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795600000037

第37章

于医师家的孩子则截然不同,由于生计,也由于家教,他们缺乏管束显然不是一日两日的了,他们几乎终日和我们庄的孩子搅在一起。一起下湖割猪草,一起在生产队干些小碎活,挣几个工分,也一起打架,捣蛋。一群泥猴似的孩子,背着比人高的草箕子,从湖里回庄,其中就有于医师的孩子。卡佳呢,是家里的大小姐,脾气大,和小妹妹相处时也不知道有所约束,毫不掩饰对乡间人和事的鄙夷。妹妹们听了自然不愿意,当面没什么,背底里却没少说她。只是知道她是没心眼的,没坏肠子,所以倒也不挤兑她,还是同她一处玩。就像方才说的,于医师和农民的关系,其实是真正融洽的,他们会和于医师说些家务事,过日子的难处,养儿育女的难处,等等的。他们有时候大声地喝唬于医师的孩子,有时候则把于医师的孩子扯过来,往手里塞块馍馍头。

庄人们对黄医师的心情是最动人的,他们既把他当作一个有大本事的人,很敬重他,同时却又十分心疼他。谈起他的口气,总是流露出怜惜。他孤身一人住在我们庄,生活能力又特别差,这都使他变成一个无依无靠的大孩子。这个大孩子虽然过得很狼狈,却很乖。同样是抑郁的性格,黄医师的抑郁却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不同。于医师丈夫的抑郁是阴沉的,紧张的,甚至带着一种暴戾。队干部在训话时,常常会被他的眼光激怒,变得失去控制。这时,就会用锄把子,在他腿上不轻不重地敲一下:看什么看,剜你的眼!黄医师的抑郁却是甜美的。当他凝视着见了底的水缸,或者掉到井底的水桶,他的眼光柔弱得叫人心都一颤。他一个人在村道上趑趄,夕阳杂在他的肩膀上,有一些亮色,他的身影显得又凄凉又美丽。他既不是张医师那样向庄人们招手,学着庄人们的口气说:吃过了吗?吃了。他也不是于医师那样,坐在农人家的马扎上,拉着庄稼孤儿。他也从来不背药箱。可就是他的这种落落寡合,格格不入,使农民喜欢上了他。他们并不是把他当庄稼人,却也不是当他外人,敬而远之,他们承认他是另一种人,一个异数,然后便接受了他。

当我从青春的荒凉的命运里走出来,放下了个人的恩怨,能够冷静地回想我所送队的那个乡村,以及那里的农民们,我发现农民们其实天生有着艺术的气质。他们有才能欣赏那种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他们对他们所生活在其中的环境和人群,是有批判力的,他们也有才能从纷法的现象中分辨出什么是真正的独特。他们对张医师和于医师有着足够的尊重,对后者,还有足够的同情。但都不是喜欢。张医师的热情爽朗里,是有着政治社会赋予的特权,她是另一种异数,这种异数是与人性无关,是在人性以外的,她激不起农民的自然性的反应。于医师却是与农民有共鸣的,她是农民们最易了解的那类人,同情就是由此而来。但由于太相似了,她也同张医师一样,无法走进农民们的审美领域。而黄医师既是在共同的人性之中,又是独立之外,自成一体。有了黄医师在,我们庄就此有了一种甜美的格调。他们对黄医师,是称得上爱的。

在那种物质贫乏的日子里,人们的精神需求便生长起来,对美的感觉神经,格外发达,形成了一种自然的欲望。他们喜欢听好听的声音,看好看的景象,感受优美的情趣。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就特别的兴奋。雪是大自然赐给贫瘠的我们庄的厚礼,这个黄泥巴垒成的乡村,此时变得粉妆玉琢。看上去,真是洁白得晃眼。孩子们,相约着到湖里看庄稼的窝棚去套麻雀。每逢下雪,麻雀们便都栖宿到无人的窝棚避寒。孩子们带着大人的打鱼的网,穿着毛窝窝,一种麦穰编结的,里面填上干草的大头鞋,特别暖和。他们岔开了脚,在雪里趟着,地上就留下一串毛窝窝的印。麦子都在雪底下冬眠,大沟边的树,也罩了雪,晶莹剔透地立了一行。那远处的窝棚变成了个雪宫,本来是烂趴下的,现在被雪又砌住了,立了起来。孩子们奋力拔着毛窝窝,比赛谁走得快,雪纷扬了起来,像一阵白烟。孩子们的笑声听起来比平时旷远,而且隔着,蒙了一层透明的膜。又绵又厚的雪是吃盲的。于是,就好像在做梦似的,有些仍然。他们终于到了窝棚跟前,雪已经封了门。他们将网抖开,张在破柴门上,然后吆喝着顶开了门。他们一下子闭上了眼睛,急等着震耳欲聋的、哗啦啦的麻雀扑翅声,可是没有。他们惊诧地睁开眼,没看见有麻雀,却见网里裹着一个老头,挣扎着,愤怒得说不出话来。孩子们咋唬一声,抛下网就跑,毛窝窝在雪地上划出了犁沟。谁能想到,这老不死的看青的,这时候还赖在窝棚里。进晌午的时候,老头回庄了,提着渔网挨门挨户问是谁家的。

这是冬季雪天里的快乐,到了春天,就是等待南归的燕子飞来梁下,旧年的窝在等着它们。谁家的燕子来了,大人小孩都出门去报信。谁家没燕子来,可不好,会被人戳脊梁骨,说是坏心眼的人。燕子是善鸟儿,就和善心人来。夏天,瓜地里的瓜熟了,夜半偷瓜是一大乐事。裤褂叫露水漉得透湿,冰凉地贴在身上。下露水也是一桩奇事,看不见,也听不见,可转眼间,天地都水淋淋的。到了早晨,太阳出来,收露水了,原先平铺着的,这时收拢起来,收成一滴水珠子,顶在草尖上。然后,刷的一下,全干了。秋天这个收获的季节,是最具有装饰感的。大作休,串起来了;红辣子,串起来了;大白蒜,也串起来了;深褐色,富于骨节感的豆秸,在屋前垛起来了;青作秸秆,也在屋前搭成了篱笆。即便是像我们庄这样没有色彩的村子,此时也变得嫣然起来。

现在,又有了黄医师,他给我们庄,增添了一种新颖的格调。这是由知识,学问,文雅的性情,孩童的纯净心底,还有人生的忧愁合成的。它其家陪合着我们庄的心意。像我们庄这样一个古老的乡村,它是带有些返朴归真的意思,许多见识是压在很低的底处,深藏不露。它和责医师,彼此都是不自知的,但却达成了协调。这种协调很深刻,不是表面上的融洽,亲热,往来和交道,它表面上甚至是有些不合适的,有些滑稽,就像黄医师,走那种城里人的步子,手里却拿着那块香喷喷的麦面饼。这情景真是天真极了,就是在这天真里,产生了协调。这有些像音乐里的调性关系,最远的往往是最近的,最近的同时又是最远的。

所以,我们庄这支蚌埠医疗队的队长是张医师,灵魂实际上是黄医师。有了黄医师,这支医闻队于我们庄才具有了一种精神上的关系。它不仅仅是“6.26”,送医下乡的意义,而是有了近于美学上的意义。它不仅仅是实用性的,功能性的,它的价值是潜在的,隐性的,甚至是虚无的,那就是,它微妙地影响了一个乡村的气质。

在我送队的两年半时间里,我们庄从来没有发生过戏剧性的“6,26’事件。在农村贫困的,温饱难以维系的生活里,其实是含有着健康的性质,这是以简朴为基础的。吃的是五谷杂粮,烧的是草;秸穰,庄稼人的肠胃是很清洁的,他们的呼吸也是清洁的。夏季的污热中滋生的病菌毒害,在冬季的寒冷中死亡了,秋季收净的土地在春季又长出新的庄稼。春夏秋冬有序地交替,恪守各自的职责,自给自足着。这是合理的生存环境。就在这无可指的生态中,人们也生出了前边所说的天命观。我庄有一句话,叫做“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病”。所以,他们对任何病痛,都抱着忍耐与服的态度,他们不舍为此大惊小怪,他们也很少求医门诊的习惯。在许多种病痛中,他们感到最受折磨最无奈何的,恐怕就是牙疼。也有一句话,叫做“牙疼不是病,疼起来不要命”。于是,止痛片就成了神药,治疗疟疾的奎宁片也是神药。疟疾是又一种使他们不知所措的病痛,似乎每个人都躲不掉,能够药到病除无疑是奇迹。医疗队其实清闲得很,他们在我们庄真有些窝工。而到了真正应该找医生的时候,农民们又往往忽视了,结果酿成大祸。有个媳妇割猪革时,镰刀砍破了小腿,自己用火柴盒上有红磷的纸皮盖了伤口止血。这种止血的方法应当是产生于工业社会的近代,不知缘于何种道理,有无科学依据。奇怪的是,它确实能止住血,百试不爽。就这样,血止住了,伤口也封口了,甚至都没有化脓感染。可是到了第七天上,却突然发烧抽搐,医生到场已经来不及挽回。其实这就是破伤风,只要当时注射一剂破伤风预防针,就没事了。可是庄稼人谁会为了手脚拉开一道口子去找医生呢?我们庄称这是七日疯,指的是受伤到七日头上发作致死。可见死于这病的并不少见,他们依然没有想到这完全是可以避免的,事实上它果然又没能够避免。庄里人传说,那媳妇出事之前,夜里上茅房,见家门口坐着个黄狼子。黄狼子就是黄鼠狼,被视为不祥物,预示着灾祸。出殡这天,天下着雨,一地泥泞。媳妇很年轻,大孩子刚会走,小的还吃奶,是她男人扶着孩子的手摔的黄盆,父子两人在泥里一步一滑,滚了一身泥。男人哭得极惨,头上系着白麻,打一杆幡,几乎是爬着的,将一口簿皮棺材送上了路。

生活照原样进行着,倒是一些无关的小事,似乎包含了某种意义。那是我到我们庄经历的第一个麦收之后,我们在来了一个游方郎中。乡村里的游方郎中,其实并不是像武侠小说中的那样,随风漂流。他们走村串乡还是凭借着一定的社会关系。他们所到的村庄,都有着或亲或疏的亲友,决不是书中的游侠那样从天而降。比如,这一个郎中,来我们庄就是投奔他的一个远亲。这个远亲从来没见过他的面,连他的名字也叫不上来,只是很笼统地随孩子称他表舅,但依然打酒割肉地接待了他,并且承担起宣传的义务。这天晚上,他家里就聚了不少庄里人,看他施展医术。他是一个扎针的郎中,这时节正是一个扎针的时代。我下乡时,专带了一副金针。其时,与贫下中农结合的途径有一,就是为老乡们扎针。那时候,现代医学的迷信已经破得差不多了,几乎人人可以无师自通做一名赤脚医生,一本《赤脚医生手册》可包治百病。与此同时,又诞生了金针的神话,它无所不至。不是有一部电影就叫《无影灯下颂银针》吗?我这副金针,当时的价格是一元五角,是最昂贵的一套针。它从缝衣针长短,直到筷子长短。亮闪闪的,针头上则是金黄的铜色,依次排列在一个考究的塑料封套里,还配有一本人体穴位简图。这晚,我就带着这副从未拆过封的金针,去到那一位来了远亲的老乡家里,准备向他的远亲学习扎针。

同类推荐
  • 书生的逆袭

    书生的逆袭

    当我被同学嘲笑的时候,你告诉我要忍!当我被流氓欺负的时候,你告诉我要忍!当我明明没有做错事,却还是被训斥的时候,你告诉我还要忍!凭什么我要忍?难道就因为我是好学生?今天我就告诉你,做了这么多年好学生,我忍够了!
  • 超级农场之理想国度

    超级农场之理想国度

    实习期的草根大学生迷恋上了网游,被女朋友甩,被人轻视,一气之下戒除网瘾。没想到头脑里多了一个超级农场系统!谁说种地就不能发家!一个草根依靠超级农场——金钱、美女、权势唾手可得!
  • 少林厨艺系统

    少林厨艺系统

    刚刚毕业于新东方厨师学校的尤一手去少林寺旅游,无意间得到了“少林厨艺系统”,从此,尤一手的大名享誉中外美食圈,无数达官贵人社会名流都想一尝尤大师做的菜。你想在喜马拉雅山顶吃西餐吗?你想在撒哈拉沙漠腹地吃火锅吗?你想在原始森林深处吃铁板烧吗?……ok,请提前一年跟尤大师预约,好吧,其实这是一本美食+萌娃双题材的小说。少林功夫美食俗家弟子群:(540356111)
  • 九行侠

    九行侠

    一个外星生命的魂魄偶然间进入了地球,并且进入了一个刚刚死去的中国小孩体内,于是这个孩子开始了传奇的一生……
  • 我的兄弟帮

    我的兄弟帮

    在那一段无法忘怀的日子里,是我的兄弟陪我走过。也许,我会因为爱上某个女人而忽略他们;也许,我会不习惯在每一天联络他们;也许,有的时候我会真的将他们遗忘。但我相信,当我遇到艰难,而寸步难行的时候,能拉我一把的,肯定是他们。这就是我的兄弟帮。
热门推荐
  • 梦一场:回忆

    梦一场:回忆

    这只是一场梦,只是一个给送进精神病院的女孩的自述。这只是一场梦。
  • 觉醒之剑

    觉醒之剑

    被放逐的禁忌之子三重封印加身之力足以斩断时空之剑看王者如何强势归来
  • 王牌除魔师

    王牌除魔师

    许行,除魔师,在除魔一界名声赫赫,堂堂残虹剑之名更是如雷贯耳。在围杀巫妖的行动中,许行被师门背弃,遭到绞杀,卒。青年除魔师被巫妖少女还魂。倾尽一生,却徒留骂名的许行,幡然醒悟,决定做一个普通人。然而,对社会不适应,许行不得已只能重操旧业,与原本是死敌的巫妖少女同住一个屋檐之下;一起经营一家除魔事务所。树欲静而风不止,想做一个普通人真的那么简单吗?当一个个身份不同,性格迥异的美女围绕身边。青年除魔师与巫妖少女的生活又会惊起怎样的波澜?对于背弃,乃至污蔑自己的师门,许行真的能目不斜视吗?身边的死敌巫妖,对她,许行真的能放下成见吗?还魂的除魔师,最后是仗剑寻仇,还是逍遥度日?
  • 吕奉先横扫战国录

    吕奉先横扫战国录

    为了和谐安定,本书已经暂停更新,请大家移步阅读新书《妖道的都市怪谈》书号:2098208
  • 风水异闻录

    风水异闻录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文革时期,一伙顶风作案的盗墓团伙凭着一本奇书《杨公秘本》上的线索,深入广西北部的九万大山中想要寻找明朝第一富商沈万三之墓。三十年后,当年那个盗墓团伙中唯一活下来的一个人仅存的后人“我”,被爷爷勒令今生不准盗墓。但是在爷爷去世后的第二年,一个神秘的女孩找上了我,让我不得不重拾祖辈留下的技艺,走上了爷爷走过的老路子。
  • 我就是大导演

    我就是大导演

    三十年众生牛马,六十年诸天龙象。前世碌碌无为蹉跎一生,而今回迈步重头越。且看前世的人生输家,如何逆转人生成就人生赢家。导演你别这样...............
  • 洛克王国之女神莉莉

    洛克王国之女神莉莉

    她,是一位公主!她,是洛克王国的女神!在她身上背负着重大的使命!!!
  • 后来的后来

    后来的后来

    青春有一张什么样的脸,是年轻跳跃的简忆,还是才华横溢却旁逸斜出的顾玮伦?抑或是看起来横平竖直却沉默包容的军医墨宁?更或者是简家那个不服约束,不服管教的大少爷简恺?爱情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了进了墨家门,就是墨家的人。
  • 极品神偷:校草我要宣战

    极品神偷:校草我要宣战

    她只不过是日本来的留学生,可偏偏争强好胜,一不小心惹了大麻烦,偷宝物被逮不说,竟然还被识破身份丢了父亲的名誉!黑道之战中,她大闹帮会。“父亲,这个黑帮王位不能给他!因为我冷倾弋,要向他,夜、冥、默、宣战!”
  • 中西诗歌比较研究

    中西诗歌比较研究

    本书主要是运用平行研究的方法,可以开阔人们的视野,从主题学、题材学、诗律学等角度分门别类,烛隐探幽,而妙语高论,时复一遭,为读者认识与了解中西诗歌提供了独特的视角。作者文笔清新,叙事生动,堪称一本引领读者遨游中西诗歌宝库的精致导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