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家里很穷,无法像现在的“小皇帝”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倚在大人的臂弯里听野史轶闻,传说掌故,就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的礼物远比当今的变形金刚好得多。时间长了,也就知道所有这些有趣的故事都是从一种叫“书”的东西中得来的,心中急欲同书这个东西直接见面,免得老缠大人讲故事而屁股上挨巴掌。
上学了,三年级的时候就迷上了小人书。家里贫寒,没有钱买书虽然那时候书很便宜。于是白天发疯般地找、借、看,晚上意犹未尽,好梦连连,有那么多的书朝我涌来。村里有一同伴,他老子在县城吃官饭,隔三五天就买几本小人书给儿子,因此这小子便成了我的皇帝。给他捉蛐蛐,帮他打架,甚至偷家里老母鸡刚下的蛋给他煮着吃……只为让他高兴,让我看那小人书。就这,我懂得了有奶便是娘的道理。
但是刚过一年,我们的君臣关系便因臣民的反抗而瓦解了。原因很简单:皇帝拿着一本《岳飞》,让我看的代价是得喝他一泡尿。我没有犹豫,狠揍他一顿后扯碎书再撒上一泡尿,扬长而去。当然,回家后屁股被打肿,眼睁睁地看着老母鸡下的蛋老母亲拿走赔人。我这个贫农的儿子,这时候就继承了老祖宗遗传下来的那一点破坏欲。
自尊是维持了,可粮草断了。瘾发作,便用笔在牛皮纸做成的作业本上胡写乱画,把以前看过的书再改编,续上。没想到这竟成了我以后涂鸦的前奏。
天无绝人之路。这个时候,我有幸进了一次县城,也就大开了眼界那么多的场子里摆着那么多的小人书。于是便缠着抱着母鸡准备卖的父亲一本又一本地看,当然仅是看封面。旁边的老头对父亲说,看一本吧两分钱。于是两分钱我便看了一本书。这或许是我第一次那么刻骨铭心地知道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道理。
打这以后,我便知道了“租书”这个词。遇上星期天,我就央求父母给我几分钱,到城里看小人书。因路途遥远,因此看书的时间便非常紧,看得也特快。直到如今,使我感到不平的是为何一本书二分钱而不是多长时间两分钱?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能以最少的钱看最多的书。但是好景不长,家里实在穷,也就是一分钱掰成两半使的那样,我的看书经费没啦!冥思苦想,我有一帮子兄弟,都是天生的顽皮货,特爱听故事,当然主讲是我。于是我便实行讲故事收费,两个故事一分钱,集资人股,我看小人书。或许,这是中国首家股份制“企业”吧。
上中学了。小人书的容量也不能满足我的需要。那时候,我们村里有一女孩竟考上大学。这就像一剂兴奋剂,刺激得我那被贫困麻木了的父母竟满脸放光,多了好多幻想。
几十里山路,轮流用装过化肥的塑料袋为我背馍,好让我挤出时间读正经书。这倒是机会,每到中午我便怀揣馍,惴惴而进县城唯一的书店,眼巴巴地瞅着柜台上的书口中机械地嚼着馍。不久,胆子大了起来,学着别人样敢出声要一本书装出买的样子翻一翻,看一看。人都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营业员态度差,可书店里的营业员在我印象里表现很好。总是不急不慌干正事,任你乱翻书。自然,书店里的营业员慢慢认识我了。
终于有一天,一位五十来岁的大婶给了我一把椅子,一杯茶,看我一面从口袋里摸出干馍吃,一面急急忙忙看书。那一段时光,可以说是我拥有最多的书心情最快乐的时候了。直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个大婶用母性暖暖的眼光看着我这个穿着破烂的山里孩子的样子。或许她并不知道,她用自己的母爱,温暖了一个陌生孩子这么多年。
上了大学,这时候书已经贵得悬乎。但手头上有了几个父母用血汗换的饭钱,虽然那时候饿得脸发黄,身如柳,但有权每月买几本书了。其中的经历甜胜于苦,自是不提。
原想毕业工作后,就有钱也有权买了,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书生论政事,一厢情愿。一个月的工资折合百余页的普通书二十来本。又要吃饭,又要给家用,结局依然是望书发呆。只好每天吃过午饭后到书店打个转,每月捂紧嘴巴换几本书。时间一长,惹得那个娇小的女营业员竟认为我落花有意,学会了偷偷瞅我,继而发展到在书里塞纸条。真是天亡我也,既然流水无情,书店是不能再进去了。
无奈目标转移,瞅上了那个老头的旧书摊。转悠,翻过之后,竟发现这真是一个被泥沙掩盖的大宝库。更重要的是翻那些旧书,心里没有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变得理直气壮了。书很便宜,一元,两元,可买到书店里值二十元的书,特别是那些如我般书呆子喜欢的书,是书店里所没有的。针对老头眼光不高的特点,我曾装作不经意地把《静静的顿河》《铁流》等书以自认为是极贱的价买到手。心里有一种发财的感觉,抬头瞅老头,他也用得意的目光看我。真是,双方都认为是占了便宜,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买卖了。
一天,又瞅见有鲁迅先生的《野草》极薄。非常自信地拿书,塞给老头一元钱便走。老头一把抓住夺下书说:他的书值钱毎本五元。中气十足。我心里便大恨先生名气太大,以至卖破烂的老头都知道他。没办法,只能与先生无缘了。时间一长,虽然自己假装无事闲逛,但贼兮兮的眼神瞒不了老头。每挑上本书,老头口气竟越来越硬,价也要得越来越高,一副成竹在胸、不愁我不掏钱的样子。没办法,自己闲逛瞅准目标后,就央求哥儿们去买,当然价钱极公道。心里不免直乐,你魔高一尺我道高一丈。但是好景不长朋友一看见我,便如同老鼠见猫,慌而溜之。有的见我可怜,便出主意给大款写信,从手纸里挤几个钱给我,免得我叫朋友去买旧书惹病上身。我只能苦笑,再不论我是否能拉下脸面,单就大款三十万元买一条狗的壮举,我一个酸书生就不敢再想什么。
总算到谈对象的时候了。有人介绍了一个,说她的母亲在图书馆。什么?图书馆管理员有个女儿?心中大乐一反平时怒目相向的样子。介绍人虽莫名其妙,但仍热情牵线。遂谈情,结婚,再理直气壮地借书、看书。但丈母娘办事极严,每次借书一本,女婿也不例外,只能凭证供应远远满足不了我的胃口。没办法走曲线救国,极尽能事巴结妻子、小姨子,让她们偷来钥匙,钻到潮湿昏暗的图书室,背着手踱着步,宛如皇帝出巡。虽然臣民极少且极破烂,但能过过皇帝的干瘾,岂不快哉!
时间一长,妻子疑我当初与她谈恋爱、结婚是另有所图,心怀鬼胎。遂联合妻妹到丈母娘跟前告御状,使我断粮月余。君子能屈能伸’主动自首坦白,争取从宽发落。妻子抹眼泪后,也想通了她的地位与书相同重要的现实。于是我与妻子及小姨子结成神圣同盟,共同对付丈母娘。结局大妙,书虽少,可够我奢侈一阵子的。
现今,地摊上的小人书是没了,书店里的小人书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厚,也越来越贵了。动辄什么系列《黑猫警长》《卡通机器人》,但是封面朴素的《小英雄雨来》《鸡毛信》是没了。刺激、幻想、古里古怪的东西多了,但联结历史的东西却是没了。甚至当初如我大的孩子们看书的越来越少了,进游戏机室、看武打片的越来越多了。
这或许是时代的进步罢。但我不知道摆在孩子们面前的空间是宽了还是窄了。有时候竟认为小时只为借得一本小书看而给别人当马骑也是一种幸福。现今小皇帝们钱是多了,书是多了,但什么少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