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了,自从那个深秋陈盈地逃也似的走出崇安以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去府里参加考试,他中了秀才。有人劝他好好读书,再去中个举人什么的,他却无声无息地走了。官府差人把喜报送到下梅陈府的时候,江夫人跟官人们说,你们送错地方了。官人们说,没错,就是这里。江夫人破口大骂:“你们这些人,眼睛叫狗吃了吗?哪里有陈盈地,陈盈地已经死在外面了。”说着就要撕喜报。然而,她终究没有撕,喜报上有官府的印,她不敢撕。
第二年,一个去省城应试的秀才在泉州附近的庙里见着陈盈地的时候,他正给几个孩子教书。秀才的名字叫伍近墨,是泉州城里一个大户人家的少爷。伍少爷在庙里住了几日,见盈地言语不俗,和他攀谈起来,少不得拿书里的章句和盈地切磋。盈地自小在王先生那里读书,虽然看上去无精打采,学问却很好,没几日,这伍少爷就对盈地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问盈地:“听你口音不像此地人,为何屈居这里教书为业,又为何不去应试?”
盈地笑了笑,不回答。
他又问:“你还有什么家人吗?如此年纪,还应该寒窗苦读才是。”
盈地说:“家贫,没什么人了,只有一个姐姐,巳嫁了人。”
“哦,那好,你跟我一起去省城如何?你的学问比我好一百倍,高中应该没问题盈地又笑,说:“这得问我姐。”
“连这事也得问你姐姐?”伍近墨笑。
盈地说:“你不知道,我的事就得听姐姐的。”
过了两天,伍近墨就要起程的时候,盈地忽然说:“好,我跟你一起走吧。”
“你姐姐同意了?”
“嗯。”
其实,盈地没问盈天。他进了泉州城,在盈天住的赵家大宅边走了一遭,当他看到盈天挺着大肚子从轿子上出来的时候,他就决定要去赶考了。一年了,他守在泉州城边,无数次偷偷地跑来看盈天:他看见她脸色越来越滋润,看见她和赵家的公子有说有笑地进进出出,看见她坐着赵家的轿子去看戏,看见她在赵家的茶叶铺子里忙碌,看见她被下人们称为少奶奶,看见她轻轻地笑着,点头答应。
她好了,不哭了。
她好了,那他还留在这里做什么?所以,当她看见盈天骄傲地挺着大肚子在赵家门前站着的时候,他决定离开。
去哪里呢?还是去赶考吧。至少,在赶考的路上,他可以看见青山绿水,可以看见许多别的风景。
第二次应考,他又中了。这一次是乡试的第十八名。伍近墨比他的名次好,是第十二名。其实,他有意让着伍家的少爷,因为他的盘缠不多了,临进考场的时候,伍少爷还借了五十两银子给他,他要给伍少爷留点面子。
中了举人,陈盈地跟伍近墨说:“伍兄,我只能陪你到这里了,我实在没有盘缠再去了。”
伍近墨正意气风发,哪里肯罢休:“这样吧,我再借你五百两银子。你若高中,等官里发了饷银再还我不迟。”
盈地答应了。与其说是答应了,不如说是被伍少爷要挟着一路向北。其实,对于盈地来说,这一路北上不啻是一种快乐的逃亡。究竟要逃避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究竟能得到什么,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然后,他碰到了秋仪。
第一次在胡同口见到秋仪的时候是个下午,京城的秋天一片金黄,天蓝得跟洗过似的。盈地从福建会馆的门里走出来,刚走到胡同口,就见一个人静静站在那儿,手里擎着一只藕荷色的帕子,一下子向他甩来。
“谁?”他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她。暗影里看不清,只看见白茫茫的一团人影。
“嗤一”人影笑了,他这才看清楚是个女人,穿白夹袄、青色长裙的女人。他忽地想起盈天,想起她用帕子轻拂他的脸,想起她对自己哧哧地笑,想起她白茫茫地影子似的飘在陈家门廊里。
“客官进来歇歇呀女人轻轻地说。
他看出来了,这是个卖笑的女人,她身后是夜夜笙歌的春香楼。
“姐,你在这里做什么?”他梦魇一样地问她。
“做什么?做什么你还不知道吗?”
“不知道。”
“来,你随我来,随我来你就知道了。”
他真的随她去了。他不为别的,就是想看看她在那里做什么。
她把他变成了男人。真正的男人。当他躺在她的怀里,知道自己巳经变成男人的时候,他哭了。他一边哭一边把头埋在女人的胸前,一遍一遍地说:“姐,姐,姐,这不怪我,这不怪我。”
“我不怪你。”女人把他搂在怀里,“我为什么要怪你呢?你照顾我的生意,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哦。”他醒过神来,凝神看她的脸。她比盈天白,比盈天胖,她的眼睛不大,但里面没有哀怨,只有欣喜。
“你是谁?”他问。
“我是秋仪广她说着,捂住脸,再不看他。
盈地有了秋仪,不再想功名,连第二年的会试也没有参加。伍近墨虽去会试也未中,也就继续留在京里边读书边等三年后的又一次会试。盈地也懒得回,有伍近墨的银子,有秋仪陪伴,他在京城里过了几个暖和的秋天和暖和的冬天。但是,每年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就开始无法遏制地怀念起崇安的春天。秋仪只知道他是来应考的,但她不知道他的心。她要他去考试,她要他赶紧高中了,把她赎出来。当陈盈地在她怀里流下第一行热泪的时候,她高兴得哭了。终于有个男人为我哭了。只有为我哭的男人才可以托付终身。她想。
但是,她不知道他的眼泪是为了遥远南国的一个影子而流,她也不知道她只是他抵御京城寒冷的一条棉被,她更不知道每当春天来的时候,他想起的,只有崇安的春三年后,应考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盈地忽然开始发奋。他舍了秋仪,把自己关在会馆里用功。秋仪见他如此,反倒欢喜。
五月里,榜出,陈盈地高中殿试二甲第十六名,伍近墨是三甲第二十名。两个人一下子都有了功名。伍近墨没有盈地考得好,脸上讪讪的,几日不好意思和盈地说话。他比盈地用功,却没有盈地运气好。
“这下高中了,你还不快去春香楼?”伍近墨闷头一问。
“去那里做什么?”盈地说。
“哈哈,小娘子等得要跳楼了,你还不知?”
“哦。”盈地别过脸去。窗外是南城苍翠的柳荫,一树一树的绿,恍如江南。
殿试高中,两个人都在京城候补。伍近墨路子广,听人说要想补个好缺就得给吏部的人塞银子,于是问盈地:“我们也去塞银子,好不好?”
盈地道:“要塞你去塞,我还欠你的银子呢,哪有那闲钱去买路?况且,你我读了这么多年圣人书,难道靠塞银子才能做官?”一句话,说得伍近墨觉得没有意思:“好,我们两个互相看着,要做官就都做清正的好官,如何?”
“好。不过,功名有了,若要我去做官,心里还真有几分不情愿。”
“那是为何?”
“你想啊,做了官,你管了别人,可别人还要管了你。先说知县吧,知县上面有州府,州府上面有省府,省府上面呢,还有皇上。你说皇上就自在了吗?皇上还有天下百姓管着呢。我看,什么最自在?还是当老百姓最自在。”
“那你考了功名究竟为做什么?”
“为什么?”盈地无语。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接近?那他究竟想逃避什么,又究竟想接近什么呢?
六月里,所有进士的去处都巳经得到了安排。盈地一心想回崇安,临了才知道“补选官员所得之缺,在五百里以内均行回避”,所以他回不了崇安。主考的考官对盈地十分赏识,特地在吏部说了他不少好话,结果,通文一下,盈地竟被留下做了京官,在吏部任职。而伍近墨家在泉州,却阴差阳错被任命为崇安县令。
盈地说:“伍兄,我想跟你换一换。”
伍近墨说:“哪有这个道理,你放着天子脚下的京官不做,还回那穷乡僻壤做什么?”
“非也。武夷山山清水秀,是天下最最干净的地方了。不如这样,我辞了官,随你一起回武夷山如何?”
“好是好’可你丢了官,如何还我的银子?”伍近墨笑。
“哈哈,那还不容易?我做了你的师爷,人了你的幕,就拿我的俸银还钱,我也可以厮守武夷山,难道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叫你当我的师爷,不是屈了你的人才?这个我可不干。”伍近墨连忙摆手。
“有何不可?你拿银子换我笔墨,我拿银子换取自在,便是两全其美。好了,就这么定了。”
盈地说到做到,吏部公文下来,只说自己病了,无法报答皇恩。朝廷奈何不了他,不得已叫他回乡养病。
七月里,伍近墨赴崇安任职,陈盈地一路尾随而去。
八月里,春香楼的秋仪等不到盈地,悬梁而死。
那一年冬天,京城的雪格外大。
谁都知道茂瑾的茶场里有一个老徐。这老师傅人麻利,做茶心细,茶场里只有他能支撑着一夜一夜地熬到天亮,比许多小伙子都强。所以,有徐师傅在茶场,茂瑾这一年没有焙糟一锅茶,没有烧焦一片叶子。一个茶季下来,徐师傅累得脱了形,腮帮子瘪了进去,两眼红得跟抹了辣椒似的,刚刚四十出头的人,背已经佝偻起来。
徐师傅为人仗义,在茶场里颇有人缘。不过,因为他太过认真,偶尔也会得罪人。比如陈冬生就不止一次地跟茂瑾说:“茂瑾,你要不把徐师傅撵走,我就回我们陈家干活去。”陈冬生本来在运德茶行里当小伙计,陈运德死了,江夫人不知寻了什么法子把他撵了出来。他本是个游手好闲的主,茂瑾念及同村之情,就在自己茶场里收留了他。可他来的当天,就跟徐师傅吵了起来。
原来,冬生在烧火的时候睡了一觉,起来时炭火巳经熄了。徐师傅看见之后,一脚踹在冬生肚子上,接着又是一拳。“你个睡不够的野猪犊子,我叫你还睡!”徐师傅口中骂道。冬生正眯着眼发呆,被徐师傅一打,一个激灵坐起来,大叫一声和徐师傅打了起来。
徐师傅脾气暴,茂瑾知道。冬生偷懒,耍滑,茂瑾也知道。但茶场正是需要人手的时候,稳定人心要紧。所以,以后茂瑾再安排活的时候,尽量不将两人放在一处。冬生若是上山,徐师傅就在茶场。冬生若是下了茶场,徐师傅就被茂瑾关在后面的焙房里焙茶去了。
“清明过了谷雨来,想起崇安真可怜,日日站在茶树旁,三夜没有两夜眠。”做茶是个苦差使。
五月端午,茂瑾在自家宅里摆酒席,给伙计们过节。茶季最忙的时节已过,紧绷在茂瑾和师傅小工们心里的神经都在这个节日里有些放松。徐师傅喝了些酒,仗着酒性大呼小叫,一会儿骂天,一会儿骂地,但是众人听了半天,也没听他说出一句囫囵话。最后,他闹得实在没劲儿了,竟一头钻在茂瑾身边的桌子下呼呼大睡。茂瑾叫他不起,就找了几个伙计将他拖进屋去。到了晚上,徐师傅酒醒,看见茂瑾正在对面的八仙桌边坐着看书,四壁洁净,灯火温暖,他揉了揉眼睛,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茂瑾听到哭声,问:“老师傅,有什么伤心的事吗?说给晚辈听听,可好?”
老徐将头捂住不语,半晌,从指头缝里挤出些眼泪来。
茂瑾叫梓然端了杯茶到他手上,他颤抖双手,将茶接过。
喝了茶,老人家坐在床上,对茂瑾讲起了他的伤心事。原来,老徐自十六岁起就年年下武夷,走崇安,采茶采了五年,做茶做了二十年,可到现在也没有娶下个媳妇。不是他娶不起媳妇,也不是他不想娶媳妇,而是他不能娶。相好的女子也是采茶女,老徐认识她的时候,那女子已经做了别人的媳妇。小媳妇叫红叶,人生得俊俏,就是命苦,十岁给人做童养媳,二十二岁圆房,小丈夫才十六。十六岁的小伙子,不会说话,不会笑,一看见人,嘴一咧,流下一摊口水,是个傻子。老徐那时候还年轻,可怜小媳妇,想叫她跟自己跑,跑过关口,没人知道他们的根底,两个人快快活活地过神仙日子。可是小媳妇心疼公婆,说公婆把她养这么大不容易,她要是走了,留下老的老,傻的傻,怎么活?
老徐一狠心,说:“你心疼他们,谁心疼我?你要不跟我走,我就走了,再不进山来。”
话是狠了点儿,可是一开春,老徐还是来了。崇安青山妩媚,茶园滴翠,想不来都不成。这一次,小媳妇见了他,一白天都不说话,弄得老徐心比九曲水还凉。到了晚上,老徐刚要回自己的工棚休息,却见红叶拎着一个包袱走了过来,将包袱往老徐怀里一丢,自己噔噔噔地下山而去。老徐把包袱打开,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十双新鞋,还有春夏秋冬穿的各季衣服。原来,老徐走了半年,红叶一个人在家做了半年的衣服。她得给自己找点事做1她不能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她就要疯了。
从那以后,老徐每年都来武夷山,来了就和小媳妇一处采茶,一处说话。只是他再也不提带小媳妇走的事。崇安有小媳妇割舍不下的人情,老徐心里也有割舍不下的崇安。他不能叫她落个不仁不义的骂名,更不能说服自己舍了她远走他乡,所以,二十多年了,他只能让自己像候鸟一样在江西和崇安之间游来荡去。
每年过了端午,茶季将过,老徐回江西的日子也就不远了。所以,一想到即将到来的别离,老徐忽然悲从中来。
“茂瑾啊,我是个鬼呦。”老徐捂着脸说,“家也没家,人也没人,快五十的人了,活着图个啥?”
茂瑾说:“图个啥?要我说,叔这一辈子不值。”
“我知道我不值,老了老了,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可是,叔,你了不起啊,你比我强。别看我有了这买卖,可我缺的比你多。”“你缺什么?老婆孩子都有。屋里整齐,外面光堂,你,你还缺啥?”
“我,我缺我的心。”茂瑾说毕,把书往桌上一掷,呆呆坐在那里。
八月里,茶季眼看就要过去了。茂瑾撑了船,带上大牛去五夫。孩子小,一路都不肯安分,一会儿是溪旁的树挂了衣裳,一会儿是鞋子掉到了水里,弄得茂瑾手忙脚乱,不得不喝道:“老实点,小心叫龙王给擒到水里去。”
大牛端坐,忽然又问:“爹,你今天带我买什么?”
茂瑾道:“什么也不买,我要带你见先生。有了先生管,看你安分不。”
“爹,是哪个先生,是教三叔读书的那个先生吗?”
“正是!”
“喃一”小鬼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言语。三叔每次从学堂回来的时候,都跟他讲那刘先生的厉害,他早有耳闻了。
正想着,岸边有人招手。茂瑾忙将船划过去,见是五夫的老郎中。老郎中颤颤巍巍地上了船,茂瑾问:“大热的天,神医还出诊啊?”
老郎中无奈一笑,道:“可不是吗?你们村陈家江夫人病了,非要叫我去看看。”“哦?什么病?”
“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气急攻心吧。呵呵,原先听说那陈家家大业大,没想到这光景也大不如前了。”
“不会吧,江夫人,铁娘子哩,谁不晓得她的厉害,陈家怎么会说败就败?”
“你不知道啊,前些年,我也给这女人看过病,那时候,说是要人参三两,她一抬手,叫下人们给预备了好几斤去。可这次,她看了我开的方子,说是要精简精简,要把里面那些稍微贵一点的药都给去掉,能替换的替换,不能替换的,干脆减了。你想想,莫不是陈家没了根底,连药也吃不起了吗?”
“不能。”茂瑾素来厚道。
“怎么不能?我才听人说,陈家今年叫一个山西佬给甩了。本来他家是这山西佬的行东,今年不知怎的,人家嫌他们茶不好,不跟他们做了。我看哪,江夫人虽然好强,可火候还是不到。火候不到,茶怎么能做好呢?到底是女人支撑家业,难啊。对了,我还听说,陈家今年南下的那些茶好像遇到劫匪,被抢光了不说,还赔了几个小伙计的性命。真是祸不单行。”
“哦,这事我倒是听说了。可恨劫匪太猖狂,官府就不能治一治吗?”
“官府如何去治?那些为官的,哪个不是只图自己升官发财。像陆大人那样的官,估计是再找不到一个了。可惜,连陆大人也走了。”
“对了,听说新来的伍大人很是刚正,前几9在山里捉了一伙盗贼,可是真的?”“这个倒是真的。伍大人初来乍到,能有此作为,实在不易。”
两人一路说着,眼看到了城中,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