虾的甜美细腻、柑橘酱的清新酸爽用鱼子酱的鲜咸平衡味道,看来是一首表达爱情萌动期甜蜜美好的小曲,味道层次分明,旋律娓娓道来,搭配如简单吉他和弦的托斯卡纳产区的Chardonnay,自然是相得益彰。

间菜“鹅肝配钵酒果冻、巧克力及无花果”是歌曲的第二段。鹅肝的口感依然细腻浓郁,巧克力代表爱恋,无花果是夏季的甜蜜,入口融化出一段迷离的情绪,仿佛感受到了亲吻时恋人唇齿间的香气。搭配皮埃蒙特产区的Pinot Grigio,味道随着鹅肝和巧克力的香醇而愈显芬芳,如歌曲第二段的伴奏稍显复杂,情绪持续攀高。

主食(其实说主食并不太准确,意大利餐中此时会上意面或意米)“自制香肠牛肝菌手工意面”。香肠咸香脆嫩,牛肝菌香气扑鼻,手工意面爽滑筋道,仿佛间奏中乐手的solo,技艺精湛,展现实力,貌似与主旋律稍稍脱离,却异常精彩。此时已经换上了更加醇厚的红酒,经典赤霞珠出自丽斐酒庄,更令人欲罢不能。

主菜是最令人注目的菜品,龙虾或牛肉二选一,我选择了“炖牛小排、牛里脊配红酒李子酱、时令蔬菜及土豆泥”,这是8? Otto e Mezzo BOMBANA餐厅最为著名的菜品之一。两块不同部位的牛肉,牛小排经过慢炖绵软入味,深受亚洲人的喜爱,牛里脊烤炙得香嫩多汁,充分展现了牛肉的鲜美,搭配红酒李子酱提升味道的同时还解腻,是我吃过最棒的牛排。主菜正如一曲好歌的副歌,旋律绝妙,绕梁三日。威尼托托马斯酒庄的红酒因为成熟的樱桃和李子的气息将整首歌曲带入高潮。

甜品“分子提拉米苏”是曾经获奖无数的明星甜品。如今真品尝到这一小块名品真是有些激动,一口下去,口感细腻滑润到令人感动的境界,味道由苦到甜,过渡自然。这是歌曲最后的点题金句,情绪回落却字字钻心。

最后再奉上一杯Mascato微起泡甜酒,用钢琴收尾,整首歌曲干净舒服,令人回味无穷。

一餐下来,我始终小心翼翼地保持一名职业美食家的优雅姿态,在一番心虚的惊心动魄后,终于体会到了一种从心底冒出来的略带苦涩的喜悦。伴着餐后红茶,这座城市迷幻的灯火渐次点燃,照亮了整个外滩。

我推开落地窗想透透酒气,初春的南方夜晚有些潮湿,我的心因为几杯酒又或者是还未退去的紧张和兴奋而怦怦直跳。我想,上天关上了婚姻的大门,却为我打开了一扇事业的窗。窗外,正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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