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掌柜感慨地说:“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最大的特点就是包容性。上下五千年,广袤的疆土,五十多个民族,荣辱与共、和睦相处,信任是铸成这一丰碑的基石。”
为了照顾好纳耀庭,王掌柜特意对回回民族作了一番了解,他又慷慨陈词地说:“回回民族,大分散、小集中,分布在祖国各个地区,杂居在汉族中间,能跟占绝对优势的汉民族长期生活在一块,同在蓝天下,同饮一江水,同耕一块地,充分体现了民族与民族之间相互信任、相互依存、相互融合、相互发展的和谐关系,才使中华民族团结一致,抵御外来的侵略,立于世界之林。”
纳耀庭对王掌柜的话十分认同,他兴奋地说:“王掌柜!你见多识广,你的才学和你的为人一样,是那么光彩照人。我们要好好学学你的精神,学学你的为人。”
“过奖了,过奖了。你们有啥事,尽管说,我会全力照办。我走了,你们好好歇着吧,我有时间再来看你们。”
王掌柜走了,纳耀庭和马金贵他们一起回味着王掌柜说过的话。
兄弟情义
经过精心治疗,纳耀庭的腿已基本痊愈,可以拄着拐棍在地上走来走去。他现在已经急不可耐,因为这次大难已让他耽搁了好长时间,他说:“等缓好了伤,我们要赶快赶路,把耽误的时间追回来,后面的路还长呢。”
马金贵也已基本恢复了健康,他感慨万分,深深感觉到这一趟出门真是不虚此行。他在想:“这一路,虽然吃了苦,受了累,几次都差一点要了命,但让他懂得了一个人生存的价值。从掌柜的身上他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特别是他的为人、品性、人格和执著精神。他感悟到一个人不只为自己活着,还要为家人活着,为身边的人活着。”
他在想:“王掌柜和纳耀庭一样让他感动。王掌柜不光是救了他们的命,而且为他们治病,王掌柜作为生意人不只是为了赚钱,更重要的是建立人际关系和信誉。只有像他们那样,人和人之间才有交往,才有理解,才能建立深厚的感情和友谊,这样的人活着才有意义。”
纳耀庭和王掌柜成了马金贵心目中最敬佩的人。
纳耀庭对马金贵、曼苏尔、三娃子说:“这次出来,我没料到会有这么多难,这么大的难,差一点送了大家的命,实在对不住大家。你们中间无论谁,真要有个三长两短……”说到这里他哽咽了。
“马金贵一家老小盼着他回家;曼苏尔媳妇、儿子指望着他;就是三娃子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候,让我怎么交代?”说完,他提高嗓门大声说:“谁知真主的口唤不到,知感主,又给了我们一条活路,这更增强了我朝觐的决心和信心。活着就要认主认命,活着就要干‘尔麦里’。”他的话再一次鼓舞着大伙。
接着他沉默了一会,语重心长地说:“三个多月来,我们风餐露宿、朝夕相处,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谁也舍不得离开谁,可眼前我的第一步计划已经完成,骆驼和生铁已托王掌柜全部卖了,剩下的路,得靠我一个人来走。我想让你们三个人尽快返回家去,一来赶快与家人团圆,让他们早点放心;二来你们顺利返回,我也有个好的交代;三来再往前走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不必再烦劳大家。”
纳耀庭的话音没落,马金贵抢着说:“掌柜的,我已决心跟定你了,要送也要把你送到上海,我们才放心。我要等你朝觐回来,这一辈子我决心不离开你。”
曼苏尔、三娃子也都抢着说:“爹,你的腿还没好利索,路上再出点事,那可怎么办?说什么也让我们把你送到上海。”
三个人争来争去,都一心要跟着纳耀庭一起走,大家情真意切,让纳耀庭感动万分,他劝谁都不管用,只好硬着口气对曼苏尔说:“曼苏尔,你必须尽快回去。你媳妇坐月子好坏没个消息,家里就几个女人没有男人不行,需要你给他们撑腰壮胆。再说时间长了你爹妈也不放心,两家人都盼你尽早回去。”
“不行,让三娃哥回去,他回去比我管用。反正我不回去,我要跟你走。”曼苏尔找着理由反驳道。
纳耀庭又对马金贵说:“金贵,你身体不太好,家庭担子重,你领他们回去,我也放心。来日方长,等我以后回来,咱们一块做生意。我看你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人品又好,我们合伙一定会成功的。你就答应我领他们回吧,我托靠你了。”
纳耀庭一席话说得马金贵心里热乎乎的,他觉得骆驼卖掉了已没有自己多少事了,家里负担重,需要他尽快回去。他只好答应说:“这次分别,不知什么时候相见,掌柜的,我真舍不得离开你,等你回来,我可是跟定你了。”
“一定、一定,我不会失信的。你领他们俩一块顺顺利利回到家,那就是我的万福了,我会感谢你一辈子。”纳耀庭激动地说。
三娃子流着泪说:“姨爹,你一条腿怎么能走到上海,我啥条件都没有,就是把你送到上海就行了,你顺利地坐上大轮船,我们回去才有个交代。要不,我们出来干啥来了?半途而废让人笑话我们,还是让我一个人送你走吧。”
三娃子平日不言语,可说起话来实在有道理。
纳耀庭笑了,他从内心感觉到人世间的关爱胜过一切。他自己的决心和勇气,王掌柜的宽厚和气度,马金贵的无私无畏,三娃子的忠心耿耿,曼苏尔的儿女情长,让他感到欣慰,心灵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开心的发自肺腑地笑了。
他答应让三娃子跟随着走,决定星期五也就是回回的主麻日启程,开始新的旅途。
王掌柜听说纳耀庭急着要走,劝说道:“再多住些日子,等腿伤彻底好利索了,再走。”
纳耀庭说:“不能再耽搁了,要尽快赶到上海和其他朝觐的人会合。如果错过时间,怕来不及了,要耽搁一两年的时间。”
王掌柜再三挽留也留不住,没办法只好答应让他们走,他这里也开始作送行的准备。
在王家寨救人那天,王掌柜来了个一箭双雕。他把生铁卖到了郑旅长所管辖的兵工厂,给了郑旅长比较丰厚的回报,也在郑旅长面前做足了人情,同时他又帮纳耀庭赚了一大笔钱,事情做得很圆满。
他指使手下伙计领着三娃子把骆驼赶到集市上卖了,虽然价格很低,但也有收获。
主麻日这一天,风和日丽,天空特别的晴朗,“惠昌”票号门楼张灯结彩,还挂了一幅“欢送纳耀庭启程朝觐阿拉伯圣地麦加”的红布白字横幅,场面非常排场体面。
王掌柜不愧是商家中的精英,他借题发挥,借此机会给各商号发了不少帖子,通知和他交往较深的商家字号前来捧场,他想利用欢送纳耀庭启程这一件事,扩大票号的知名度和影响力。
一时间,在平遥古城里,支援纳耀庭朝觐成了一大善举。在简单的欢送仪式上,王掌柜宣布向纳耀庭赠送三百块银元,四匹骏马。
在王掌柜的带动下,来送行的商家也都慷慨解囊,有送三十块的,有送五十块,还有几个大户商家送一百块银元的。
纳耀庭这次卖生铁和骆驼,本钱一千二百块银元,赚了八百多块银元,加上原来汇到“惠昌”银号的一千块银元,临行前又意外收到赠款八百多块银元,共计三千八百多块银元。
纳耀庭算了一下,这回朝觐的盘缠绰绰有余,满心喜欢。他把王掌柜叫到一边说:“让你破费了很多钱,又惊动了四邻,实在寝食难安。我有三千块钱足够了,剩下的八百块钱就作为给你的补偿,这点钱根本不能表达我对你的深情厚谊,等我朝觐回来,有能力的话定要重加报答。”
王掌柜推辞说:“纳掌柜的,你言重了,其实我只是尽了地主之谊,没有什么。你任重道远,路上还不知遇到什么为难事,现在的世道,战火连天,天下又不太平,处处都要花钱铺路,你还是多拿点钱没大错,不必太客气。”
纳耀庭坚持说:“你在王家寨子救我们就花了不少钱,我们看病,吃住这都要花钱,你救了我们的命又如此热心地照顾我们,我不能让你再花钱。你就答应我,收下吧!我已欠你的情太多了,再欠你那么多钱,我们回回人讲,使不得。”
王掌柜争执了一会,说服不了纳耀庭,只好说:“那行,我收回二百块银元,你拿一百块钱路上用。剩下的三千五百块银元是个整数,我给你办个汇票,汇到上海汇丰银行,你到那里取钱就行了。”
纳耀庭感动得双手紧紧握住王掌柜的手,抖动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临行时,纳耀庭抱拳作揖,以汉族特有的礼仪向大家致敬道别,再三表示感谢。
四匹骏马鞍韂停当,骑在马背上的四个人,纳耀庭头戴回族白帽,身穿白市布褂子,黑布坎肩,威风凛凛,走在最前头。后面跟着马金贵、曼苏尔、三娃子、王掌柜和各商号掌柜的。几十匹马浩浩荡荡,形成了马队,马队后面跟着一些有头有面的生意人,古城两边各商号大门口站满了驻足观看的人群。
马队走出平遥城门外,在前面路口停了下来,纳耀庭四人下马向众人道别,商号的掌柜们也下马送别。
王掌柜拉住纳耀庭的手又叮嘱几句:“保重身体,路上小心,祝你一路顺风。”
纳耀庭用回回固有的礼节说了声:“安色俩目尔来库目。”
“吾尔来库目色俩目。”王掌柜流利地回答。
“哈!哈!哈!”纳耀庭吃了一惊,不由得放声大笑,王掌柜笑得更爽快。热烈的场面让人好不感动。
纳耀庭道别众人后,纵身上马,回过身再作一揖,驱马前行,马蹄声、地响起来,荡起了路上的尘土,在扬沙中四匹马渐渐消失在远方。
四匹马狂奔了一段路,在一个路口的山丘边停了下来。
山丘上四棵高大粗壮的核桃树,枝叶繁茂,比手掌还要大的树叶在风中摇曳,鸡蛋大小的绿色核桃果实挂满枝头,树叶遮住了一片阳光,留下了一片阴凉。
纳耀庭信步登上小山丘,举目远望,前面大路尽头山重水复,回头遥望平遥古城,心潮澎湃。在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生、离、死、别,都集中展现在眼前四个人身上,让他感触颇深。
几只山雀从头顶掠过,留下清脆的鸣叫声,微风从身边吹过,撩拨着人的衣襟。夏日的晋中大地,留给过客的是死亡的恐惧,还是收获的欢乐,谁也说不清。
又到了离别之时。在死亡面前,他们四个人大义凛然、豪气冲天、毫不畏惧,手拉着手面对死亡。在分别时刻,实在太难了。在这个时候,大家谁也不愿意开口道别,不愿意挥手分开,不愿意迈开第一步,更不愿意踏上离别的路。
纳耀庭抬头看看太阳偏西,已到做“撇申”的“乃玛孜”的时候,他走下山丘,对大家说:“我们在小河里洗‘阿卜达子’,在做‘乃玛孜’前先简单过个乜帖,我有话要说。”
于是大家分头到水沟边洗小净,三娃子铺好拜毡子,四个人面向西跪拜,从曼苏尔开始每人轮流诵一段“索勒”,随后四个人同声念大赞词:
奉普慈特慈的真主之尊名。
当真主的援助和胜利降临,而你看见人们成群结队地崇奉真主的宗教时,你应当赞颂你的主超绝万物并且向他求饶,他确实是承领忏悔的。
诵经完后接“杜哇”,互说“色俩目”。
纳耀庭让曼苏尔把珍藏已久的“卡凡”和包土的包拿过来,曼苏尔特意念了一段“索勒”,放在脸上亲了亲交给岳父。纳耀庭双手接过,郑重其事地交给三娃子,三娃子跪着也念了一段“索勒”,把包放在脸上亲了亲,他动情的泪水滴在土包上,亲了很久才放下。
纳耀庭用严肃而低沉的声音说:“此一离别说不定是永久的分别,‘卡凡’和黄土,这是我最好的归宿。”但他又说:“托靠主,一切托靠主,我们是尊主命而去朝觐圣地的,我想真主是会佑助我们的。”
纳耀庭拉着曼苏尔的手,眼泪汪汪地说:“儿呀,我的儿啊!家里的一切托靠给你了,你要坚持得住,你要承担起责任,等我回来。我一定回来,我一定能回来。”
纳耀庭又拉着马金贵的双手叮咛说:“你给了我很大的帮助,我知足了。在干‘尔麦里’上我们是一致的。我不会忘记你的,相信我,我会报答你的。曼苏尔他年纪还小,需要帮助,求你在回去的路上多操点心。”
三娃子紧紧抓住马金贵和曼苏尔的手,久久不放,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吧嗒吧嗒掉眼泪。
纳耀庭此时此刻心情极其复杂,无法用语言来表达。他背过脸,凝视着远方,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
四个人重新跪在拜毡上,面向克尔白,礼“撇申”的“乃玛孜”。
一阵风儿刮过,核桃树枝叶相互拍打着,哗哗作响。抬头仰望天空,天是那样的蔚蓝,云是那样的雪白,几只矫健的雄鹰在苍穹中展翅盘旋,不时发出啸叫,叫声是那样的悲壮,是那样的苍凉。
四匹红棕色的骏马,分道扬镳,两匹向北,两匹向南,他们各自奔向那曲曲弯弯走也走不到尽头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