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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李家在东北扎根已有数代,代代相传下来,男丁逐渐式微。已故的当家行二,名唤李云海,年轻的时候,也曾远赴关内入新式学堂,自北京燕京大学毕业回来,和长兄分了家产,各自营生,做的仍是祖传的粮米买卖。李家田产广阔,家道富裕,当务之急,便是传宗接代,绵延香火。李云海娶了正室一年余,又娶了一门侧房,一妻一妾共为他生了三个儿子。长子庶出,取名龙牧,次子唤鹏牧,然出生月余便不幸夭折,之后隔了几年,正室才又为他添了个男孩,取名叫马牧。原本打算如此一路添丁,繁枝荣叶,光大李氏族谱的,谁知之后就再也没有动静,为此云海心中一直深感遗憾。三年前,一场急病,美梦烟消云散,成为永远的落空。

马牧今年年方十七,年幼母丧,庶母扶正。自幼父亲与长兄疼爱有加,亲生母亲虽早逝,幸亏生前与庶母交好,情感融洽,后娘不欺孤,视如己出,因此,也算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一般说来,富家公子哥儿总难免气质轻浮,好冶游浪荡,但李家家教一向森严,李云海又自许为读书人,是书香门第,不愿爱子学成一身轻贱,因此马牧虽然因宠而任性了些,气质倒是淳厚的。他生性寡言,骨子里带着点天生的清冷,自小以来深宅大院不许轻易出门,长大后,倒是自己孤拐不愿与人应酬了。三年前父亲去世,之后,十天中倒有七八天在家潜居。

龙牧对这幼弟一向疼爱有加,但年差五岁,毕竟有点距离,十九岁上出掌家业后,更俨然是长兄若父的威严,青春年月中的马牧,益发孤另另地一个人了。平时他并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唯自小和他吸吮同一对乳房长大的奶妈儿子贵柱儿,偶而会来伴他闲耍。两人之间的走动,倒不因身份地位或渐长的年龄而有所改变。

马牧扯了根树芽儿,咬在嘴里发呆着。李家院落极大,屋宇座落在院中,两旁皆是森森林木。这半侧的园子种了一大片古槐,槐花时节,会开成满天云雾,但现在仅是一片光秃秃的。林子里有一方池塘,池子边种的几株腊梅倒是开得跋扈之至。

刚刚儿马牧离开筵席去解手,隔着茅厕土墙听到外边儿若隐若现传来喘息声,浊浊重重的。一时好奇,走出来倚着墙角偷偷瞧了一眼,瞥见一个壮硕的年轻男子,抱着家里伺候茶水洒扫打杂的小婢女婉儿,藏在树丛间。那身影,隐隐约约应该是贵柱儿。两人如痴如醉,并未察觉一旁有人。马牧愣在当场好一会儿,大梦初醒般,一阵红潮涌上双颊,转身轻手轻脚地离开。

他的心头郁郁的,分不清这种不舒服的感觉到底是什么。这种无意间窥见的秘密,他想他宁可不知道。他只觉得在这一瞬间,无论是喜堂上神采飞扬的龙牧大哥,还是一向都笑得傻憨憨的贵柱儿,都离他很远很远,走到人生的另一个地方去了。这条界线,是他越不过去的,那一边的事,也是他不懂,无法差足的事。一种孤零零的,被遗留下来的落寞感,将他攫住了。

自十三岁上,他的骨干就像春天的树芽般,日日抽长。东北男人多半是粗壮豪犷的,马牧的身材也抽拔得高挑挺然,只不似田野间劳动的贵柱儿,那是牛犊般的夸张。年龄渐长,人事渐知,只不过无论是身体或内心的成长,对他而言,一样无喜无悲,平平淡淡。

池塘边,腊梅下,蹲着一个陌生身影。那人约莫是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马牧方才在大厅上随着大哥庶母向宾客敬酒,这人是认得的,连忙站起身来,毕挺挺弯下腰来行了个中规中矩的礼,笑容带点羞赧,却是可亲的。

是个日本人。马牧心中想着,脸皮儿微微尴尬。他记得方才的宴席中,坐了一桌肚子肉墩墩的日本官员。祖国无能,被日本人鸠占鹊巢,扶了个前朝皇帝做傀儡,横掌内政大权,伪称满州国。城里一干中国人表面装顺民,心底不免都愤愤不齿的。只是,李家经营粮米贸易,在东洋鬼子把持的政府里多结交几个权贵,遇着事情也好活动活动,说起来也是人在江湖的无奈。李龙牧自己是念过日本人的学校的,他不愿幼弟念日本中学的心情,与先父如出一辙。自个儿在秽浊世间不得清净,好歹也得护着幼弟出淤泥不染,这原是作大哥的一片苦心。

马牧不会说日语,只好颔首微笑。心中踌躇了一会儿,不知该离开还是留下来得好。

“您好。”那年轻的日本人开口了,他的东北话里浓浓的日本腔,鼻音便显得特别浊重,听在马牧耳里有种异样的趣味。他微笑着轻轻说:“您们这个园子很漂亮。”

“怎么不在里头喝酒?”马牧问。

“酒喝多了,出来散散。”这日本男孩黝黑的脸上果然是隐隐的酒意醺红。马牧猜他大概是跟哪个日本官儿来的,心中觉得这人跟平常街上那些趾高气昂嚣张跋扈的日本中学生很是不同,不过,他家这一带,一向很少日本人来的。马牧随口问了句您贵姓,这日本人连忙客客气气地自我介绍,姓荻野。荻野耕阳。他怕马牧听不清自己口音似地,捡了根树枝儿,在泥土上用汉字写出这四个字。

荻野耕阳。马牧喃喃念着,没啥含意的。两人愣愣瞧梅花。

就这样,也没怎地,马牧心想应该回大厅帮着招呼招呼,便笑了笑转身告辞。耕阳看着他一路走回屋里,看了很久很久,直到他进屋,一抬头,一只黑色的燕子自林间穿过。

天气渐渐和暖了起来,晨出的时刻也早了。原本凄清寂寥的老树枯枝,如今已是密密一片鹅黄黛绿,春意轻轻巧巧笼上红瓦墙头。

马牧在家里闷了好些天了,这日起了个大早,瞧瞧日头正好,便把书房里头父亲珍藏的书册都搬出来摊在后院里晒。许多古旧线装书久未翻阅,已经微微泛霉了。他寻了把薄竹尺,细心地一本本把霉斑刮去。泛黄书页透出淡淡的油墨味,字句行间还留有父亲用红墨点批的注脚。小时候,也是这个样儿,随着父亲坐在这石阶上晒书。爹爹教他认:长长一幅,用绵线包卷成筒的叫卷轴,区折片起成册称为经摺,书页一叶叶对折,版心朝外纸面向背封死的叫做包背,版心朝内是蝴蝶……

清风不识字,频频乱翻书,人也跟着古意盎然了起来。

乳母张妈来喊吃早饭,马牧遂往前头来。厅内的柚木圆桌上摆了一盆子稀饭,几式小菜。马牧问:“哥呢?”

“大少爷一早吃过,往店里头去了。”张妈答。

马牧知道庶母近日略受风寒,白日晏起。他说:“您收拾收拾,热着等二娘醒来吃吧,我到外头遛遛去。”

漫无目的地踅了几条街,天暖了,街上人来人往的也热闹多了,谁说人不是季节性的动物?走着走着,心情跟着晴朗了起来,他想到今晨替父亲晒的那些书,念头一转便往南站那边走去,那儿有好几家老字号的大书铺,他想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新书。

南站附近是商业区,一向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这会儿或许是还早,显得比较宁静些。马牧走过几家书铺,皆尚未开门营业,不禁有点儿失望,回头正想走,肩头被人从后面一拍,转过身来,阳光金璨璨地洒了一头一脸。

“怎么会到这里来?”他发觉自己竟是止不住脸上的讶笑。

“想来逛逛书铺买几本书的,可这边儿的书铺开得晚。”耕阳亦是满脸笑意地答着。

真是个巧合,马牧心里想着,有一点点莫名的欢喜,说不上是为什么。两人并肩走了起来,耕阳今天穿了件白袖长衬衫,黑色长裤,套了件浅灰色毛背心。两人走着,影子拉得长长的,马牧不经意低头,发现自己穿了浅灰毛衣,白色长裤,他笑了。因为觉得两人的颜色看起来很调和。

“不用上课吗?”马牧问。

“今早儿没课,下午倒有两堂,所以才趁上学前来街上逛逛的。”耕阳笑答,马牧这才知道,原来大学生是不用像中学生一样天天赶大清早上课的。他心底想:“读大学也挺新鲜。”

接着倒也可以就这样散了,马牧心里想着,就在街角说还有事,该走了,应该也不显得突兀吧?不过两人都隐隐地有点不想就这样说再见,或许,是因为今天的阳光实在太好了。

“用过早点没?”耕阳问。

马牧笑着摇摇头,于是耕阳就陪着他找吃的,其实马牧是不饿的。两人找起卖食的摊子,不巧的是这时辰,已过了用早点的时候,两人寻了好一会儿,才找到一个卖大饼的小摊子,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马牧买了块饼,把人家剩下的大葱面酱用去大半,耕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

耕阳问他要不要到他大学里去晃一晃,马牧有点心动,但心里有点揣揣的,觉得是跟自己不相干,挺隔路的地方,于是摇摇头。两人一时不知何去何从,过了一会儿,马牧提议往河堤散步去,河堤在几条街外,有一段儿距离,但耕阳也欣然点头。

这条河堤是日本人来了之后才筑的,西式工程,白色水泥沿着河岸蜿蜒铺去,洁白悦目。堤上修了朗朗阔阔一条步道,河畔这头新栽了一排杨柳,初发的柳条儿风情万种,旖旎披下,似少女的发。只不够长,点不着水面,是披肩短发。

马牧侧眼看看耕阳,耕阳的侧脸轮廓长得很好,鼻梁直挺挺地将线条削切得干干净净。当时的学生一式都接受军训,因此同军人一般皆蓄平头,鬓角切得刚刚硬硬,露出底下一片明显青白的刮痕。耕阳的眉毛很浓,浓得微带霸气,但一双黑炯炯的眼睛却是笑意温柔的。他的身量亦是日本人少有的高,足足还比马牧高出半个头来。

看着看着,忽然愉快起来。他很庆幸耕阳姓荻野,不是猪木,也不是犬养,那可是中国人一谈起来就要笑翻天的姓氏。荻之野,水之滨,漫漫春阳。

两人在河堤上的石墩闲坐了好一会儿,却是有一搭没一搭的,都没啥话好讲,但亦不无聊。马牧指了指河的另一边,叫耕阳看,两只野鸭飞了起来,往天边远远地飞去。耕阳告诉他,他们家就住在南站后边,那一带,马牧是知道的,几乎全是日本官员的高级住宅区。耕阳的父亲是南满医科大学的教授,教的是西医,因为通好几国语言,也在政府里兼了个通译官。他跟着父亲学的也是西医,算起来也是父业子承。日本近几年对外战事连连,许多年轻男子早就派上战场去了,坐镇在满洲国这边的日本人倒还算平静,不过近来军训频繁,说不准是两年,还是半个月后,他也会被徵召入军,遣上战场去……

耕阳一路静静说来,马牧一路静静地听。他从不关心这城外世界的局势变化,因为那和他没关系。近日来,城内空袭防灾的演习警报明显地多了起来,他亦浑浑噩噩不甚在意。原本,他以为是自己置生死于度外,这会儿想起来,才发现或许是因为死亡从未迫近眉睫来。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很为耕阳担起心来,一阵寒意令他错觉自己颤了一回,不过耕阳却一直挂着平静的笑意。他转念又想,一旦耕阳被送上战场,他在那儿救了一个日本兵,或许就间接害死了一个中国军人,民族大义一搅和进来,马牧原本愉快的心情便阴郁地矛盾了起来,他这才想到,或许根本就不应该和这个年轻的日本人坐在这里,他仿佛见到龙牧大哥和已过世的父亲,寒着脸,眉尖不满地蹙了起来。

马牧安静了下来,耕阳也约略察觉到了,他推推马牧的膝头问他要不要走,两人沿着白堤慢慢走回来,一路无言。回到街上,两人要走的方向不同,耕阳很想把家里的住址抄给他,不过想到马牧未必有意来寻他,真来寻他,亦是有点不妥,不禁犹豫了一下,马牧已经挥手说再见了。

马牧走了几步,回头望了一眼,耕阳的身影被房屋的阴影盖住了,灰灰的。他猛地摇摇头,回身又走了一段路,再回首,耕阳的影子已经很远了。他有点怅然若失。

“再见?……还会再见吗?”

这日晚饭过后,李家四口围桌闲坐。龙牧笑着向他娘说:“赵家伙前天刚打南方回来,今儿送了两砖普洱到店里来,说是云南产的,我吩咐他们沏一壶上来,您尝尝。”

佣人上来把碗盘残肴撤下,端上热腾腾的新茶,龙牧先奉了一杯给母亲,端了茶杯细细地啜了一口,笑说:“云南茶好重的口味!”

马牧低头看那茶色深沉如墨,隐隐透着些许微绿,饮了一口,辛涩甘美竟是一般地浓烈逼人,南方少有的豪迈飒爽。他庶母说:“普洱应就秋天晒成的菊花一块儿熬,清脾退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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