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父亲到处做买卖,贩牛、贩羊、贩粮食,什么出手快,能赚钱就贩什么。纳耀庭十岁那年,有一次父亲领着他赶集做买卖,贩了几只羊挣了不少钱,到后晌的时候,两个人肚子饿了。平时父亲都是吃自家带的干粮,这次父亲高兴,又十分疼爱儿子,说今儿个花点钱让你下回馆子吧。纳耀庭听了一蹦三尺高,高兴地拍着手要下馆子。那个时候下馆子是有钱人的事,庄户人宁可饿着肚子,也舍不得花钱下馆子,把下馆子看成是一种奢侈。
父亲买了两碗臊子面,纳耀庭头也不抬地一会就吃光了,那个香味牢牢地印在他脑子里,多少年回想起来,好像还能闻到当时臊子面的那种味道。
以后,他每跟父亲赶集,都哭着闹着要下馆子。父亲生气地说:“如果再说下馆子,下次就不领你了。”那时跟父亲出门赶集觉得十分得意,为了怕父亲不领他出门,就不敢提下馆子的事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进过饭馆子。
十七岁那年,纳耀庭看到纳家户赶集时人特别多,有的买卖人在集上待一整天,也不吃一口东西。他当时想,如果自个能开个饭馆,饭菜便宜一点,哪怕少挣点钱,也不要让这些买卖人整天饿肚子,那该有多好。后来在父亲的帮助下,每到赶集的日子,纳耀庭早早在清真大寺门口摆上一张八仙桌,放上几个长条板凳,将家里已和好的面在案板上擀一擀,揪到锅里,煮好后盛到碗里,再泼上辣子油,放上一撮香菜,即可让客人吃。饭很便宜,三分钱一碗,让来往的买卖人能吃个饱肚子。
经过几年的风风雨雨,纳耀庭觉得吃饭的人越来越多,摆几张桌子还不够用,就琢磨着想开馆子。纳耀庭人很聪明,为了能经营好馆子,他开始到处赶集下馆子,每下一次馆子总要到灶房和厨师聊上一阵,从中套一些做面的技巧。久而久之他的厨艺有了很大提高。他将几年来攒的钱拿出来,又变卖了家里一些值钱的东西,凑足了钱在户东头汉延渠桥头边盖了一间铺子,真正挂牌开起了“纳家饭馆”。当时的牌子是用一块木头板,上面用毛笔写上“纳家饭馆”四个字,用绳子吊挂在铺子门口的。经过几年的经营,发展到现在的三间铺面,专门请木匠用心雕刻了这块牌匾。
现在看到这块牌匾,曾经的艰辛和酸甜苦辣一股脑儿全都涌上心头。此时此刻,当真要把自己用心血建起来的饭馆卖掉时,纳耀庭心里真像打倒了五味瓶,不知道到底是个啥滋味。
纳耀庭沉思了良久,这时有几个人要进饭馆吃饭,他才猛地缓过神来。急忙进灶房挽起袖子,用汤瓶洗净了手,让伙计把水烧开。他亲手和面、擀面、揪面片。他三下五除二揪好面,又特别在每个碗里多加了肉,炝了葱油辣子,双手端给客人。
在场的伙计看着掌柜的神色不对也不敢多问,当客人们吃完饭要付钱时,纳耀庭一摆手说:“谢谢啦!谢谢你们多年的厚爱,今天算我请客,不收钱。”
几位客人糊涂了,其中一位说:“开饭馆请吃饭不收钱,还说谢谢我们,这是唱的哪出戏?”
纳耀庭苦笑着说:“我的馆子不开了,要歇业了。谢谢各位,谢谢各位啦!”
等客人走后,纳耀庭以五十五块现大洋把馆子盘了出去。为了感谢厨师和伙计,给大家多发了一个月的工钱,说等明年朝觐归来,再请大家回来帮忙。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汉延渠开始恢复了往日的喧嚣,带着泥沙的黄水不停地在渠中打着旋涡,哗哗作响。向阳坡的渠摆上青草一丛一丛地冒出地面,柳枝也已吐出新芽。流向农田的渠水欢快地唱着春天的歌,它滋润着每一块土地,滋润着每个庄户人的心田。田间里劳作的人们施肥播种,精心耕耘着他们的希望。
纳耀庭已把十亩地卖掉了,把十亩地举乜帖散给了清真大寺,剩下的八亩地,他领着三娃子和几个伙计,精心精意地耕耙、播种、施肥。他说:“这是我为家人要做的最后安排,这样做我走了才觉得放心。”
三娃子怎么也割舍不下他精心喂过的牲口。他清早起来,为每头牲口多加了一把料,把马身上用毛刷子清扫了一遍,把牛尾巴和牛蹄子上的牛粪洗干净,把牲口圈清理利索。想到这些牲口将要离他而去,他心里难过了好一阵子。他摸摸马,又摸摸骡子,一头也舍不得卖,可眼前没办法,只能舍疼割爱,留下几头能使的牲口,把家里多余的马、骡子、牛等大牲口赶到集市上卖了,把一百多只羊也卖了。
纳耀庭把十几年来的全部积蓄和变卖家产的钱凑到一块,算了算,仅有一千多块银元,离到麦加朝觐来回的盘缠相差甚远。他想来想去,想下决心把宅子卖了,但回过头来再想,又实在舍不得卖。
风云突变,城门着火,殃及池鱼。
就在这一年,“孙、马争霸宁夏之战”打响了。孙殿英和马鸿逵为了争夺地盘,双方打得不可开交,这场大战不仅殃及到全宁夏城,也殃及到了纳家户。
蒋介石一方面任命孙殿英为“青海西区屯垦督办公署专员”,令其率部队西移,由绥西向宁夏进军,以削弱冯玉祥的势力,节制马鸿逵的家族势力;另一方面又给马鸿逵发电报,堵截孙殿英部队的进犯。1934年1月12日,孙殿英部先进袭澄口,后猛攻石嘴山,进而攻打平罗城,最后主力进到宁夏城北满达桥一带。孙殿英部还占领宁夏城北郊的海宝塔,控制制高点,并开始架云梯攻打宁夏城。
马鸿逵、马鸿宾、马步芳、马步青等加紧征兵备战。马鸿逵为了扩充势力,下令征兵八千余人,编为四个保安团。马鸿宾的三十五师也开赴宁夏城,形成四马联合之势,共同抗击孙殿英的进攻。经过两个多月的激战,打了大小十几仗,孙殿英终不抵马部的进攻,纷纷溃逃。孙部在平罗城一仗,一夜之间有六千多人被俘。
这时蒋介石又下令撤销“青海西区屯垦督办公署”,免去孙殿英本兼各职。看到孙殿英大势已去,所部官兵纷纷叛变。
孙马大战,给宁夏的老百姓带来了巨大的灾难。无辜百姓死伤三四千人。战争期间,官方向居民征要布匹、棉花、抬治伤病员等杂款。
为了严格控制宁夏人民,马鸿逵在所辖地区,大力推行保甲制度,十户为一甲,十甲为一保,选出保甲长。保甲编成后凡是征兵、征粮以及田赋税收、民间纠纷调解均由保长负责。
在马鸿逵统治宁夏期间,连连征兵扩军,规定十八岁至二十五岁青年合格壮丁者,三抽一、五抽二。后来兵源枯竭,竟改为十五岁至五十五岁均抽丁当兵。残酷的征兵使宁夏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在征兵期间,老百姓中有钱的,有雇佣人充数的,有贿赂长官逃避的;没有钱的,有自残肢体的,还有举家外逃的。每次征兵时,为了逃避抓兵,有的人用锥子刺瞎眼球,有的人用利刀砍断了手指,有的人用石头砸掉门牙,还有的人用中药巴豆糜烂自己的下身或肛门,故意假造梅毒。每年征兵令一下,所有部队、保甲长一起出动,四处抓兵。一时间,到处鸡飞狗跳墙,路断人稀,如临大敌。
这一天,纳家户里突然闯进来一大队人马,他们像一群黄蜂,冲向户里各家各户的大门,冲向每个庭院角落。领头的几个人骑着高头大马,身穿黄军衣裤,头戴青天白日大盖帽,挎着盒子枪。跟随在身边的保长向乡亲们喊:“今天马主席(马鸿逵)的部下刘副官到户里来征兵,每家每户一个丁,有人的出人,没人的出钱,一户也不能少。”这些人气势汹汹地在户里转了一圈,然后在乡公所安营扎寨,等着抓人。
户里的父老乡亲听说马鸿逵又来抓兵,害怕得家家都关上了大门,大气也不敢出,能躲的躲,能藏的藏。
纳耀先在家着急了,他有三个儿子,有两个已到了征兵年龄,看来是在劫难逃了。大儿子主麻说:“就是死也不去当兵。”他偷偷从家里后墙院翻过去,顺着户里的小巷子爬过一个牛棚一个马圈,跑到户北城墙的一个洞口。小时候,户里的娃娃们都是从这个城墙洞爬出去在渠沟里耍水。主麻常过来耍水,对这个地方特别熟悉。他想只要跑出洞口就可以跑到贺兰山那边去,躲过这场灾难。
谁知他刚爬出洞口站起身来,就被在城墙外等候的马匪兵抓个正着。几个马匪兵将主麻拳脚相加狠狠打了一顿,抓住他向乡公所走。进到户里,主麻总想找机会逃跑,但户里到处是马匪兵的岗哨,往哪里逃呢?走着走着,他看见前面卖羊肉的架子边,一张案子上放着一把剁肉的刀,他挣开马匪兵的手,向肉案子奔去。马匪兵们以为他想杀人,吓得赶紧躲在一边墙角,准备开枪射击。主麻大喊一声:“狗日的,老子死也不当兵!”手起刀落,喀嚓一声,自己右手的一个手指头被剁下来,顿时鲜红的血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马匪兵们惊呆了,过了好一阵他们才从四面八方跑过来,又把主麻抓住。这时主麻已面色苍白,有点体力不支。马匪兵把他带到乡公所,刘副官见了骂道:“你想找死,老子今天毙了你。”
纳耀先听说儿子跑了又被抓回来,跑过来求情。他见到主麻血淋淋的手,哭喊着:“我的儿!你怎么能这样,让爹替你去吧。”刘副官抽着烟斜着眼说:“听说你有三个儿子,赶快换一个来,不然我扒了你的皮。”说着让人把纳耀先捆起来,把主麻放了。
几个马匪兵跟保长一块敲开纳耀庭家的门。保长一见纳耀庭就跟几个马匪兵说:“这是户里有名的纳善人,绝户头,没有儿子。”
纳耀庭听着心里不高兴,但还是微笑着说了“色俩目”,然后请他们进来屋里坐。
保长推辞说:“今儿个忙,就不打扰你了,你没有儿子,但人头税得交,十个现大洋。”
纳耀庭说:“好说,好说,我交。”从口袋里拿出一摞银元,数了十块交给了保长,顺手又拿了三块银元偷偷放在保长的衣袋里。保长低头看了一下笑着说:“纳善人是个好人。”纳耀庭又拿出三块银元交给马匪兵小头目说:“别见外,小意思,给弟兄们吃饭去吧。你们慢走,我就不送了。”
刚送走了马匪兵,主麻抱着血淋淋的手跑过来对纳耀庭说:“二爹,我爹被他们抓去了,说要扒皮,你快想办法救救我爹吧。”
纳耀庭一听跺着脚生气地说:“伤天害理,这叫什么世道!”又对主麻说:“赶快先回家把手包好,让你妈别担心。我过去看看。”
他急忙转回身到屋里拿了些钱,又急匆匆地跑到乡公所,这时乡公所里已抓了好多年轻人。有几家不交人的,父亲或母亲都被抓来捆绑在树上,马匪兵们用皮鞭挨个打他们,衣服打破了,肉被打烂了,殷红的血渗红了衣裳。纳耀先也被打得皮开肉绽。
纳耀庭叫出保长,小声说了几句话。保长跟刘副官低声耳语后,纳耀庭交了十块现大洋,又给刘副官手里塞了十块现大洋。刘副官一笑说:“放人。”
纳耀庭赶紧跑过去和保长一块解绳放人。纳耀先松绳后,两只血红的大手紧紧抱住纳耀庭长时间不放。
“知感主!大哥,不要这样,我们是兄弟。现在没事了,快回家吧。”纳耀庭解释着。这时还被绑在树上的几个人喊道:“纳大爹!行行好,救救我们吧!我们家没人又没钱,会被他们打死的。你行个好,救救我们吧,求求你了。”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喊,他们的苦苦哀求让纳耀庭心碎。都是乡里乡亲的,没有别的办法,他只好返回头又跟刘副官商量,最后几经周折,纳耀庭把剩下的所有的钱都给了他们,才算把人救了。
几天后,纳家户总算平静了下来,各家各户多半仍关门闭户不敢出来走动。大部分年轻人被抓走了,户里多了失子的悲痛声,少了年轻人嬉笑的欢乐声。一到晚上,家家户户便早早熄灭了油灯。悲愤和凄凉笼罩着整个村庄。
夜,死一样寂静,只有几只乌鸦不时地拍打着翅膀,起飞叫唤。几只眼睛发着绿光的野猫,像孩子哭似的惨叫,让人感到瘆刮刮的。
经过这场劫难,纳耀庭又花出去很多钱。这使他更加清楚,世道的凶险,会给他的朝觐带来更大的困难,没有足够的钱是难以成行的。这一夜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爬起来点亮油灯,一个人蹲在炕上,把布袋里的钱数了一遍又一遍。
初春的太阳还没出地平线,先把天边抹上一层金黄。一队大雁在朝霞中整齐地扇动着翅膀,“呜哇”“呜哇”地鸣叫着。它们不断变换着队形,悠闲自得地飞翔着。它们哪能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忧愁、烦恼。
清真大寺的邦克声使晨礼的人们又开始了新的一天。纳耀庭晨礼后,边走边盘算,还是把宅子典出去好,这样将来有机会还可以赎回来。可是再一盘算,朝觐的钱还差得很远,又不得不下决心把宅子卖掉。
卖宅子等于剜割心头上的肉,纳耀庭的婆姨为卖这宅子哭得死去活来。她觉得一来这是祖上传下的家业,是一家人的根基,故土难离;二来这是她们一辈子熬出来的心血结晶,她们已经活了大半辈子了,再想置这样的家业可就难了;三来卖房子卖地,是破落的象征,败家子才这么干,纳家一世的英名被毁于一旦,名声不好听;四来怕亲戚朋友笑话,说三道四,作为女人,见人矮三分,精神上、心理上,实在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纳耀庭心里也是反反复复。他强忍着悲痛做女人的工作,还请来寺里的老阿訇前来解劝,劝说不行只好强行决断。
经过几天的折腾,宅子终于被卖掉了。
全家人忙里忙外,开始把有用的值钱的东西搬到了草园子。三娃子领着几个人把宅子屋里屋外又打扫了一遍。原来热热闹闹的大院突然空荡荡的,连只麻雀也见不到,好像一个人失去了灵魂,只剩下一个躯壳。
纳耀庭依恋不舍地再一次走进深宅大院,这里的寂静让人能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面对死沉沉的宅院,纳耀庭思绪万千。
这所宅院,原是祖辈留下来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说这院子住过两辈子人了。宅子院落很大,但原来房子很破旧。由于父亲的家境不是很好,房子年久失修,木头都腐朽了,墙体裂缝了,屋顶上长满了一尺多高的蒿草。据母亲说她一共生了六个娃娃,因为那时接生条件差,生下后起破伤风“无常”了三个,剩下两个丫头一个儿子,现在娃娃的两个姑妈都嫁到南湾子去了,只有纳耀庭跟父亲做买卖为生。
自从纳耀庭开馆子以后,家里生活有了好转。为了能尽早把房子修好,纳耀庭吃尽了苦头,他只要能自己干的事绝不让别人干。全家节衣缩食,一分一分地积攒。他常常走在路上,或下寺回家,看见个砖头块、瓦片、木头棍什么的,都要捡在手里拿回家。他说:“说不定那点能用上。”就这样一点一滴,经过几年的辛苦,总算攒够了修房子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