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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关公斩蚩尤”传说(3)

另外还有深一层的原因在。许地山《道教史》谓:“秦汉所封有八神: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除天主及兵主外,都是山东底山。天主祠天齐,天齐是天底肚脐。兵主祠蚩尤。”《史记·天官书》云:“蚩尤之旗,类彗而后曲,象旗,见者王者征伐四方。”《太平御览》卷七九引《龙鱼河图》:“(蚩尤)造立兵仗、刀、戟、大弩。”《路史·后纪四》引《世本》:“蚩尤作五兵:戈、矛、戟、酋矛、夷矛。”《云笈七签》卷一百引唐人王瓘《轩辕本纪》:“蚩尤始作铠甲兜牟,时人不识,谓是铜头铁额。”“于葛庐山发金作冶,制为铠甲及剑,造立兵仗、刀戟、大弩等,威震天下。”在道教之前身方士观念中,蚩尤即以“兵神”着称,如说其主兵灾之象,亦不过分。这个风习一直延续到宋,《宋史·礼志二十四·军礼》:“军前大旗曰‘牙’,师出必祭,谓之。后魏出师,又建纛头旗上。太宗征河东,出京前一日,遣右赞善大夫潘慎修出郊,用少牢一,祭蚩尤、牙。”可知直至宋代,蚩尤犹有“兵主”的名分。

案《后汉书·虞翻传》引谚云:“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解池所在为(潼)关之东,虽然素以人杰闻,但认真拣选起来,却也并非易事。倘以尧舜禹或后稷、风后降世,题目未免太大,但无论河东裴氏(宰相世家,即裴松之家族)或柳氏(解州柳宗元家族)的人物,还是猗顿、伍员,尽是文臣谋士,不足以抗御蚩尤之凶猛蛮霸。“三箭定天山”的唐代名将薛仁贵固然也可列入传说,却远在河津,尚有距离。按《三国志·关羽传》:“羽,河东解良人。”权衡之下,搬演之神当然是素以“威猛雄壮”,且又生于“解良”之古盐池畔的关羽最为合适。何况他曾经是武成庙之从祀,后来在征侬智高时还有率领阴兵万里救助乡人的神功恩德。无论于国家祀典,还是岳渎崇拜,都理应为国出力。在其故里建庙,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案宋代河中府之府治,即在今山西运城市蒲州镇,距解池仅有百里之遥。《文献通考·物异二》:

“(大中祥符)三年八月,解州盐池紫泉场水次二十许里,不种自生,其味特嘉。命屯田员外郎何敏中往祭池庙。八月东池水自成盐,仅半池,洁白成块,晶莹异常。祀汾阴经度制置使陈尧叟继献,凡四千七百斤,分赐近臣及诸军列校。”

《文献通考·郊社十六》:

“(大中祥符)四年,亲祀汾阴后土,还至河中,亲谒奠河渎庙,亲谒华阴西岳庙,群臣陪位庙垣,内外列黄麾仗,遣官分奠庙内诸神。”

赵桓最宝爱的“祥瑞”,与最喜欢的“亲祀”次第相连。虽然没有记载说明宋真宗在祀汾阴后土庙(今属山西运城市万荣县)的途中是否亲临过解池,祭奠过盐庙,但是广结善缘,推恩及远,泽被关羽,也是可能的。

对于解州关庙的创始时间,早期记叙似有缺失。据《古今图书集成·神异典》卷三七:“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饬修关圣庙。”《解州志》记叙亦谓:“关圣庙在城西门外,宋真宗大中祥符年间敕修。”惟韩文《正德修庙记》确言“距解城址西百余步,旧有关王祠,乃宋祥符甲寅敕建,元佑壬申重修。”可知其缺失年份,应为“七”字。换言之,解州关庙的初创年代应为大中祥符七年甲寅(1014年)。这一年也是西夏兵围攻宋环州而不能下,宋将折可适破其归师之时,也许就是戌守西夏边关的北宋将士,开始奉关羽为“擎天得胜关将军”的由来。此年郑咸之碑已言“侯之名闻天下后世,虽老农稚子,皆能道之。然谓侯英武善战,为万人敌耳。”结合沁县元丰三年(1080年)关庙碑记叙述关羽曾率阴兵救助乡人的故事,或者可以为北宋“说三分”的流行状况作一脚注。另文再论。

顺便一说,赵恒也是在大中祥符七年,加号黑杀神为“翊圣保德真君”,复于元佑七年壬申(1092年)重修庙宇的。

关羽的国家庙祀一向设立在其葬所当阳,唐代庙宇及咏诗俱在当阳。所以这次建庙,固然是宋真宗“神道设教”的政治设计所然,但也意味着关羽崇拜开始由楚地向中原,由南方向北方,由巫风淫祀向岳读崇拜的转移。影响深远,后话不提。山西向有解州关庙“始建于陈隋”的说法,实际上是在挪移佛教关于当阳建庙传说,并不确切。

直至明清,解州盐池犹为财赋重地。此后为池神加爵进封者不绝于史。至今解池畔犹存有盐池神庙,其中包括关王殿。现存解州盐池庙之明代嘉靖十四年(1535年)《河东运司重修盐池神庙记》就明确记载了“旧有盐池神庙,其为殿三,其妥神五。中殿神二,曰东西盐池之神;左殿神二,曰条山风洞之神;右殿神一,曰忠义武安王之神。”并且历数述了所以在此敬祀关羽的原因,最后总结道:

“《礼》有之曰:‘君子生而敦行,能表正乡俗者,殁而祀之社,谓之乡先生。’礼也若王(案指关羽)者,固所谓以死勤事者也,又明神也,又乡先生也,殁而祭之社,以兴后学,以护国富民,不亦善邪!”

其实别的原因都是后世兴起的,惟有“乡先生”之说,可以证实关羽以乡人身份为盐池保护神的真实缘由。

可知儒臣本知其为“夫子不语”之怪幻,特碍于“神道设教”,故不予置辩也。郭正忠还介绍说:

“唐代的解池,大部分时期隶属于河东道蒲州。肃宗干元三年(760),蒲州改为河中府。而河中府的安邑县,一度曾隶于河南道陕州。宋朝的盐池,则隶于陕西路解州的解县和安邑县。此时,把解盐笼统叫做‘河东盐’的称谓,已被淘汰。人们多用‘陕西颗盐’来指解盐。如果有谁说起河东盐,反而多指并州的‘土盐’了。”

“了解历史上‘河东池盐’与‘陕西颗盐’的称谓变迁,有助于避免许多误会。称解盐为‘陕西颗盐’,一方面意味着历史上晋、陕之间的密切关系,另一方面,也表明今日之山西省,曾包括历史上陕西路的一部分。换句话说,宋代所谓陕西商民,或西秦商民,原曾包括晋南商民在内。这种概念和涵义,对宋以后的民俗仍有影响。”

这对于我们理解后世遍布全国,并以关羽为供奉主神“山陕会馆”的形成,尤有帮助。

(第三节)盐业与宋代财政

先说物质文明。如众周知,食盐是人类及其畜养不可或缺的生活品,而盐税自西汉盐铁会议定为官方专卖品以来,即是国家最重要的财赋来源之一。唐代安史之乱后,由于中央政权直接控制的区域大幅度缩水,淮盐、浙盐、川盐都成为唐政权赋税的主要来源,更不必提近在咫尺,与长安、洛阳呈三角形的解盐了。白居易《白氏长庆集》肆陆《策林》第贰三目《议盐法之弊》论盐商之幸云:

“臣又见自关以东,上农大贾,易其资产,入为盐商。率皆多藏私财,别营稗贩。少出官利,惟求隶名。居无征徭,行无榷税。身则庇于盐籍,利尽入于私室。此乃下有耗于农桑,上无益于筦榷,明矣。盖山海之饶,盐铁之利,利归于人,政之上也。利归于国,政之次也。若上既不归于人,次又不归于国,使幸人奸党,得以自资。此乃政之弊,国之蠹也。今若厘革弊法,沙汰奸商,使下无侥幸之人,上无折毫之计,斯又去弊兴利之一端也。”

又白氏《新乐府·盐商妇》:

“婿在盐商十五年,不属州县属天子。每年盐利入官时,少入官家多入私。官家利薄私家厚,盐铁尚书远不知。”

陈寅恪认为:“然此等腐儒之议论,于唐代自安史乱后国计之仰给于盐税者,殊为不达事情也。”复引《新唐书》伍肆《食货志》云:“(刘)晏之始至也,盐利才四十万缗。至大历末,六百余万缗。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禄俸,皆仰给焉。”

盐利中又以解盐为最甚。柳宗元曾言它的经销范围是:“西出秦、陇,南过樊、邓,北极燕、代,东逾周、宋。”传统的政治中心长安、洛阳及新兴的汴梁地区都被囊括无遗。五代后唐同光二年(924年)二月,有诏宣称:“会计之重,咸鹾居先。矧彼两池,实有丰利。”后周显德元年(954年)十二月世宗甚至下诏,令“曹、宋已西十余州,尽食颗盐。”

宋代以来,盐利的地位有增无减,谈论盐利在国家赋税中的比重时,宋人因时代不同而有三说:一是“当租税三分之一”,二是“计天下每岁所收盐利,当租赋二分之一”,第三种说法谓占国用“十之八九”。至于盐利之丰,宋人甚至议论说,仅泰州“一州之数,过唐举天下之数也。”南宋学者吕祖谦评论宋代盐利时,有“惟海盐与解池之盐,最资国用”之语,而其他议论如“榷盐之利,国用所资”、“国家经费之大,籍于盐利者居多”等亦充斥史书。南宋更甚,以至有“南渡立国,专仰盐钞”的说法。不过已无干解盐,可不论。

解盐向有“颗盐”之称,南朝道士陶弘景甚至认为河东池盐最佳于医用。由于技术的提高,至迟在宋代已有“今解州、安邑两地所种盐,最为精好”的声誉。以至有学者感慨地说:“中国历史上以盐钞立国者,此其例也。”宋代不仅全盘承袭了唐代“宫闱服御、军饷、百官禄俸,皆仰给焉”的作法,而且扩大到“国家坑冶、铸钱、籴粮、和买、榷货收购、汇兑、金银及纸币流通等本钱,以及地方官司开支,基层公人杂费担任各个方面,无不随处可见盐钱的效用。”身为河东人氏的司马光《涑水纪闻》卷第四曾言:

“王景曰:晋盐之利,唐氏以来可以半天下之赋。神功以此法令严峻,民不敢私煮炼,官盐大售。真庙以降,益缓刑罚,宽聚敛,私盐多,官利日耗。章献时,景为选人,始建通商之策,大臣陈尧咨等多谓不变。章献力欲行之,廷谓大臣曰:‘闻外间多苦恶盐,信否?’对曰:‘惟御膳及宫中盐善耳,外间皆是土盐。’章献曰:‘不然。御膳亦多土盐,不可食。欲为通商,则何如?’大臣皆以为‘必如是,县官所耗,失利甚多。’章献曰:‘虽弃数千万亦可,耗之何害?’大臣乃不复敢言。于是命盛度与三司详定,卒行其法。诏下,蒲、解之民皆作感圣恩斋。庆历初,范杰复建议‘官自运盐,于诸州卖之。’八年,范祥又请‘令民入钱于边,给钞请盐。’朝廷从之,擢祥为陕西提刑。”

解盐在北宋的销区,则如司马光所说,“旧制:河南、河北、曹、濮以西,秦、凤以东,皆食解盐。”事实上,它的销售区域还包括了河东的晋、绛、慈、隰四州和今之安徽的宿、亳等州。我们知道,这一带正是当时中国的腹心地区。盐利同时还是军备和军费开支中来源的大头,如“陕西抗御西夏的‘边防财用’,多取自解池钞盐钱,‘可助边费十之八’。”其于国计民生之影响,自然可想而知。

且说北宋诸帝积蓄资财,有若悭吝老儿窖藏聚钱。赵匡胤初平荆湖、成都,即储所获金帛置于内库,号为“封桩钱”。又以燕云十六州没于契丹,未能收复为憾,所以另储财资,以待异日之用,故有他准备以“缣帛二百万(一说三百万)易敌人(一)首(级)”之说。以后历代帝皇均在府库中储藏国用之余财。《宋史·食货志》记叙了自元丰初,仁宗曾自制诗以名库,曰:“五季失图(一本作‘国’),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一字一库以号之,凡三十二号。后积余羡赢为二十库,又揭诗曰:‘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余不武姿,何日成戎捷。’”这个故事也道尽了历代宋帝积财储物,以稳定政权,护疆保土的良苦用心。

但是宋代的财政支出,也有前代不可比拟的苦恼。它继承的是五代十国的半壁江山,然后是澶渊之盟以后执行“以金帛换和平”的战略,带来庞大的纳币输款,又得应对西夏的战备开支,因此引起了持续的财政紧张。《宋史·食货志》云:“传至真宗,内则升中告成之事举,外则和戎安边之事滋,由是食货之议,日盛一日。”“仁宗之世,契丹增币,夏国增赐,养兵西陲,费累百万”。以至“仁宗、英宗一遇灾变,则避朝变服,损膳撤乐,恐惧修省,见于颜色;恻怛哀矜,形于诏旨。”神宗初即位,就以“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养兵备边,府库不可不丰”为由,下诏令群臣建言。其实这是理解宋史关键的一环:这种外强压境,“危若累卵”的局势经不起任何闪失,所以着眼于外敌者,希图通过王安石来变法以图强,即所谓“盖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而司马光等着眼于内患者,却生怕变法引起的社会动荡,会激起民变,把本来就脆弱的局面搞坏了。这里的争论焦点,都是官僚集团之间操作性和实践性极强的具体问题,使用政治手段对待持不同意见的政敌也毫不容情。非如唐时形而上的“三教论衡”那样,在进行意识形态方面的清议,后世史家亦不宜以“改革派”、“保守派”的简单概括。而“新”“旧”两党吵吵嚷嚷,一直到徽、钦二帝“北狩”,赵构“泥马渡江”,争论才重打锣鼓,另选话题。而王安石及其“新党”党羽蔡京者流,虽约金灭辽,却不料“前门拒狼,后门迎虎”,亦被责以罪臣,从此背上了“靖康耻”,造成北宋覆亡的历史包袱,而为后世理学所痛诟。南宋之主战主和两派也在争吵不休,结果又重演了北宋覆没的一幕,后话不表。

宋朝曾特设专“置三司条例司(财政税收设计委员会)”的财税机构,不断擘划税源,改进财务,开源节流,反映着两宋君臣为增收节支,殚精竭虑的不懈努力。也使我们联想到,宋人所以在科技发明上留下了辉煌的篇章,说不定也有这种有形而沉重的财政压力一份功劳,如战后德国然。黄仁宇曾认为,北宋的朝代特征与传统体制已发生了相当大的变化。这主要体现在:

“第一,赵宋王朝之为一个朝代国家,在中国历史上最富于竞争性,因此其行政效率非常重要。第二,其收入以银绢和缗钱作基础,也就是其经理倚赖于民间经济比较前进而灵活的部门,而把人力及食粮当作次要。第三,其税收底账根据五代十国间的数目字,比一般的将税率提高,同时政府大规模开矿铸钱,更使其数目字无法固定,也违反上述简单均一的原则。”

因此断言:

“综合这些条件,我们也可以说,中国在公元十一世纪已经在某些方面感受需要现代化的压力。”

《宋史·食货志》达二十万字,在二十四史中篇秩最多,而有关盐业盐政盐法及其沿革变迁,又是其中最详细的。鉴于解盐在国家赋税中无可争议的地位,自宋代开国以来,围绕解盐的“全面榷禁”还是“局部通商”,以及“盐引”“盐钞”的变迁、回收以及贬值问题,已经几起风波,不仅使北宋臣僚中的“精英”尽皆卷入争论,连包拯、沈括都曾以中央大吏的身份,亲至解州调查,更成为王安石与司马光两“党”之争的焦点之一。因而解州池盐获灾,而且是重大灾害,当然会惊动朝廷,成为大事了。而佞通道教之北宋诸帝,如真宗、哲宗、徽宗等都会有所举动,也是意料中事。

宋代的财政政策是矛盾的。在撙节日常用度的同时,宋帝又毫不吝惜把大笔钱财花到信仰上,即所谓“内则升中告成之事举”。《宋史·食货志》言:“至道末,天下总入缗钱二千二百二十四万五千八百。三岁一亲祀郊丘,计缗钱常五百余万”,已占国家财政的将近四分之一。而“景德郊祀七百余万,东封八百余万,祀汾阴、上宝册又增二十万”,则较乃父更进层楼。宋徽宗是一个笃信“丰亨豫大”经济学说,热衷于“大干快上”的君主。他的时代在财政上有一个“大跃进”,仅由解盐产量来看,比太宗、真宗时期就增加了将近四倍,比仁宗时期也增长了大约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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