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8月日军投降,平遥城周遭随即驻扎了三万晋绥军。
说是受降,其实是改编,整整一个联队,计3800余日军,全部纳入了晋绥军序列。
此前,原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岗村宁次曾向中国陆军总长何应钦提出:“华中、长江与黄河尚有30万日军,建议暂不缴械,由本人率领,在贵司令的统一指挥下,帮助国军‘围剿’共产党。”这一图谋,立即遭到中国政府的拒绝。
在山西地面,情况却大不相同。是年10月,阎锡山成立了“第二战区司令长官合谋社”,这合谋社,除总负责人之外,所有官职几乎全由日籍人士担任。为了挽留日军,阎锡山甚至答应官佐级的军官在原基础上再升三级;兵士则一律给予军官待遇。
对外则保密,阎锡山一再否认侵华日军编入了晋绥军,这些日军穿上了国民党军装,并为其配发国民党军队的武器装备。有的日本军官甚至当上了旅团长。原侵华日军山西第一军司令澄田睐四郎掀去战犯的“帽子”,被聘为阎锡山的军事顾问;第一军参谋长山冈道武专门设立了“武顾问室”;一一四师师团长三浦三郎有自己的“蒲研究室”;亲手策划刺杀张作霖的日本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则被阎锡山聘为经济顾问。其余数百名日本官佐作为顾问、教官分散在晋绥军各个建制里,参与训练与指挥。
给予了日军优待,原先的汉奸也没怎么吃亏。平遥城里,田连举连办公的地方都没挪,便由警务科长升为警备队长,除了感叹命好,祖茔上冒了青烟,他实在想不出该感谢谁。思谋来思谋去,觉得还是那两句土洋结合的日语给自己带来了好运气,只要日本人不走,他这翻译官便不过时,还大有用武之地呢!
可总得给百姓们一个交待,惩治汉奸,即便是个样子,也得做一做。城防司令部拣那无关宏旨,平日不喜走动,光复后没怎么露面而又确有投敌行为的几个人捕了回来,择日法办。
这名单里,周廷荣赫然在列。
家里突然没了主心骨,翠凤母女俩茫然无措,哀求巷子里的街坊一块去说情,到了司令部却进不得门,警卫们听罢缘由,把枪一横,汉奸家属一概不准入内。
“汉奸?问问咱这些街坊们,俺男人做过一件对不住平遥城的事没?”翠凤妈平日是个非常有节制的人,此刻却不顾颜面,撕拽住警卫的胳膊,一副拼命的架势。
没人听她辩解,又冲出一队士兵来,不由分说将她推搡在地,拿刺刀指了她,再多说一个字,就地正法了你。
大伙连忙将她架回去了。这部队,比日本人还凶哩!哪能讲清个理。
又去找田连举,依旧吃了闭门羹。意料之中的事。
等吧,等着收尸。
行刑那日,淅淅沥沥落了些细雨,一大片黑云游弋在天边。已是秋季,街面上冷飕飕地。木囚车上,周掌柜五花大绑押在最前面,几个不明就里的小孩捡了石块掷他,头上、脸上被砸出一道道血痕。他沉默着,始终注视着前方。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打汉奸,打汉奸……”周掌柜不由转头,朝两边望了望,只见老郭挥着条树枝,衣裳褴褛地跟在队伍旁边,他朝他凄楚地一笑,老郭一愣,怔在原地喃喃自语道:“周掌柜的?”
那队伍渐行渐远,最终隐没在茫茫雨雾中。周廷荣被处决当晚,翠凤妈一条绳子搭在房梁,她把自己拴上头了……
家里就剩了翠凤一个,当妈的心狠,撇下她孤零零守着个家。好几回,她也不待活,想随了爹娘一块去,隔壁王承起夫妇昼夜守着她,“丫头,可不能往歪处想啊!底下的人够多了,哪个也不缺。”“你姐还没下落呢?改日翠霞寻上门来,这来龙去脉总得有个知底的不是?讲不清原由,你爸还不白受了冤屈?”“玉英指不定哪天回来,这空落落的院子,哪像个人家?孩子还不得哭死?作孽哟!”
左规右劝,翠凤总算断了轻生的念头,可一个女孩家咋过光景呢?家里的药铺充了公,连一丁点的来项也没有。有这么一处房产,还是块死宝,动不得。王掌柜夫妇做主,给翠凤找了个人家,小伙儿在广居楼门口卖炸糕,生意不大,却经营得有声有色。关键是,这种勤勉孩子靠得住。
翠凤自此安定下来,有了新的依托,她把那苦痛的往事暂埋心底。直至有一天,她遇见了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人。
1947年夏,晋绥军换防,平遥城迎来阎锡山的“亲训师”。
这“亲训师”是晋绥军的王牌,顾名思义,由阎锡山亲自主持组织训练。名头尽管响亮,其建立之初衷却是情非得已。
国共开战不到两年,1947年春,解放军由晋西山区推进到汾孝平原,阎军第六十九师、七十三师在孝义县一触即溃。阎锡山感到必须建立一支战斗顽强、士气旺盛,同时又能按照他战略意旨进行作战的军队,于是抽调军中精锐组建了所谓“亲训团”,随着编制扩大,“亲训团”不久改为“亲训师”。
“亲训师”中有一位军官,叫刘先文。
新到平遥,刚与地方官们做了些接触,这一日,师属新兵团团长梁同襄突然邀他到广居楼吃饭。
主客一共四人,除梁同襄外,梁的姑舅弟弟王怀晋是个营副。论阔绰,当数警备队长田连举,他管着几百号犯人,手头常有些活泛钱,可这位仁兄是从来舍不得请客吃饭的,他的钞票都扔在了满芳楼姑娘们的包厢里,那边的人论起他来,往往有些“闲坐说玄宗”的意思。
酒过三巡,跑堂的端来一碟炸糕,这炸糕不算什么稀罕物,却只有广居楼下的才算正宗,是田连举的一大好。当下他向刘先文投来感激的一瞥,打心眼里,他对这老弟细致入微的举动颇有好感。
这日中午本来是梁同襄坐东,刘、王二人算是陪客,最后却让刘先文抢先付了账,梁同襄心里半是感激半是辛酸,新兵团欠饷欠了四个月,谁都明白他这个当团长的手里也紧巴。索性,不再绕弯子,预先想好的话开门见山就说了。
是外甥常宝的事,姐姐家住在城南,家里就这一根独苗,正赶上部队抓丁,姐姐进城来求他,一把鼻涕一把泪,死活不让孩子上前线,哭得梁同襄心揪,昨日想了一整天,终于生出一计来。他琢磨着把常宝送到警备队谋个杂役做做,也算是从了军,又省得这一家子人整天提心吊胆。
田连举默不作声地剔着牙,仿佛根本没听见方才的这一席话,急得梁同襄都要嚷起来:“田队长,糜子大点事,这么费脑筋做甚?”
“梁团长,哪是糜子大的事?”田连举唾掉口中的残渣,呷了口茶道,“这三户出一丁是阎长官的铁律,哪个敢营私舞弊?眼下战乱关头,弄不好可是掉脑袋的营生。”他又指了指刘先文,“有政卫处的这位老弟在,你不是让我捋老虎胡子吗?”
三人不禁都笑了起来,王怀晋朝梁同襄递个眼色,意即不出所料要有一番官腔的。这边刘先文连忙打个圆场:“你俩的事天知地知,我和怀晋刚才光顾吃了,什么也没听见。”忽而又改色道:“这年月,多为上两个朋友,前前后后也都能照应着些。”
他没再多话,但方才这一句显然很有些效用,田连举松了脸,眼睛出神地望着窗外。梁同襄早从衣袋里取出一个纸锭来,是包好的二十块银元。“该打点的打点打点,别替我心疼,兄弟的事满托给你老兄了。”
那边自然是一番推让,但不出所料最终收下了。四人又举杯,饮了散席酒,下得楼来。
九月天,柔风拂面,天满阴着,像在酝酿一场好雨。因是午后,街上空落落的,酒楼里的伙计高呼一声:“长官慢走。”路那边突然隆隆地驶来一辆军车。
是一辆囚车,荷枪实弹的士兵押着六个五花大绑的犯人从他们眼前经过,刘先文抬头稍加留意,便愣住了,人群里一个扬首挺胸的女子煞是醒目,那一览无余的面容他再熟悉不过,她真的是她?
“几个共产党,昨夜从南祠镇完小里抓来的。”田连举解释说。掉头看一眼先文,啧啧地叹道,“还是你们政卫处巩处长有本事,不知从哪里搞来的情报,一抓一个准,还缴获了一部电台呢!”
先文怔怔地立在那儿,半天没回过神来。田连举拖了他一把,“别愣着了,不长眼的共产党多的是,走,跟我到满芳楼会个人去。”他代他向梁、王二人作了别,硬拽着他上了包车。先文脑子里却翻江倒海,来来去去都只有一个人的名字——翠霞。
那个冬夜,他和严友成逃离平遥城,本欲朝东南方向往深山里钻,找游击队。茫茫雪野,跑着跑着,这俩人竟迷了路。
清早天大亮,又乏又饿。路旁一个茅草屋,住着个守新坟的老汉。进去一打听,那老汉说,哪有什么平遥游击队?这是汾阳嘛。
居然跑过了县界。
汾阳地处吕梁山脉,再往南是洪洞、临汾。严友成是晋南人,临汾一带他再熟悉不过,当下决定改投晋南,管他什么武装,只要是打日本的咱就参加。
一路饥寒交迫,当叫化子要饭要到了临汾境内,在吉县,两人加入了新军。
这新军是共产党武装,归牺盟会领导。牺盟会又是什么组织呢?其全称为“山西牺牲救国同盟会”,1936年在太原成立,是个不折不扣的抗日组织。其时,臭名昭著的秋林会议正在召开,阎锡山政权绞尽脑汁地清共,新军的安全岌岌可危。
刘先文被安排在新军二纵司令部警卫排,严友成则进了连队。很快,因文化素养高,表现优异,两人的军阶同时得到擢升,严友成到了参谋部,先文升级为营职副官。紧接着,十二月事变暴发了。