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是一种文明的享受，尤其是高年以后，读书更是最适合打发日子的方式。近十年来，我经常遁缩在书斋——“邃谷”之中，或正襟危坐，或半倚半卧，持一本自己喜欢读的书静静地读，确能给人以温馨宁静的舒适感。我约略计算，每年能这样读上一二十本书，平均每个月一两本，自以为还说得过去，没有虚度光阴。每年所读书中总有几种让人不能匆匆一过，而时有流连忘返的感觉。二二年就有两本这样的书，那就是旅法学者熊秉明先生的《中国书法理论体系》和《关于罗丹——熊秉明日记摘抄》（以下简称《关于罗丹》；一九九三年，三联书店曾出版熊秉明先生的同一着作，名曰《关于罗丹——日记择抄》）二书。
这两本书是二二年国庆时，天津教育出版社一位小友李勃洋特地送来给我度假日的，由于是一种特型书，又是旅居异国多年的学者所写，不能不引起我对这两本书的特殊关注。我利用七日长假，先读了《中国书法理论体系》。感觉这本书给了我很多知识，而把全书总括成八个字，就是“条分缕析，追根究底”，我用此八字为题，写下一篇书评。不久这篇书评发表在十月十六日《中华读书报》的书评版上。勃洋把全文以伊妹儿发给熊先生。据他告知，熊先生很高兴。并说熊先生将在春节来津，届时当安排一次会晤。我也非常高兴地期待着能与同一年龄段的新知促膝畅谈。
接着我又继续读熊先生另一本题为《关于罗丹》的着作。这本书真是非常特异，它的命题极其严肃，是对艺术大师罗丹的研究，但它的体裁却是非常随意。它是从熊秉明一九四七至一九五一年间的日记中摘抄出来写成的。以往学者不少人有写日记的习惯，他们常把自己读书所得札录进日记，给后来人很多的启迪。但混在日常生活和人际交往种种杂事的记载之中，需要从中选择，诸多不便。于是有人为之整理辑录，晚清的学者李慈铭一生写了大量的日记，题作《越缦堂日记》，后来有人从中辑出读书札记部分，成《越缦堂读书记》二巨册，由中华书局正式出版发行，极利读者。但尚未曾见过作者自己从自己日记中摘抄出专题内容而成书的，《关于罗丹》正是这样一本着作。这样一种写作方法充分证明：一是作者写日记的态度是严肃认真的，不是随手一写，而是博涉多书又深思熟虑后写的；二是作者具有深厚的学术底蕴，在日记中反映了他很强的学术自信心；三是作者很有思辨能力，从他随手所写的日记中的片片段段辑出来就是一篇有中心内容的小文章。所以这本书较之前一种，对我更有吸引力，更急于从中获取教益。
我是正襟危坐的读这本书的，书中精辟的语言和极富哲理的论点，确如宗璞对该书的评论：“许多书的归宿是废纸堆，略一浏览，便可弃去。部分书的归宿是书柜，其中知识可以取用。有些书的归宿则在读者的灵魂中，这书便是那样。”我想只要读过这本书的人都会承认宗璞所说应是确评。读这本书很有点参禅的味道，有些精彩段落，读来颇类机锋，可得会心一笑，或俯首自省。可惜只读了一半，因台湾汉学研究中心“地方文献研讨会”相邀，只好暂时搁置，等回来再继续研读。
我从台湾回来以后，不得不处理案头积累的报刊函件，等到这些杂事基本落定，而准备继续读《关于罗丹》这本书时，忽闻作者熊秉明先生猝然逝去的噩耗，不禁懵然，难抑痛悼之情。近几年，不时收到一些老友的讣告，总要黯然神伤几天，有一种“平生知已半为鬼”的感怀，但总还是彼此谈过心，交流过思想，有所过往的朋友。至今还没有一位我因读其书，心仪其人而缘悭一面，就猝然而逝的朋友，这更增添了我无尽的悲思。读前半本《关于罗丹》时，沉浸在激情和欢欣之中，真是一有所获，瞿然而喜，还随手写了点札记。但读后半本时，则心情异常沉重，虽然我们未谋一面，但在字里行间，却时不时映现出作者深邃的凝思和睿智。我艰难地读完这后半本书，并没有札录下更多的东西，头脑中只是一片空白。春节晤面的期待，将永远成为难以填补的遗憾！
熊先生之所以能在日记这种连续性的编年体中写出对罗丹艺术的完整阐扬和诠释，那是因为作者对于罗丹有过一个较完整的主旨认识。他在书的封面上题词说：“到了罗丹手里，雕刻忽然变成表现思想的工具，个人抒情的工具……变成诗，变成哲学，变成自由的歌唱。罗丹给了雕刻以思想性，也给了雕刻以新的生命。”作者在日记中都以这样的标准来衡量罗丹的成就。
作者完全有学识和能力写有关罗丹的学术专着，但是他却以日记形式写片段小文，其原因在该书的前言中已有所说明。他认为罗丹的作品已和他的思想感情相融混，所产生的曲折发展使他无法作一篇较客观的评述。因而他从旧有的日记中摘抄有关内容，加以增删整理，成为一部“我中有你，你中有我”的作品，提供给读者。这既可了解罗丹，又能了解“一个中国艺术学生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在欧洲学习经过的记录”。
作者不是随意记日记而是有意写日记，他费尽苦心架构，既想不失当年的原貌，又想让读者更多地了解自己和更便于阅读，当写成书时，他曾做过某些不失原意的修订，也加过一些今注，更在每年前从该年日记中摘取精彩片段作为短短的小序，给读者一把读本年日记的锁钥。作者在书中不仅写罗丹的艺术，也写罗丹的生活；不仅写同道朋友，也写罗丹的婚姻与恋人；不仅写罗丹艺术在当时的价值，也写这些艺术创造所产生的巨大社会影响。
在一九四七年的小序中，作者摘引了十月三日的一段日记，那天午后，作者在图书馆里读了诗人里尔克给他妻子的信。诗人说罗丹“他是一切，绝对的一切”，作者不仅以“他是一切”作为这天日记的标题，还进一步对此加以诠释说：
所谓“他是一切”，那意思是说罗丹用了那么多千变万化的雕像，给我们看人世可悲可喜可歌可泣可爱可怖的种种相，并且让我们看见生命的真实和艺术创造的意义。在罗丹的双手和塑泥的接触中，里尔克看见创造的进行，创化的秘密，神的创造的实证，于是懂得诗的意义和诗人的使命。
这一诠释是对罗丹艺术成就的高度概括，是全书主旨的所在，也对诗人里尔克的肯定。而对读者更是有一种导读的启示。
一九四八年和一九四九年这两年的日记是作者论述罗丹最丰富的两年。一九四八年的日记主要阐述罗丹艺术作品的魅力和影响力，他在小序中说：
（罗丹的雕刻）让人走近静观、冥思，邀人细看每一细节的起伏，玩味每一细节所含藏的意义。也因此能激发那么多诗人、文学家写下那么多文字，到现在仍然从世界各地吸引那么多年轻的以及年老的人来俯仰徘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