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茶?我从未闻过这个味道。不,我好像想起来了,家父几年前从武夷山带回去的茶里面,似乎有这种味道,只不过比这个更滑爽些,可能因为这是新茶的缘故。可是后来,再没喝过这种茶。”
“常兄弟真是好口福。你现在喝的这个茶和以前喝的茶几乎是一样的。可那陈家一向保密,所以此茶虽名声在外,真正会做的却几乎没有。前几天,一次偶然的机会让我和师傅们发现了制作此茶的诀窍,我们又试了几次,才做出这种茶来。”
“真的吗?我这几日还纳闷呢,怎么在武夷山一直找不到这种我想要的茶,原来这般稀少。庞兄若真是做出了这茶,真是件功德无量的事。我去年跑恰克图的时候,就有老毛子向我索要此茶来着。可见,这茶出产虽少,已经迷住了不少主顾,不如我这次带回几担去!”常万达说着,一仰脖子,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你果真要带些回去么?”茂瑾听此大喜,“我正好做了几担,不如全叫常兄弟运过去,也好投石问路。”
“可是……”常万达忽然想起自己手头再无余钱买茶,犹豫起来。
“怎么了?”
“实不相瞒,我手里实在没有那么多钱买茶了。我们明日就要起程。”
“这个嘛……”茂瑾沉吟片刻道,“常兄弟,我不要钱,给你搭上一担新茶,你去卖卖试试。若是好卖,你明年来的时候再给我钱也不迟。”
“那怎么使得?不如这样,我拿现今手里的一担正宗闽红换你一担新茶,如何?”“好,就这么定了。”茂瑾十分爽快。
“哦,对了,庞先生能不能给这新茶起个响亮的名字?”
“以前陈运德在世时,把这茶称为‘过江龙’,我看就叫‘乌龙’吧,也好和武夷山的小种红茶、绿茶一分高下。有红茶,有绿茶,这半红不绿的茶自然就是乌龙茶啦’哈哈。”
“好个乌龙茶,真真是乌龙摆尾风波起。我看,崇安的茶市要换换颜色啦。”
几杯乌龙茶,叫茂瑾和常万达结成好友。这天夜里,常万达夜宿茂瑾的茶场。一个讲武夷山,讲朱大圣人和他的弟子们在山里的种种奇闻逸事,讲自己破碎了的科举梦;一个聊自己的家世,聊自己的生意经,聊自己做遍天下生意的梦想,聊边关大漠的荒凉和寂寞。聊着聊着,天已发白,茂瑾无限惆怅地道:“常老弟,没想到,我这半路子出家的小生意人,竟和你这老生意经成了朋友。还别说,你句句都能讲到我心里去。只可惜,你今日就要走。这一走,不知道何日才能相见。”常万达也惋惜道:“我这些年跟父亲去了好些地方,见到的生意人里,数你最有学问。读书人就是不一样啊,说的道理都比别人深些,也周全些。这一走,到哪儿听这些文人雅事去?”
不管怎样,天一亮,常万达还是不得不辞别而去。茂瑾因茶场离不开,只得叫人开船送了这投缘的相与,一路直抵分水关。
茂瑾送走了常万达,站在渡口上的廊桥边思量良久。下梅四周的山峦静静的,只有眼前这梅溪还在不舍昼夜地流着,恬静中多了几分欢跃。太阳隔着云层,投射出懒洋洋的光,大地在日光下半明半暗,如绣了大花的毯子一样。忽然间,对面的山头上一声雷响,大雨夹杂着冰雹呼啦啦地砸了下来。一会儿的工夫,梅溪上就涌来滚滚急流,浪花翻腾着、呼晡着,夹杂着山中的沙石,如一只摆动的乌龙朝下游奔腾而去。难道,像常万达说的,真的要“乌龙摆尾风波起”了吗?
第二天就是崇安一年一度斗茶的日子。
这日,茂瑾带着自己家的两样新茶,其中一样就是前些日子刚出炉的乌龙茶赶去参加斗茶大赛。没想到,刚到渡口,就听人说方家出了大事。
“出了什么事了?”茂瑾问。
“死人了。”
“哦?”
“张神仙打死了方家的两个小厮,官府正在抓他呢。”
“张神仙在城里布道,为何跑到方家杀人呢?”茂瑾问。
“听说方梓龙要叫张神仙给他炼银子,要是炼不出银子,他就要对张神仙下毒手。张神仙用铲子打翻了两个小厮,跑了。那两个小厮醒了之后,看见张神仙用来炼银子的水银,以为是银水,就用手挖,没承想中毒而亡。小厮们的家人不干了,找方梓龙要人。方梓龙说,死了人,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要找就找张神仙,我这儿没炼出银子,我找谁去?后来,方梓龙纠缠不过两家人,只好跑到县衙报官,说是张神仙杀了人。官府现在正派人抓张神仙呢。”
“哦。”茂瑾听此,心里微微一笑,开船而去。
没几天,武夷山处处流传着这样一个消息,那就是陈运德陈老爷的过江龙被一种叫乌龙茶的茶给打败了。这乌龙茶一亮相,就捧走了这一年茶王赛的头魁。
“那乌龙茶是谁做的呢?是方家,还是星村的老吴?”
“不是的,是下梅庞家。”
“哪个庞家?”
“就是前些年犯了案子的下梅庞家呀。”
“啊,怎么会是他?”
这些天,崇安县令陆廷灿格外烦躁。方家死了两个小厮,方梓龙呼天抢地地跑到县衙,要官府派人去捉。其实,陆廷灿心里很清楚,人不是张牧师杀的,这两个人身上虽然有一两处铁器的伤痕,但不足以致命。真正置他们于死地的不是别的,而是他们的贪婪。要是方梓龙不把张牧师捉去,要是他不弄来那么多水银,那两个财迷也不会死。可是,人抓还是不抓?抓吧,跟张牧师一点干系都没有,顶多治他一个妖言惑众的罪;可是不抓呢,全城的人都看着他呢,堂堂大清国的衙门,连个洋牧师都管不了吗?所以,不把张牧师抓来,不仅叫百姓笑话,更叫那些黄头发白面庞高鼻子的洋人们笑话。
一个衙役走了过来,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
“知县大人,兄弟们把下梅附近的山山水水都搜了个遍,也没找到那洋和尚。”
“先把弟兄们都撤回来吧。”
“那人抓还是不抓?”
“谁说不抓了?”
“把兄弟们撤回来,人还怎么抓?”
“我自有打算。”陆廷灿说着,低头专心于手头的书。草堂先生编的《斌夷九曲志》已经完稿,今日送来样本叫他批注。
五月的崇安依旧连日大雨,黑压压的云彩汇聚在武夷山的崇山之中,久久盘旋不去。大雨一过,城中所有的茶馆酒肆里都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说官兵搜了几日,终于打探出张神仙躲在五夫的一处山坳里。据捉拿他的人说,官兵发现他的时候,他正举着他的多棱宝贝在天上布彩虹。官兵一出现,张神仙要跑已经来不及了,一个官兵一把就把那个多棱镜抓住。张神仙一声长叹,一抬头,天上乌云已经连成一片。后来,张神仙撒了手,把多棱镜丢在地上,转身要跑,另一个士兵一搭手,箭正好射在他的后心,他就死了。
“怪不得呢,前几日雨下个不停就是叫这神仙给闹的。”人们纷纷点头道。
谣言也传到了陆大人的衙门里。不过,他对这些谣言只是一笑,仍旧低头去批注他的《斌夷九曲志》。
整个崇安城里,只有他知道这故事真实的版本。
张神仙没死。不仅没死,还活得好好的。现在,他正衣着整齐地坐在县令大人的后花园里喝茶。六月的阳光经过头顶那束四季桂花的阻隔,已经不那么灼热,这让他可以安心地坐在那里,研读自己从万里之外带来的多种语言翻译的。
可是十天前,张士朗还是个官府捉拿的逃犯。为了躲避追捕,他先是坐着庞家的船到了下梅,然后又从茂瑾收留他的山洞里跑出去,一路沿着梅溪跑到了五夫。在那里,他设法找到他在当地的一个信徒。本来,信徒说要把他偷偷送出武夷山,可是他惦记着自己放在崇安城里的八卷本的《怪经》,说就是死也要把《泽经》带走。信徒无奈,只好叫他在五夫住着,暂且避一避。后来,信徒告诉他,崇安城里到处流传着他巳经死了的消息,张士朗这才壮着胆子回到城里。可是,张士朗刚一接近自己的那处房子,就被早已等在那里的官兵抓住了。奇怪的是,官兵把他带到县衙之后,不仅没有对他上刑,反而给他松了绑。
“士朗兄,近日可好?”陆廷灿踱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到他的面前。
张士朗抿了一口茶,警惕地看着他。
“前几天叫你受惊了。可我是一县之主,有时候不得不做些避人耳目的事情。”陆廷灿说。
“哦,陆大人对我如此礼遇,我还不知道怎么报答您呢。”张士朗说着,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这位威严的长官。凭借以往的经验,他隐约感觉事情还没完。
“报答倒不必。不过,我还有问题要向您请教。”陆廷灿拉了一把藤椅在张士朗身边坐下,“听人说,你们这些传教士最懂得怎么造钟表,是吗?”
“哦,是的。”张士朗听到这里,长叹一声。他曾经担心面前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官吏也会像瘦弱的方梓龙一样要他炼银子。没想到,他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
“那好,你给我造一座钟表,怎么样?我前些天去知府大人那里做客,看见他家里摆着一只八尺多高的钟表,和你带来的钟表一模一样。”
“这个嘛,我可以想想办法。”
“好,我们马上就动手吧。”陆廷灿有些迫不及待。
“好的。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
“我要每天都能喝到这个。”张士朗微微一笑,指了指手中的茶杯。
“呵呵,你的口味不简单呐,这是今年斗茶第一的庞家的乌龙茶,一百两银子一斤的,我老陆托了草堂先生才勉强买到四两。你叫我天天给你喝这个茶,难道要我把俸银都拿来给你买茶吗?”陆廷灿笑道。
“我不管,有这个茶,就有钟表;没有这个茶,就没有钟表。”
张士朗来中国本来是要向这个神秘的泱泱大国传播上帝的声音的,没想到,他现在要做的却是和当地的铁匠一起研究金属冶炼的技术。
过了几个星期,在他的钟表作坊开工后不久,他明显感到了人才的不足。是的,他的祖父曾经是一个专业的钟表匠,这让他可以凭借自己一知半解的钟表知识为陆县令造一座外貌差不多的钟表。但是他不会炼造金属。实验室里简单的关于金属的实验,不足以让他冶炼出能够制作一座两米多高的钟表的全部材料。在这种情况下,他向县令大人提出了一个请求。
“除非你给我准备全部的金属,否则,我们的钟表就只是一副躯壳。另外,我还需要一个助手,他要懂得一些关于钟表的知识。”
“那么,怎么才能得到金属,怎么才能得到助手呢?”陆廷灿道。
“去澳门。”
“好吧。”
于是,陆大人用自己能坐三十人的大船载着张士朗去了澳门。这一去花了张士朗半年的时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带了一堆金光闪闪的材料,还有一个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据说这个人是澳门的钟表匠,也曾经是张士朗父亲的信徒。这个人来了之后,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只有张士朗可以用那样奇怪的语言和他对话。而转过身来,张士朗要和陆县长派来的铁匠讲崇安当地难懂的方言。更多的时候,是张士朗一个人自言自语,他努力凭借自己的记忆,来造这样一座前无古人的钟表。
陆廷灿几乎每天都到他后花园的秘密作坊里查看钟表的进展。他惊奇于一只钟表的结构精巧,惊奇于那些恰好能配合在一起慢慢走动的齿轮,惊奇于一丝不苟的装卸和擦拭,惊奇于那些闪闪发光的部件在灯光下显示出来的金属之美。总之,钟表还没有完工的时候,他已经陶醉在幻想中的钟表的滴答声里了。
几个月以后,一座钟表终于由这个操多种语言的钟表制作团队做成了。它看上去十分华丽,用当地最好的红豆杉做了一个十分坚固的外壳。张士朗还把从澳门带来的一块玻璃镶在钟表之上,这样,人们隔着玻璃就可以看到里面钟摆的摆动,还有钟表上方圣洁的圣母玛丽亚的铜像。不过,这个钟表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它从来都没有准过。无论张士朗和来自印度的钟表匠费了多少周折,它始终每天快五分钟。
“我现在每天看表起床。再这样下去,过不了一个月,我就得披着星星起来到衙、法。”陆廷灿苦笑。
不管怎么样,陆廷灿还是原谅了张士朗。因为,年轻的传教士虽然没有给他造一只准确的钟表,却在每天喝茶的闲暇之余给他描述了一个准确的西方世界。在张士朗的描述里,他知道了西方人,包括他们的女王在内是如何痴迷于崇安的茶叶。这让陆廷灿陆大人感到十分的欣慰。
“我泱泱大国,物产丰饶。”陆廷灿说。
“可是,你难道没有发现,你们连一只钟表都造不出来吗?”张士朗忽然问。这让陆大人沉默不语。
“不要说了,国朝雄视天下,区区一只钟表能代表什么?牧师阁下不也没有造好一只钟表吗?”陆廷灿的回答有些牵强,也有些咄咄逼人。
“是啊,是啊。”张士朗红了脸。
没过几天,张士朗就向县长大人告辞而去。陆廷灿也没有多留,大概是这个年轻人关于钟表的言论极大地羞辱了他的自尊心。临走的时候,陆廷灿没有送行,他只是叫夫人在那个年轻人的包裹里夹了一只锡罐,里面装着当年最好的武夷岩茶。
送走了张士朗,陆廷灿陆大人忽然觉得自己十分疲惫。后花园里那座秘密的钟表制造作坊已经人去楼空,只有一些破铜烂铁还在几案上杂乱地堆着,还有些张士朗留下的字条,上面是陆大人从来不曾见过的外国文字。从曹敦招募过来的那个铁匠也被陆大人以特殊的方式打发走了。他告诉那个人,不准走漏一点风声,因为雍正爷现在正在到处严查传教士,如果叫州府的人知道他曾经在自己的花园里藏了个洋和尚,那他这个小小的县令也就别想当了。
铁匠说,好。
很多年以后,曹敦的铁匠已经成了武夷山当地最有名的铁匠。他在当地使用了最先进的炼铁技术,经他敲打出来的斧头或者镰刀用一辈子也不会生锈。其他地方的铁匠都跑来向他讨要不生诱的秘方,可这个铁匠始终缄默不语。他用这样的方式保全了他的独门绝技,也保全了陆大人的秘密。
陆廷灿终于从制造钟表的狂热中清醒了过来。这时,他接到上面发来的一道官府公文,公文大概的内容是:中国允许不超过两百人的俄国商队每三年到北京一次,免税进行贸易,两国以尼布楚和恰克图为常设边境贸易点,允许边民免税进行零星贸易。拿着这个公文,陆大人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他的传教士朋友,在他的想象里,那个叫俄罗斯的地方也有许多和他的朋友一样的年轻人。这个想象叫他泪水涟涟。
大正月里,家家户户还在放炮仗的时候,茂瑾就请邬伯伯和他一起上了山。山上结着霜,白花花的,茂瑾不住地喊冷。邬伯伯一笑,用手牵过一枝茶条,道:“你看这是什么?”茂瑾凑上前去,见是一只蚕豆大小的虫卵,硬的壳,白花花的。“哦,知道了。”茂瑾说着也在枝头上择了一枚下来。原来,这是茶蛄蛳的虫卵,如果不在冬天除了它们,来年春天就成大患。茂瑾和兄弟们择捡三日,终于将两座山头的茶园都收拾清楚,然后又修剪了茶树上的枯枝,这样可以叫茶树开春长得更旺一些。
二月间,茂瑾将去年的账本一一拿出来,把账重新推敲了一遍,从中找出可以节约或者需要增加的开支。然后,他设了今年的新账。齐刷刷的十本新账,像十艘蓄势待发的船。茂瑾这边立了账,那边伙计们也备齐了烘青所用的劈柴和炭,还在山上移栽了些茶苗。这样,庞家的茶园又扩大了一些,甚至已经越过那两个山头,朝另外的山头蔓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