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
凌晨。
狂风大作,大雨倾盆,伴随着闪电雷鸣,两辆挖掘机正在竹城东南郊区的一所老旧的房屋四周尽情的肆虐。
昏暗的灯光下,从屋顶漏下的雨水不停地滴打着床沿边的洗脸盆。滴滴答答的声音似乎比屋外的呼啸的风雨声和挖掘机轰鸣的嘈杂声更大。
“爷爷,有两个铁家伙都快到我们家前院了。我刚看到二蛋叔叔家的房子一下子就被它推倒了!厉害得很呀!爷爷,我们快走吧。我想我们活着。”潘大专一边急急忙忙地从屋外跑向卧室,一边大声地说道。
听到潘大专回家的脚步声,潘明福是又喜又忧,猛地咳嗽了两声,朝地上的盆钵里吐了几口唾沫。发现唾沫里的血迹越来越浓了,他额上的七条半皱纹在瞬间几乎挤成了一根大麻绳。
“十米。”
“五米。”
“一米!”
潘明福在心里计算着潘大专与他之间的距离。忽然,他侧身一把将盆钵推进了床底里,还未抬头就似问非问地说到:“回来了?”
潘大专抖落着身上的雨水,呵呵笑道:“爷爷,我回来了!”
“你还知道回来!也不知道你和你的那些朋友三四,整天不顾风雨地跑到山上干些什么!难道,你就打算一辈子在山里做野人了?”潘明福攒足了气,神色恍惚地看着漏雨的屋顶,努力集中着自己的注意力。
“我……我……”潘大专支支吾吾不敢说。
潘明福哼了一声,骂道:“你什么你!你今年都满了二十了,吃二十一岁的饭了!我问你,要是我死了,你拿什么在这个社会上立足?”
“我……”潘大专茫然了,举起自己的双手,看了又看,再看的时候,忽然想起听到一个“死”字,连忙看着潘明福,“爷爷,我相信您能活一百岁。到时候,我一定给您办一个热热闹闹的百岁宴!”
潘明福早就注意到潘大专的动作,笑了笑,说道:“百岁?那都是何年何月的事了,现在想了也是白想。就说你现在,难道你想和我一样,一辈子都被人指着脊梁骨骂作是贼?”
潘大专一听,立即缩回了双手。
忽然,潘明福从病床上奋力地坐起,七条半苍老的皱纹也没有掩盖住他满脸的愤怒,“专儿,你给我跪下!跪下!”
潘大专迟疑地看了潘明福五、四、三、二、一秒,终于还是跪下。尽管这是他第一次给人下跪,哪怕心里再不情愿,但也不得不跪下。因为要他跪下的人是他的爷爷,就这一个理由完全足够。
潘明福看着潘大专跪在床前,心里很不是滋味,就缓缓地躺回到床上,长声一叹,接着便是一阵猛烈的咳嗽。
潘大专低着头跪着,无意识地瞥到了床底下盆钵上的血迹,心里猛地一惊,无比担忧地抬头看了看潘明福,一动身,刚想说点什么,就听到潘明福的几声冷笑。
潘明福侧头看着潘大专,说道:“觉着很委屈很耻辱,对吧?”
潘大专点头默认。
潘明福揉了揉喉咙,加重了几分声音,“古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可是你今天不给我跪下,明天你就得给别人跪下!给你爷爷我跪下不丢人,给别人跪下那才叫丢人!”
潘大专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默不作声地继续跪着。
潘明福缓了一口气,继续说到:“你给我记住了,记到心坎里去,做贼是做不了一辈子的!除了做贼,无论做别的什么,都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男子汉!”
潘大专支支吾吾而又有些激动地说道:“爷爷,可是我没有别的本事。我想做一个和你一样的了不起的贼!”
潘明福一听这话,破口大骂:“了不起的贼?你也太天真了。我若是真有你说的那么了不起,就不会让你跟着我在这破房子里一住就是二十年了。看来,跟你说了这半天都白说了。你给我跪好了!好好跪着,好好想想今后该怎么办!”
潘大专低下头,跪着,一动也不再动。
屋外,风更大了,雨也更大了。挖掘机依旧在夜空下肆无忌惮地嘶吼着,不断地将一座座古老的宅院变成一堆堆废墟。
几分钟过去了,潘明福闭目问道:“大专,你想好了吗?”
潘大专摇摇头。
潘明福又问道:“我问你一个问题吧。你知道你说的那个铁家伙是什么东西吗?”
潘大专又摇摇头,如实地说道:“我不知道。不过,我晓得那家伙比我们家的铁锹厉害得太多了。”
潘明福冷笑一声,哀声一叹,说道:“你都二十岁的人,连那铁家伙叫挖掘机都不知道。我一个糟老头都比你强!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既然你不知道自己将来要干什么,我就给你指条路。明天……不,就今天,快去收拾你的东西,到城里边读书边工作吧!”
潘大专一听,高兴得忘了雨声,忘了风声,忘了挖掘机的轰鸣声,也忘了潘明福偶尔的猛烈的咳嗽声……一下子就蹦了起来,激动地说到:“爷爷,您说的是真的吗?”
“这一次是千真万确的了。一直以来,都怪爷爷让你总是背负着贼孙子的骂名。是爷爷耽误了你!”潘明福缓慢地说道。然后,他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成年的潘大专,苍老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潘大专心里并不责怪独自一个人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的爷爷,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站着的,努力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就要跪下。
潘明福说道:“既然站都站起来了,就别再跪下了!去给我熬碗草药来,我得好好活着看到你风光无限的样子。”
潘大专拍了拍膝盖,走到潘明福身边,小心翼翼地扶住他,帮他躺好了。屋里安静得能听到小老鼠的吱吱声,然而他家门口的挖掘机声音更大了。
潘大专想起回家见到的一幕幕,说道:“爷爷,估计挖掘机已开到我们家前院了。这次他们是要动真格了。我们该怎么办?”
潘明福平静地说道:“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什么可怕的。这个世界还是有王法的!你只管去收拾东西,等雨停了,你就离开这儿去城里读书工作!”
潘大专隐隐感到不安,说道:“爷爷,您不跟我一起走?”
“对!就算拼了我这条老命,我也得把这老屋保住!”潘明福眼神异常的坚定,忽然之间,好像整个人都年轻了几十岁,一股力量在他的身体里涌动。
潘大专立即说道:“那我也不走!我绝不能让您一个人在这里!”
潘明福瞪住潘大专,厉声道:“你把我说的话当儿戏吗?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我这个老不死的还死不了!”
潘大专只好不情愿地转身离开。还没走几步路,就看见堂屋里有两个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黄色工作服的青年一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
其中一个正朝着潘明福和潘大专一顿大骂:“我还以为你们两个人是鬼呢!妈的,要不是我们在外面看到屋里有灯光,你们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潘大专疑惑地看着这两个突如其来的人,轻声问道:“爷爷,我是去迎接他们,还是把他们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