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观后来的主人是李良佐,也就是那个高唱“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文人皇帝李煜的弟弟。他来了之后,武夷观名声大振,并被皇上赐名为“会仙观”。李良佐是五代十国时的名道,会仙观更是名声在外,就连和它相连的一百二十亩青山都成了“本观护荫”。此后,会仙观成为全国的九大知名道观之一,各朝皇帝对它都十分呵护,有的出钱扩建,有的赐名加封,一时间,会仙观盛况空前。宋朝时,至少有三个重量级的文化名人曾经执掌此观。一个是朱熹,一个是陆游,还有一个是辛弃疾。他们三个人都不得志,而会仙观的香火在一定程度上都帮助他们在世人面前找到了平衡。
到了乾隆年间,因为会仙观是武夷山中最大的道观,所以当地人又称此处为武夷宫。武夷宫殿宇巍蛾,依次有洞天、望仙桥、拜章台、二门、汉祀亭、三清殿、宾云亭、玉皇阁和法堂等处,比起一般道观来,冷寂之中含着威严,乃是武夷山间一处绝妙之地。相传李良佐曾经在观内栽种两株桂花树,后来枯死一棵。到了宋朝,大儒朱熹在原处补种了一棵。这两株桂花树龙盘蛇曲,被人称为“桂花王”。
这一天是七夕,和往年一样,熙阳长老正在武夷宫的桂花树下喝茶。有几个茶农模样的人也在树下,道长与农人有说有笑,甚是融洽。茶农纷纷从自己怀中取出茶来,与道长一同分享,一时间茶香四溢。
品茗正酣,有游人二人从洞天门缓缓而来。简单施礼之后,二人坐定。
来者是一男一女,男的五十岁上下,面目白净,眼神敏锐有力。女子看上去四十多岁,举止娴雅,眼角虽隐约有些皱纹,但眉目俊俏,顾盼中可见当年风采。二人衣着简单但不寒酸,与山中剪裁样式略有不同,似乎是从别处而来。
二人坐下之后,先呈上一个红包,道长忙命小童收了。
“你二人不是本地人吧?”道长道。
“我们从广州来。”男子答道。
“哦,广州可是人烟繁华之处:
“听说武夷山乃是茶乡,特地来品茶。”男子说着,笑着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女子不说话,站起来在院中各处走动。
茶农们为人慷慨,见他们是外乡之人,就纷纷从怀里取出自己认为得意的茶来给他们喝。男子一一品了,却又不觉摇头。
道长道:“难道今天喝的这几泡茶不好吗?”
男子道:“不瞒道长,我乃茶商世家,从小也是大茶壶泡大的,茶的好坏还分得清。”
道长见此人不凡,知道乃是一懂茶的行家,于是差小童道:“去将我去年藏下的惭春拿来一泡给这位先生品品。”
男子忙摆了摆手道:“就是城中方家的惭春吗?就不必取了,我家二十年前曾卖过此茶,早就喝熟的味道。我在武夷山中走了这些日子,走一处喝一处,还未曾喝到过与往日不同的好茶来。看来,今天在道长这里也要失望而回了。”
男子说着,就要起身告辞。
就在这时,座中一人道:“唉,广州客,你口气还不小,我武夷山真的就没茶了吗?我看不见得吧。我怀里还揣着一泡茶,本来我是不想拿出来给别人喝的,因为这泡茶太精贵了,多少人都喝不到。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忍痛拿出来给你尝尝。你要是觉得不好,马上就可以走;你要是觉得好呢,那就别到处跟人说我们武夷山连口好茶都没有。”
男子一听此话,觉得有趣,便招呼娘子一同坐下。
那人果然从怀里取出茶来,交给道长冲泡。
男子将泡好的茶引至唇边,茶水还未人口,就听他啧啧赞道:“好茶。不知此茶叫什么名字?”
“此茶名叫节节清。”
“哦,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呢?”男子身边的女子忽然轻轻地说道。
“告诉你吧,这茶不仅你们没有听说过,在座的这几位也都很少听说。我前几曰到慧苑禅寺帮了令和尚修庙,临走的时候,师父见我勤快,就送了我这几泡好茶,说是他庙里特有的,总共才几斤。”
“如此说来,这茶是绝品了。”
“确实不多啊。”
男子叹道:“没想到,你们武夷山还有此等好茶。”
女子道:“那是你孤陋寡闻,今日领教了吧?”
“是啊。”男子说着招呼轿夫过来。
女子说:“去哪里?”
男子道:“慧苑禅寺。”
女子掩面一笑道:“跟我想的一样。”
两人说着,辞别道长,直奔慧苑寺而去。小轿在山中颠簸了半日,这才来到三坑两涧。女子早按捺不住,从轿上下来,沿着崎岖山路朝山门走去。到得慧苑寺的山门,女子停下来,一声叹息:“和以前一样。”
山门大开,有小和尚在院内劈柴,看见女子缓缓走来,连忙双手合十,站在那女子道:“了令师父在吗?”
小和尚说:“师父去山里了,施主请在此歇息吧。”说着,指了指廊檐下的桌椅。女子笑着走过去。这时,男子也走了过来,在女子身边坐下,四处打量起来。此时天色渐黑,夕阳在西山上只余一丝红。大殿上传来隐约的木鱼之声,敲得人心里空旷莫名。女子坐在那里,默默听着,一言不发。
男子道:“你还不随我去上几炷香?平日对佛如此虔诚,真到佛祖面前了,却又不人佛门。”
女子道:“你先去吧,我累了。”
山门之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回来的正是了令和尚,他小心翼翼地将草药放在地上。了令看见了素衣女子,不由朝女子走近几步。无奈日色太暗,了令徒劳地看了几眼,终究看不清,于是往后院而去。
这时,只听男子的声音从大殿黑暗之处传来:“师父留步,我和我家娘子到此有一事求教。”男子说着,从殿内走了出来。
当夫妇二人说明来意之后,了令哈哈大笑起来:“呵呵,你们喝到的茶根本不是我做的。”
“那是谁做的呢?”男子道。
“是山下我的一个俗家兄弟做的。我在后山上发现那节节清之后,将它移栽到寺庙后面,后来此茶被雨水冲刷到山下的一个茶园。那茶园主见此茶非同一般,就要霸占,多亏我这俗家兄弟帮我写状纸,打赢了这场官司。后来,他从我这茶树上取些枝条,几经繁育,已经连成小小一片茶园了。今年春上,他那片小茶园做出几十斤茶来,为了报答我,便取了几斤给我在寺中解渴。我自己平日都不舍得喝,没想到却被你们喝到了,真是有福之人啊。”
男子忙问:“不知你那位朋友姓甚名谁,我和娘子也好登门拜访。”
“哦,他这个人呀,说起来可是名声在外了。”
“谁?是下梅的陈家吗?”
“不是。”
“那又是谁?”
“是下梅的大茶商庞茂瑾啊。”
“哦。”那人说完,脸上浮现出神往之色。然而,他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女子脸色已经变得惨甶。
“娘子,我们明天就去拜访拜访庞先生吧。”男子拉起娘子的手道。
“你……你自己去吧,我有些不舒服。”女子说着,将手从男子的手里抽出来。在男人不解的目光中,女子站了起来,朝大殿之中走去。夜色里,烛火在慧苑禅寺的大殿中摇曳,几声空空的木鱼声传来,女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是啊,二十年了,武夷山还是那座山,慧苑寺还是那个寺,了令还是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可是陈盈天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陈盈天了。
十几年前,泉州赵家将自己的茶行迁到广州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赵家能如此迅速地跻身广州城为数不多的大行商的行列。当然,这还要归功于赵老爷赵君化的远见卓识。
其实,赵家祖上也在武夷山,到曾祖父一辈的时候才迁居到泉州城经营茶叶。也许就因这个原因,赵家才毅然从千里之外的武夷山给赵修订了一门亲事,娶了陈运德的女儿陈盈天为妻。
赵家刚到泉州的时候,泉州乃是大明朝最繁华的港口,在那里可以看到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看到各种各样衣着古怪相貌古怪的外国人。后来,因为明朝和清朝相继实行海禁,泉州城随之没落,赵家的茶叶经营也受到了许多影响。不过,因为是茶商世家,他们在武夷山及闽西闽北各处有稳定的茶园供货,赵家就做起了茶叶中转的生意,也就是先到各处去收茶,再将茶叶转卖到广州的行商那里。然而,这样赚的不过是些辛苦钱罢了。到了赵修的父亲赵君化这一辈时,他敏锐地意识到,赵家的生意要想再往前迈一步,只有移居广州,加人行商行列,才能将生意做大。
赵君化说到做到,毅然举家迁居广州。就在那一年,他的儿媳陈盈天为赵家添了一个孙子。
赵家来到广州之后,赵君化打通各个关节,终于如愿以偿地加人了行商之列。这样,他就能直接面对面地和洋人打交道了。而此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最好的助手竟然是从武夷山为儿子娶来的陈盈天!陈盈天知书达礼,聪慧灵巧,刚到广州没几年,就已经讲得一门流利的英语,这让赵家和洋人打交道的时候更加自如。
赵君化虽然年迈,但是开明爽朗,并不像别人那样把自家儿媳妇锁在家中,而是处处让盈天抛头露面。这样一来,赵君化百年之后,赵家的产业就顺顺当当地交到了他的儿子赵修和儿媳陈盈天的手里。
其实他不知道,雍正三年,当二十三岁的陈盈天怀着沉重的心情远嫁泉州的时候,还曾经无数次想到过死。
那一天,船离崇安,过建阳,走晋江,走走停停,陈盈天哭了一路。赵家的老管家以为盈天思念家乡,便派了两个丫鬟跟在盈天身边,说些笑话给她解闷。陈盈天虽然几次想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朝江中跳下去,但又怕连累了两个好心的女孩子,只好强颜欢笑,到了泉州。
等到了泉州,下了船,上了轿,盈天透过鲜红的轿帘看到隐约的阳光,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我不能死,不仅不能死,还要好好活下去。老天爷将这么好的阳光给了我,我怎么能说死就死呢?”
就在那时,盈天不想死了,而是在众人的摆布之下人了洞房,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的生命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沉静过,她在以一种克制而又沉着的方式,观察着她自己的生活。有一阵,她甚至在镜子中发现自己眼神中闪烁着一种智慧的光芒,这种光芒是那么安详而不张扬,那是一种逆来顺受的光芒,是勇敢承担和默默忍受的光芒。
也就是这时,她觉得自己才真正读懂了茂瑾眼神里的哀怨和忍耐。以前,茂瑾看她的眼神让她心疼,现在,她懂了。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这个新的发现让她在难过之余又感到一丝喜悦。这是一种千回百转之后才有的喜悦,在这样的喜悦里,痴情如陈盈天,竟然发现自己在离武夷山千里之遥的泉州城还能和庞茂瑾心心相印。
她时常想起茂瑾来。当她在泉州赵家的深宅中看到同样多的书时,她想起茂瑾在书院中读书的情景;当她每日端起饭碗的时候,她想知道狱中的茂瑾是不是已经吃过饭了;每当赵家的下人们为她点起灯打扫房间的时候,她想知道,茂瑾在冰冷的牢房里是不是有人给他浆洗衣服。有一次,当她独自一人站立在赵家高大的院墙下的时候,她甚至想茂瑾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正在牢房的高墙下看着青天。那时候,天上有一朵云,这朵云正朝西北边一点一点飘去,陈盈天欣喜地发现,西北边正是武夷山的方向,也正是茂瑾的方向。
她也曾托人回武夷山打听茂瑾的下落。来人说茂瑾已经从牢里出来了,不过,倒是你家陈盈地不知去向。
盈天一面欣喜,一面焦急。她又托人回武夷山几次,然而每次都是一样的消息:陈家少爷不知哪里去了。其实,她不知道,那时盈地正在泉州附进的一座破庙中教书度日。
陈盈天第一次见到赵修是在拜堂前的一夜。那时候,她正在房中歇息,有小丫鬟正在帮她整理第二天所穿的绣服。忽然,她听到门前传来一阵大声的喧哗,接着,就听有老妈妈喊道:“少爷,你不能进去,明天就是和陈姑娘行大礼的日子了,按理,你不该进去。”
一个年轻的男人道:“张妈妈,她明天就是我媳妇了,我还不能见她一见吗?她以后要和我睡在一张床上的,一辈子都要睡在一起的,有什么不能见的?”
老妈妈道:“这是老爷的吩咐,我们下人可不敢违抗。”
男人道:“要是老爷知道了,就说是我的主意,跟你们没关系。”说着,他竟然推开老妈妈,一脚迈进了盈天的房间。
盈天有些措手不及。当她抬起头,以审视的目光看着眼前这陌生的男子时,忽然发现他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可恨。
是的,他不仅不可恨,确切地说,还有些可爱。
他的个子很高,额头饱满,脸上带着一种无论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神情。
赵修一来到盈天的房间里便坐在了盈天的对面。他的眼睛盯着盈天看了大约有一炷香的工夫,忽然开口道:“陈小姐,我看你的气色不好。”
盈天迅速地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赵修没有气恼,而是转身对着丫发道:“陈小姐的行李在哪里放着,可收拾好了?”
丫鬟朝房中一个角落里努了努嘴,道:“喏,都在那里了。”
赵修走过去,朝盈天那堆花团锦簇的嫁妆看了一眼。忽然,他眼睛一亮,从其中抽出一本书来。
“哦,陈小姐也喜欢读书呢。我看看,你读的到底是什么?”
盈天见他将自己平日心爱之物取了出来,心中到底有些恼怒,于是脚往前迈了一步,拿锐利的眼神看着他。
“哦,是《漱玉词》,看来陈小姐是婉约之人了。”赵修说着,抬眼看了看盈天,冷不防碰到盈天冰冷的眼神,于是愣在那里。忽然,只听他哈哈一笑,将书放在原处道:“天不早了,小姐还是歇息吧,我告辞了。”说着,一抬腿走了出去。
后来,赵修告诉陈盈天,他那天晚上去看盈天的时候是做好了两种准备的。如果盈天是一个寻常俗气的女子,那么第二天他就离开赵府,逃婚而去;如果陈盈天恰好是他所喜欢的人,那么他就留下来,接续这段因缘。其实,他本来以为只有第一种可能,因为他自己压根就不相信这个从武夷山中来的女子会有什么不同凡响之处,在他的眼里,武夷山不过是偏僻的乡间罢了。但是,当他第一次接触到盈天的眼神时,便被这女子眼神里的冰冷和锐利刺了一下,这凛冽的一刺就像一颗晶莹剔透的舍利子一样,从此深埋在他的生命里。
陈盈天顺理成章地成了赵修的妻子。
为了医治她目光里的冰冷,赵修带着她去街上观灯,去港口看海,去乡下的老宅里吃烤白薯。然而,盈天对他始终淡淡的,她的目光常常掠过泉州城一波一波荡向天边的山墙,停留在一个赵修看不到的地方。
赵修猜不出那是一个什么样的所在,陈盈天的目光是一个谜。她越是迷茫,他就铋痴迷。他想剥开这爽利晶莹的女人心里的每一个外壳,而不仅仅是每天晚上把她拥在怀里那样简单。每次当他在悸动中占有盈天的时候,他都能从盈天的目光里看到寒冷和漠然。她越是寒冷,他就燃烧得越热烈,他以为这样的热烈可以将她心上的冰层熔化。然而,他错了。
每当他意识到自己错了的时候,他都羞愧难当。他为自己那样污浊的占有感到难堪。他本不是那样下流的男子,而现在,他只能在肉体无休止的索求之中,在假想的极度欢乐中,敲打一块坚硬的岩石。
那一天,他终于忍不住了,在疯狂的欢娱之后,他一脚将她踢到床下,道:“那墙角,有你的衣服,你现在穿上走吧,想去哪里去哪里。你是自由的了。”
盈天不说话。她跌跌撞撞地爬了起来。夜是黑的,黑到底了,她什么也看不见。
穿好衣服了,还是那个光洁美丽、完整而纯净的陈盈天。
然而,刚要去开门,一双冰冷的手就已经伸了过来。他不知什么时候跟在了她的身后,将她搂在自己怀里。
“你哪儿也不要去,你是我的。”赵修的声音,绝望而温暖。
不知过了多久,赵修听到怀里的女人一声叹息,随后,他听到颤抖的一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