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呼和浩特的朋友好几次来信问“水乡莲的模样,果真和画上面的一样不?”方便的话寄几枝给她。
每次胡乱应付过后,免不了颓丧。长在南国边缘,去没有和莲相亲,实在是件憾事。不得已,只好拼命观摹莲画,搜寻有关莲的文章,说起来,半是为了应付友人稀奇古怪的问,半是满足自已骨子里的虚荣。
万花丛中,最清高的,大约只有莲了。每次写信,我几乎都是这样翻来覆去跟朋友讲。
然而,当我在冬天的西安,第一次见到莲,我的心乱了。
在四海酒楼吃完火锅,我随苗圃去她同学家玩。天不算冷,没有飘雪。风高高吹着。
墙角几株装着欢颜的梅树,瘦筋筋地打着几个花骨朵,半点开放的意思都没有。天井里的鱼池中,几条软软的水草,在欲冻未冻的水里僵卧着。凝固的枝条,好像我小时候某段错误的经历。
问苗圃的同学,她说这是莲。冬天精神不起来就是这嘴脸。
“什么,这就是莲?”我睁圆眼问,“这就是莲?”
一种自欺欺人的感觉轰然传遍全身。瞬间感情,像犹大。
“快进屋,看席琳?迪翁在加拿大魁北克省的演唱会。发什么呆?”苗圃冲我喊着。
“莲,你看,莲。” 我指给苗圃看。
“残枝败叶的,你看什么莲?”苗圃不假思索。
“哦,是Charlemagne的席琳?迪翁?”我问。
“还有两个吗?废话!”苗圃急的直跺脚。
“我不喜欢她的歌,我喜欢她弹钢琴。你先进屋去。”
支走苗圃,我拉拉大衣下摆,兴味索然坐在池子边。捡起半截枯枝碰水中的莲,它软软的,一触即溃。周敦颐说得天花乱坠,原来是此一时彼一进的道理。我跟北国朋友的千万种解说,绕来绕去,跟印度摸像的瞎子没两样。
“苗圃,你知道不,莲过去一直亭亭玉立——”进屋去,我向苗圃小声抱怨。
“第一个崇拜莲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奴才,第三个是蠢才。”苗圃奚落我。一时间,我好不尴尬。这也许是几年来,附庸风雅的报应。
“北国的简单,我是一百个看不起的。”苗圃曾好几次跟柔弱无骨的朋友说她生错了地方,“北国只适合快刀烈酒的马背英雄。”
我忘记了,天生万物,并非是任人所爱,而爱上迟暮,比如美人,也比如冬天的莲,都是笑话。
从她朋友家出来,雪花骑在公路两边的松树上,像兵荒马乱年代送走丈夫的孕妇。臃肿,颤惊惊的。中巴摇来晃去,碰着我的睡意和酒。
见我还在因为她奚落我的事而难过,苗圃伏在毛领下嗲着声说“你睁开眼,我带你旅游。”
“沙漠上走得又饥又渴,突然见到前边有只碗,你会?” 苗圃歪着脑袋让我回答。
“说不定是只夜壶。我才懒得管。” 我随口答道。
“好,你没好奇。你接着走。沙漠尽头,出现一群建筑。你希望它是哥特式还是田园式?” 她又问。
“我巴不得它白天哥特,晚上田园。要情人有情人要人头马有人头马。” 我说。
“啧——你进屋子,香桌上供有红的青的苹果,只准拿一个,你要拿哪个?”
“把红苹果吃了,送青苹果给小孩,并对少妇说——”
苗圃打断我,忍住笑,继续旅游。
“村庄外有片森林。你希望森林安宁还是喧嚣?”
“安宁的。安宁得可听见少妇的呼吸,安宁得可听见少妇的心跳。”
“唉!钻进森林,面临一条汹涌的河,对岸狮子咆哮金子闪光,仅有一只危险的木筏,你过河不?”
“当然过河,苗圃,为什么不过河呢?”我眯起眼说:“你以为一个路边少妇就打发得了我?”
“停!旅游完毕。”苗圃直直腰,握住我的手。
“我破译给你听啊。别插话。” 苗圃来了兴致,“只瞧瞧那只碗,并怀疑它,表明你这人有远见。对建筑物模棱两可,体现你稀哩糊涂。拿青苹果,证明你游戏人生,无敬业精神。乱世为流浪儿,盛世八成做泥瓦匠。碰见的少妇,她是你妻子的化身。她很灰心,嫁了个花哩花哨的男人。她抱着的无疑是你女儿,你没吻她。只拿青苹果敷衍她——怎么说呢?她有个心不在焉的父亲。萧条的森林,暗示你一生忧郁孤寂。最后你没被困难吓倒,过河去了,寓指老有所成,有钱有权。那时,别说出版一本《西安的忧伤》,就是出版十本也是你的势力范围。”
一席话,浇得我满头雾水,越发神志不清。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我的一生,果真如摊开的白纸那般摆着,一览无余?载着我的车轮,也载着一群毫无相关的所谓命运从它上边辗过。我扭头往后边望,好在没有烟,也看不见血痕,我想,那张纸一定是冻僵了。
“我也被阿丹领着旅游过。”苗圃紧抓我的手说,“只有一项和你答得不同。”
我没问她,车进市区,她自己说了,跟我预料的一样。望着她,我忧心冲冲,这一项太关键了。
“呀,小南,我说漏了。还有一段,就是走出村庄,你面前先是一堵墙,你是爬过去还是跳过去绕过去?”苗圃恍然大悟地尖叫,逗得不少人恶恨恨地回头。
“我退回去。”我懒散散的说,心中黯然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