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耀庭自我介绍说:“我们是从宁夏来的,你们呢?”
“我们仨是从甘肃来的。”甘肃籍的回回说。
“我们俩是从西宁来的。”青海籍的回回说。
“我是从宝鸡来的。”陕西籍的回回说。
他们相互问候说“色俩目”,各自介绍着。
新人一到,顿时屋子里热闹起来了,其他房间有新疆来的、四川来的、云南来的、河南来的,都前来问候。大家热情得像离家的亲人回来了一样,相互拉着手,问长问短,讲述着各自不同的经历,相互分享着穆民们胜利的喜悦。
纳耀庭和三娃子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一颗久悬未定的心终于落下来了,他们到达第一站的目的终于实现了,激动的心情很长时间不能平静下来。
晚上,金哈吉听说纳耀庭一路上生死交加,行路艰难,专门上楼亲自来看望他们。
金哈吉说:“你们一路上辛苦的事他们都给我讲了,不容易呀。首先我向你们表示敬意,祝贺你们胜利到达。这里是穆斯林之家,你们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好好保养保养,朝觐的路这仅仅是个开始,你们肩上的责任重得很,要多保重。”
金哈吉接着对全屋子的人说:“我已跟工作人员讲了,尽量满足你们生活上的要求,因为各地有各地的习俗,要尊重你们的习惯。不过我们这里条件还比较差,你们不方便处可以提出来,尽量给你们解决。”
金哈吉深知朝觐者的苦衷,他在各事上都想得细致周到。他不光是用说教,而是用他的身体力行发扬光大伊斯兰教精神,宣传伊斯兰教文化,支持全中国穆斯林的朝觐活动,真是难能可贵。这些让纳耀庭非常敬佩。金哈吉的精神始终在激励着他,感染着他,让他心潮澎湃。他觉得此时此刻金哈吉的形象是那么的威武、高大,是他心目中最崇拜、最敬仰的人,是回回穆民的榜样。
吃完晚饭,到做“沙目”的“乃玛孜”的时候,纳耀庭和三娃子到洗浴室洗浴。
他们一进洗浴室就发现,在家里是用大铁锅烧热水,在这里是用锅炉烧热水;家里是用吊罐装水洗大净,这里是自来水龙头,用手一拧热水就出来了;家里洗小净时大伙都坐在一条长板凳上用汤瓶洗,这里是一人一个座位用水龙头淋洗,方便得很。
他们俩先洗完小净,又洗大净,经水龙头热水的喷淋,舒服极了。他们按照程序每个环节、每个步骤、每个毛孔仔细地洗,几个月来身上的垢痂、死皮以及汗渍,彻彻底底地洗了个干净。
回回有句口头禅:“一水洗百净。”
的确如此,经过热水清洗,肌肉彻底放松了,精神彻底解放了,人的心也彻底畅亮了,多少天来的疲乏全部都解除了。
纳耀庭做完一天最后一次礼拜“虎夫坦”的“乃玛孜”,和三娃子倒头睡下了,这次他们没有了任何负担,美美地睡了个囫囵觉。
第二天,纳耀庭和三娃子除了按时吃饭外,他们哪儿都没去。他们此时要做的头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一门心思跪拜在清真寺礼拜大殿里,要尽快把几个月来旅途中所撇欠下的所有“乃玛孜”补上。
礼拜前纳耀庭举意,还补撇欠下的“法尔德”的“乃玛孜”,虔诚为主,朝向“克尔白”,念“杜哇”:“主啊!求你允准我还补的失去之拜,你知道我欲望的那事,求你恕饶我并允准我的作为,除了依赖你的慈悯,无人能恕饶罪过。啊!慈悯中至慈悯的主啊!”
他们虔诚地向真主祈祷,感谢真主给的恩典,感谢真主的佑助,感谢真主使他们顺利到达目的地上海。
三个多月的艰难历程,像走钢丝一样,举步艰难,一不留神,都将粉身碎骨。纳耀庭自豪地对三娃子说:“托靠主,三个多月来,我们履行着诺言,没有屈服,没有退缩;我们知难而上,几次生死遇难,几次脱离险境,这更增强了我们的信念,增强了我们的自信心;我们所看到的,所经历到的,是我们一辈子的良师益友,学也学不完。”他又说:“不上高山,显不出平地;不出远门,显不出路途的艰辛。我们学会了坚强,学会了承受,学会了自强不息。现在已经在朝觐路上迈出了胜利的第一步,这一步值得自豪,值得回味,值得赞颂。我已深深体会到,朝觐的路上让人受益匪浅。”
三娃子说:“姨爹,我这次出来见识了不少东西,就是‘无常’了,也是值得的。”
此时此刻,纳耀庭和三娃子沉浸在无比的欢乐和幸福之中,他们的亲身体会,是其他人所感受不到的。
西城清真寺
上海西城清真寺每年都要接待上百名朝觐人员,是名副其实的“朝觐者之家”。朝觐者免费在这里食宿,不但享受着优厚的待遇,而且接受到良好的培训教育。他们每天除正当的五时礼拜之外,还要学习一个多小时的《古兰经》和朝觐的规章法则,学会在朝觐过程中自我解决遇到的困难和问题。
清真寺里的开销是靠穆民们散的乜帖和回回商人的赞助,以及清真寺自营收入来维持。
有很多朝觐者在清真寺里要等几个月时间,他们都主动承担起寺里一些工作,一茬接一茬,使清真寺生机勃勃。
纳耀庭和三娃子待了几天后,跟同一房间里住的几个人比较熟悉了,他们都成了“朵斯提”。闲散时,他们相互介绍着各自的经历。
三娃子年龄最小,他和比他大三岁的陕西小伙子杨权无话不谈,很快成了好朋友。
杨权今年二十五岁,是陕西宝鸡一带的人,从小家境贫寒,兄弟姊妹多,家里缺吃少穿。八岁自己到清真寺当勤杂工,望想将来能当个阿訇解决自己吃饭穿衣的问题。他在清真寺里一边干杂活,一边念经。到十八岁,他把《亥听》的大部分经文背得滚瓜烂熟。等穿衣后,就开始在一些规模较小的清真寺开学,当掌学阿訇。这时候他的生活也有了保障,但在开学的过程中,他强烈地意识到,一方面由于自己年龄小,寺里的“乌里玛”看不起他;另一方面他对经文的讲解只限于表面,没有深度,需要再度学习才能提高自己的阿文水平。于是他放弃了开学,专门到有名望的清真寺向有威望的“伊玛目”请教,并萌生了到麦加朝觐深造的念头。他节衣缩食,除求学外还到处做帮工,积攒了一部分钱。他历时七年,一边走,一边学,一边打工。他曾几次被抓去当兵,几次死里逃生,经过艰苦努力,长途跋涉,总算到达了上海。
杨权说,到目前为止,自己朝觐的盘缠还差一些,他已经想好了,在清真寺里再帮一年工,等攒够了钱,明年再启程朝觐。
三娃子听了杨权的讲述深为感动。他对杨权说:“反正我要在这里等我姨爹朝觐回来。如果你真的走不了,我们俩一块帮工,多挣点钱,让你朝觐。”
杨权感动地说:“有你这样的好兄弟帮忙,我朝觐的愿望一定能实现。”
同房里的买万银和买春林,都是甘肃河州人,是有名的河州回回。买万银六十多岁了,买春林四十二岁。他们的装束和宁夏回回装束不同,他们喜欢头戴黑色八角帽,身穿黑色对襟褂子、黑裤子、黑尖口布鞋。
纳耀庭在家里也经常和河州的回回打交道,对他们的生活习惯比较熟悉,所以几天来他跟买万银、买春林相处得都很好。
听买万银讲,他和买春林是一个地方的,起初彼此都不认识,两人是通过朝觐联络到一起,结伴而来的。他们为了朝觐,卖了家里的牛群、羊群,在乡亲们的赞助下,凑够了盘缠。
他们一路上十分辛苦,忍饥挨饿,风餐露宿,光鞋就穿破了四五双,脚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趼,一步一步,拄着木棒翻山越岭,用他们自己的话说是滚着爬着走到上海的。
但是他们听了纳耀庭的经历后,还是为他竖起了大拇指说:“我们真佩服你们。你们一边朝觐,一边做买卖,你们吃的苦比我们多多了,真是好样的。”
青海籍的撒玉清和海玉田,都是五十岁左右的人,他们长期同藏族、蒙古族生活在一块,生活习惯有很多不同。他们主食以肉食为主,面食与西北的吃法差不多,多以面条、拉面、臊子面为主。
他们戴白色孝帽,内衣为黑对襟褂子,布纽扣,外面穿青色或灰色长衫,都留山羊胡子。
由于青藏高原畜牧业发达,他们家里都比较富足,加之又都是生意人,手头资金比较宽裕。他们精心准备了几年,走时挑选了最好的马匹,准备了足够的食物,但因路途遥远,山高水险,在长途跋涉中,马都因劳累饥渴而死。他们步行一段路,又重新买马赶路,途经西宁、兰州、西安,历经五个月才到达上海。他们因年龄的关系,到上海都劳累成疾,治疗、休养了很长时间才恢复过来。
新疆来的两个中年人,大约四十多岁,一路结伴而行。他们从伊犁骑马出发,在浩瀚的腾格里沙漠走了十几天迷了路,差一点走不出沙漠。途中遇上了沙尘暴,气温急剧下降,骑的马因缺水而渴死。他们步行中碰上了一支驼队,才算捡了两条性命。后来在兰州遇上朝觐的马洪,三个人骑马到达内蒙的包头,后乘火车到天津,又从天津乘火车到上海。
他们俩人性格开朗活泼,具有新疆维吾尔族人的很多特长,能歌善舞,为人厚道直率。他们给纳耀庭拿来出门时从家里带的葡萄干、核桃酥,请他们品尝家乡的特产。
大家在一起,除了交流路途的经历外,还讲述各地回族的趣闻轶事,很是开心。
三娃子和杨权两个人在清真寺里主动找活干,他们每天打扫完清真寺院内院外卫生后,又去为灶房劈柴、烧水,还帮着招呼新来的朝觐者,提东西,扛行李,受到了寺里人的称赞。
纳耀庭也不愿闲着,他看到清真寺里来的人越来越多,灶房里大师傅人手不够,就主动帮助捡菜做饭。因北方人爱吃面食,揪面片又是他的专长,在这里可真派上了用场。他做的臊子面,特别受西北人欢迎,有时米饭、馒头做好了受到冷落,而面和了一盆又一盆。有些人经常因吃不上面而抱怨,纳耀庭只好让三娃子、杨权一齐帮忙。
不过只要吃饭的人喜欢,金哈吉还是鼓励大家来参与,他认为大伙都把自己当成西城清真寺人,这个清真寺才算起到了应该起的作用。
天气闷热了好几天,没有一丝凉风,干起活来都是汗流浃背。这一天突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带来了一丝凉意,让人觉得身心舒畅。在细雨中,清真寺又来了一批人,都是从全国各地过来的。
他们一跨进清真寺大门,楼上楼下立刻拥出来很多人,他们以主人身份欢迎新人,寒暄着说“色俩目”,替他们扛行李。
三娃子、杨权也从新来的人手中接过淋湿的行李,背到已打扫干净的室内。在相互交谈中,三娃子听出有两个朝觐的人好像是宁夏的回回,于是问:“你们说话和我们差不多,是宁夏来的吧。”
一个说:“你说对了,我是宁夏同心的,他是固原黑城子的。”
三娃子高兴地说:“又是老乡!这回可热闹了,你们叫啥名字?”
“我叫海佃清。”四十多岁的高个子说。
“我叫黑茂林,是同心预旺的。”五十多左右的瘦子说。
三娃子和杨权帮他们铺好床,又去用汤瓶打洗脸水,杨权还用自己的茶叶白糖,给每个人泡了一杯酽酽的甜茶。
海佃清说:“我是在同心县遇上了黑茂林,我俩结伴走到中宁,在那里包租了个羊皮筏子,从黄河向下游漂流,一直到达包头,改乘火车到天津,从天津坐火车到上海。
黑茂林说:“我们来时,到处下雨,路上人少,还算顺利。”
千条河流通大海,万条道路通罗马,朝觐者无论从哪里来,经受多大磨难,因他们心诚意坚,都从四面八方汇集到上海西城清真寺。
金哈吉的努力给朝觐者带来了极大的方便,解决了中国穆斯林过去朝觐散兵游勇,势单力薄,没有抗风险能力,经常出现因孤立无援而延误朝觐日期的尴尬局面,或因为有的穆斯林有病得不到及时的帮助,而“无常”在异地他乡等问题。
金哈吉清点了一下人数,目前已到了四十三人。当他看到清真寺里的人群涌动,内心感到从来没有过的一种宽慰和自豪。
这一天,金哈吉在晨礼后宣布说:“穆民们,我们这一期朝觐的人已到得差不多了。由于大家的通力合作,各项工作进展得很顺利。今天我们吃完中午饭,在清真寺院子集合,由照相馆的师傅给大家照相,所有的人员还要照集体相,希望大家积极配合。”说完他又解释说:“个人相片是给你们办护照用的,每个人必须参加,不得有误。”
金哈吉说完照相之事后,下面有很多人说:“使不得,我不照!”“我也不照!”
有人干脆站起出来反对说:“照相有损‘苏莱提’,使不得,我们不想照。”
金哈吉知道大家误会了,便耐心解释说:“穆民们,照相是为了给你们办护照用,没有护照是不能出国的,也就是不能去朝觐。再说这个照片,不是用来贴在墙上让人观赏的,是贴在护照上用的。”
为了让大家放心,他又耐心解释说:“我们的主是仁慈的主,他能谅解我们,因为我们必须按国际惯例办事,否则会影响我们的朝觐。这个,真主是会护佑我们的,是符合经上的‘侯坤’的,是使得的。”
经过金哈吉一再地耐心讲解,大家才勉强同意照相。
在寺院里,照相的师傅在墙上挂了一块蓝色的布帘,让每位朝觐者坐在那里,他用一个三角架上支起的木框子照相。
过了几天,在金哈吉的努力下,大家的出国护照全部办下来了。
这一天,大家各自拿着护照,看着上面的照片乐了。有的人称赞,现在的人真能,照相机随便亮一下(指闪光灯)人的影影子就跑进去了,还真像。
纳耀庭也是第一次照相,他虽然没有开口,但心里也是反对照相的。这一次在相片里看到自己的真实面貌,高兴极了。白帽下面,浓眉大眼,一张留着山羊胡须的脸,没有一点笑样,身穿灰哔叽长袍,很有绅士风度。他心里想,原来我是这么个长相,还挺英俊的嘛,要是让家里人看了,不知多高兴呢!
三娃子和杨权都没有办护照,但照相时他们也挤进去,每人照了一张,还要求照相师傅给他们两个人合照了一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