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不踏实。
次日依旧开演,裴彩丽回避了,高云河扮上老旦,临时客串了一出《王婆子骂鸡》。
这《王婆子骂鸡》是全本戏《目莲救母》中的一个小插曲,讲的是性格古怪的王老太太因丢鸡骂遍街坊的故事。因台词尖刻,语意阴损,平日并不多演,偶尔在乡间作为一种余兴热闹一下。本来是上不得正经台面的玩意儿,可心有不平,不骂上几句,高云河觉得郁结于胸的这块疙瘩实是解不开。
骂是骂痛快了,戏里的王婆上蹿下跳,指鼻子瞪眼,听戏的不明就里,还当他是个丑角呢。可这看楼上的田连举却坐不住了,他不傻,连个好赖话都听不明白吗?
高云河意气用事过了头,他的这段小聪明即将为自己引来大祸。
眼瞅着,田连举跟身边的人耳语了几句,台下不多会儿便涌来几个戴墨镜的便衣。觉察到不对劲,那乐师们先就慢下了节奏。气氛有变,高云河心知不妙,裴彩丽躲在后台,小声地提醒他:“该收场了,祖宗。”
吐完嘴里最后一个字,高云河“啪”一个收势,乐器班子配合得恰到好处,铙、钹、鼓、胡一齐住了声。观众尚未来得及鼓掌,台下突然飞来两个纸包。
毫无防备地,那纸包不偏不倚击在他脸上,舞台上粉尘四起,伴随着呛鼻的气味。先是觉得匀不上气来,随之眼睛里火辣辣地疼,高云河捂着脸惨叫一声倒地,他心里已然明白,那扑在脸上的是两包生石灰。
大伙冲上去将他拉到后台。洗净了脸,眼睛却无论如何也睁不开了,钻心地疼,火烧火燎一般。裴彩丽扳着他的头,哭了。
“逞哪门子能呢?咱惹不起人家呀!”
这时人们才想起抓凶手,可到哪儿抓呢?台下空荡荡的,人早散了。
至午时,田连举差人送来些纸烟糕点并一包草药,说几日来唱戏辛苦了,既然钱不收,多少是个意思。同时代问高云河伤情,嘱他日后少结梁子,本份做人。掷白灰的凶手则一定会查办,必将还他个公道云云。
三庆班的人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
于是打道回府,这一趟,没挣着一个子儿不说,人还遭了暗算。整整一春一夏,裴彩丽领着高云河求医问药访了个遍,那双眼睛却依旧黑咕隆咚瞅不见光。起初,还抱着一线希望,总不至于全瞎吧,兴许能救活一只,漏条缝瞅个人影子也行啊。到后来,这两口子彻底绝望了,钱扔出去不少,眼窝子倒越来越干塌。
“没得治,别再糟蹋银钱了。”有天,高云河突然闷声说道,“咱就是个没儿没女做瞎子的命。这世道,不睁眼倒还清净些。”
屋里没一个不掉泪的。
可戏班子还得存活,遭此劫难,大伙都不忍撇下他们师徒不管。眼看秋也尽了,凄风苦雨、老树寒鸦。一天,在外觅活的伙计带回话来,说南边梁家坡底村一户人家想找个看院的。
这戏班子给人看院是个常事,大户人家屋多院广,为防贼,冬天往往要招一伙会拳脚的巡夜护宅。戏班里有武生,是现成的行家里手。白天闲暇时或许还能叫上一出,过过戏瘾。主家花费也不多,一般是管上一冬的吃住,再添几个下夜钱即可。
三庆班于是往梁家坡底村去了。
这村子地处丘陵,属日伪军势力的边沿区,历来五方杂处,既有晋绥军的暗线,又有日本人的特务,逢上赶集过会,八路军的采买员也混迹其间。
那日,玉英去村头挑水,路经集市时着意想瞧瞧热闹,当下放慢脚步,左顾右盼,在一档卖花布的摊位前留连忘返。
迎面走来一个高个子男人,穿长衫,戴礼帽,那帽檐压得很低,快要遮过眼眉。咋那么眼熟呢?像一个人,像谁呢?她心中一惊,像三哥。
那人同样不住地瞅她,两人近到比肩时,他却扭转头走了,玉英呆呆地站在原地,眼望着那人拐过了巷道。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会是三哥吗?不是,咋就那么像呢?是,为啥又不理自己?老半天,她省不过神来。
回到家,将适才所见说与师娘,裴彩丽皱一皱眉,却道:“哪有恁巧的事,天底下模样相似的人多了,怕是你瞅差眼了吧?”
“可他也盯着我看半天哩?”
“小姑娘长得标致,还不兴人多瞅两眼?我要是个男的,保不齐还搭讪两句呢?”她笑道,心里却不停地打鼓,果真是家里人来了,会不会带她走呢?
裴彩丽存了份私心,她确实害怕玉英离开戏班子。三庆班眼下虽说人手齐整,可也只能捱过这一冬,年过罢,开了春,各人须得自谋生路,到时,免不了是个曲终人散的结局。高云河业已废掉,这后半生靠谁呢?也只有玉英能指望得上。
玉英则懵懵懂懂,师娘一番话轻描淡写,这好事哪能轻易地落在自己头上?想家想疯了吧?她劝解自己。可心中总有那么一丝不甘,有意无意地,没事时她总往集市上跑,希冀再与那高个子男人碰面。
可那人自此却再没露过面。这高个子是老三刘先景吗?不是他又能是谁呢?
那日他并没死。先是脖子上挨了一刀,颈间一热,脑中有些发麻,身后的日本兵习惯性地踹了一脚,他神志恍惚地扑倒在护城河壕沟里。
夜半时醒来,感觉像是睡了一觉,动了动脖颈,才发觉头有些抬不起来。
天冷,伤口凝结得快,所幸失血并不太多。第一个念头,自己居然还活着。想要站,却站不起来,伤口痛,疼难忍,动一动便牵扯全身,他挺住脖颈,慢慢地往出爬。折腾了大半个时辰,直弄得大汗淋漓,终于蠕动到地面。
城北有些光亮,那村子叫新南堡,他知道,这是离城最近的一所村庄。
也就一里半地的路程,他爬了一整夜。
黎明时有农户发现了他,叫起村人,拿篾筐把他抬进了屋。
此后村民们轮番侍奉,还请了郎中给他看伤,过了月余,刘先景竟痊愈了。
他清楚这命是谁给的,谁给的必定要还给谁。伤一好,刚能下地,他便就近投奔了县大队。
县大队是游击武装,烧铁道、铰电线、抢粮、偷袭碉堡,干的全是技术活。他善动脑,又不惜命,很快升至中队长。是年底,八路军扩编,县大队入了正规军序列,改为独立营,刘先景当了连长。
驻扎在平遥城周边村镇的多数是伪军。说起这伪军,全国而言大致分为三个系统,一为汪政府的中央军,约25万人;二为王辑堂的华北政务委员会治安军,又称皇协军,约10万;此外,另有伪蒙古联合自治政府军1.5万。连上25万的地方团队,全国的伪军数量约60多万人。
然而1945年日军投降,全国缴械的伪军数量却高达118万人,这一数字超过了在华投降的日军数量。为什么呢?
1942至1943年间,国民政府提出了“曲线救国”的口号,许可国民革命军在战局不利的情况下,为保存实力计,可暂时投降。此令一出,全国伪军的数量立即爆炸式增长,仅冀察一带,10万国民党军便只剩了新八军1万多人,几乎全军覆没。
日本军部不给伪军提供给养,打仗却要伪军冲锋在前。伪军因而士气低落,同抗日武装做生意成为他们的重要财源,大到军火弹药,小到针头线脑,即便是情报,也成了商品,按质论价,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刘先景潜藏在梁家坡底附近,做的就是这回事。
那日,他也认出了玉英,却又不便曝露身份,躲在墙根处观察了半日,记准她进了哪个院子,方才离开。待事情办完,即将归队,先景悄悄去了三庆班。
玉英恰巧出门未归,院子里裴彩丽正调教一帮小徒弟。一打照面,活脱就是兄妹俩嘛,裴彩丽心中已有了数。
讲明来意,还没坐热板凳,裴彩丽慌忙将先景领至偏院一所屋内。
两人叙了些闲话,一五一十地,裴彩丽将玉英的近况说与先景,忽而感叹一声,“咳,来的真是不巧,今早去了镇上,有户人家做寿辰,三天的戏码,回不来呀!”
沉默些时,先景掏出随身带的纸和笔,趴在桌上,将自己近些年的状况做了一番概述,折好,交给裴彩丽。
“见不着面,见个字也行,您务必代转一下,告诉俺妹子,她三哥还活着。”
他信了她的话。然后,他走了。
裴彩丽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停,将那信藏入衣箱底,对着镜子抚展了下面容,玉英恰好从外面回来,她假装练手活,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